六歲的楊洛晨自認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因為她有個最最溫柔的媽媽,兩個最最疼她的爸爸(沒錯,是兩個),還有個最最最帥的叔叔。


    “那是你不請自來的叔叔!”


    史列蘭爸爸總是這麽吼,伴隨著無止境的咒罵;諾因爸爸和媽媽含著血淚告訴她維烈如何背地裏耍陰謀,玩弄折磨他們的悲慘過往,但楊洛晨每次聽完,隻覺得——


    好帥哦!


    那麽帥的維烈叔叔,為什麽爸爸媽媽這麽討厭他呢?


    正納悶,窗外就響起熟悉的親切嗓音:“洛洛。”


    咻!史列蘭第一時間衝出去,興奮得爬窗的小洛洛還遲了半拍。


    “你又來幹什麽!?”


    “我來看我未來的新娘啊。”依然一身紅的魔界宰相回以花粉滿天飄的燦爛笑靨,輕鬆閃過男主人熱切的劍雨“洗禮”,眼明手快地接住從窗台往下跳的小女孩,“洛洛,下次不可以做這麽危險的動作。”


    “維烈叔叔~~~”抱住他,洛洛幸福地蹭啊蹭。


    “誰答應把洛洛嫁給你了?”諾因將半身擠進體內,還劍入鞘,口氣也很不好。維烈一言不發地指指懷裏的可人兒。洛洛順勢舉手:“我!我長大要嫁給維烈叔叔!”


    “洛洛……”做父親的痛心疾首。做母親的反而不擔心,因為這不過是孩子的童言童語,而男方也是嘴上玩笑,畢竟年齡相差太大了。


    “維烈,你今天來有什麽事?洛洛的生日還沒到呢。”


    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自從洛洛滿月那天突然出現,送上一堆夫妻倆消受不起的禮物後,魔界宰相就固定日子來舊識家閑晃。每年的四月十三日,就成了大人們的噩夢,小孩子最期待的節日。


    “過段時間我有事,所以提前送生日禮物。”維烈放下洛洛,變魔術般亮出一隻淡黃色的布偶,“來,皮卡丘。”


    “哇——”小洛洛開心地摟住,臉頰在柔軟的毛上挨挨擦擦。本來提心吊膽的楊陽和諾因鬆了口長氣,總算這次不是什麽吃人的怪魚;恐怖的魔界植物;漂亮卻詭異的飾品;外表可愛實際粗暴的“寵物”;關押著上千妖魔的嚇人箱;會吐舌頭的書和燃燒著靈魂之火的骨燈。


    突然,楊陽叫出聲:“等等!那個東西……是活的!”


    “當然是活的,普通的玩具怎麽能顯示出我的誠意。”維烈打了個響指,“表現一下,讓小公主看看。”電氣老鼠依言飛起,使出成名絕技“十萬伏特”。


    整個上海市停電,影響所及,方圓百裏的電線杆爆炸,家用電器漏電引發火災。楊宅幸好有結界保護,隻焦了一半。


    洛洛又叫又跳地歡呼,楊陽和諾因臉上劃下數根黑線。


    “呃,範圍稍微大了點。”維烈賠笑著摳摳左頰。


    “你這家夥!”劍光爍爍,直指他全身要害。


    “失誤,失誤。”多少有點反省,維烈隻閃避不還手,漸漸又打起壞主意,“不過晚上景色一點很漂亮,萬家爭輝,謳歌破滅的火焰之美……呃!”這回連楊陽也忍不住加入——沒人性的家夥!


    雖然他本來就不是人,以他的力量而言,這種程度的破壞也算極為節製,但這種隻圖自己快活的態度,實在欠扁!


    “別打了啦!”洛洛抱著皮卡丘大聲勸阻,急得眼淚汪汪。維烈第一個注意到,隨手掃諾因飛上枝頭倒掛,將楊陽困在結界裏,蹲下來***她烏黑的發梢:“乖,不哭。”洛洛抽抽鼻子,漆黑的大眼睛仍是淚光盈盈,配上清秀的臉蛋,好不惹人愛憐:“維烈叔叔不要欺負爸爸媽媽。”


    “是他們欺負我啊,如果我不采取正當防衛,就被他們分屍了。”


    還血口噴人!楊陽和諾因怒極,卻不得不承認如果有機會,他們是會痛毆維烈一頓。


    “那,大家和睦相處不好嗎?”洛洛天真地道,“維烈叔叔明明也喜歡爸爸媽媽。”


    喜歡!?楊陽和諾因掉下一身的雞皮疙瘩:太可怕了!


    “嗬嗬,洛洛,你真可愛。”維烈笑了,宛如紅寶石的瞳閃過一道異彩,拿走她懷裏的皮卡丘。洛洛一愣:“咦?”


    “等我調試好就還你,先做頓大餐補償你吧。”


    “維烈叔叔親自下廚?”


    “當然了,我的手藝可是一流的。”


    天哪!這下夫妻倆不但寒毛直豎,胃更翻攪起來,不敢想象這個男人烹飪的菜肴會是什麽味道。


    “洛洛,不行!”


    “一定有毒,你不能吃!”


    “你們倆也來嚐嚐。”沒有跟他們爭辯,維烈直接下達最後通牒。


    出乎意料,端上桌的四菜一湯外表看上去很正常,香味更是清冽撲鼻,勾動食欲。未免獨生愛女有什麽閃失,做父母的隻好抱著“試毒”的心態動筷,同時洛洛也豪邁地抓起一塊裝飾得非常好看的白切肉塞進嘴裏。


    “!”前所未有的美味在唇齒間化開,楊陽感動了好一會才回過神;諾因和洛洛狼吞虎咽,父女倆的吃相如出一轍。


    “好好吃,真想不到你有這樣的手藝。”黑發少女真心讚美。紅發青年露出當仁不讓的神情,卻絲毫不損及他溫和悠然的氣度:“小意思,下次讓你們嚐嚐真正的豪華料理。”


    “你怎麽調味的?”楊陽理智地不問素材,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麽好東西,反正不是第一次被他荼毒,就當習慣了。不料,對方的回答令堅強如她也臉色泛青:“人界的調味料都是添加劑,對人體有害,所以我用的是我們魔界純天然無公害的調味料——魔翎蟲的粉末。”


    “蟲……”


    僵硬了數秒,三人一齊衝向洗手間,大吐特吐,吃得最多的洛洛和諾因尤其慘烈。


    “怎麽了嘛。”看看他們再看看自己辛苦的成果,魔界宰相很是傷心,“我們都吃這個啊。”


    ******


    經過這件事,楊陽和諾因發誓再也不碰維烈做的任何食物。


    洛洛也連著幾天食欲不振。


    這天半夜,她聽到敲窗聲,爬起來一探,驚喜地張口欲呼,被一隻大手堵住:“噓!”


    “你爸爸發現,又要大吼大叫了,夜晚應該是享受寧靜的時刻。”維烈一指點唇,紅色的高挑身影和身後的滿月異常相符,洛洛看傻了眼,第一次覺得:維烈叔叔也好漂亮。


    “哪,皮卡丘,這回可以放心地和它玩了。”


    黑發女孩先是高興,隨即悶悶地別過頭。魔界宰相不解:“怎麽了?”洛洛從來不會對他使臉色,莫非是叛逆期到了?可是,現在太早了吧。


    “維烈叔叔捉弄我。”


    “怎麽會,我最喜歡小洛洛了。”


    “你…你用那個蟲……”洛洛因為惡心而說不下去。維烈歪著頭:“我也在奇怪,你們人類,可以麵不改色地品味料理好的熟食,卻對材料的來源反胃作嘔,那明明是一樣的東西啊。”洛洛聽不太懂,隻是誠實地訴說自己的感想:“我不知道,就是不舒服,維烈叔叔不難受嗎?”


    “哈哈,我們的口味可沒有你們這麽挑剔。為了生存,任何有魔力的生物,都直接生吞活剝下肚。要麽吃同類,要麽被吃。隻有高等魔族有挑瘦揀肥的餘裕,不過他們一般也不會特別去烹飪。”


    洛洛聽得張口結舌,無法想象眼前優雅的男子打野食的模樣。


    “維烈叔叔也是這樣?”


    “這個嘛,那種覓食手段,對我而言是恥辱。”維烈微笑,紅瞳在月下異樣的妖豔,“我也不必吃得那麽難看,因為我是血族,隻需要鮮血和精氣就夠了。”驀地,他敲敲腦袋,“嗯…不對,那是舊時代的事了。現在有我頒布的法律,不再是那麽無序的環境,隻為了變強大而活太悲哀了。”


    記憶的穀底,好象有一塊晦暗的碎片,沉澱著,捉摸不著。


    非常重要的事,卻想不起來。


    老了老了,真的老了。魔界宰相暗暗歎息,岔開話題:“算了,不說這些,洛洛馬上要上學了對不對?”女孩用力點頭:“嗯!”


    “可惜我要出趟遠門,不能常來看你了。”


    “出遠門!?要多久?”


    “我也說不清,不過我一定會在洛洛十五歲生日以前趕回來。”


    “十五歲……”洛洛急忙掰手指,浮起失落之色,“還要好久。”維烈在她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記:“我不是給了你一條項鏈麽,悶了就用那個跟我說話。”


    “會不會打擾你?”洛洛直覺他是去辦所謂“大人的事”,就像媽媽照顧紅茶店,爸爸偶爾被穿著怪異的叔叔帶走,幾天不見蹤影一樣。


    “嗬嗬,洛洛,你真可愛。”維烈笑意加深,揉揉她的發,“這一點像你媽媽。”


    “是媽媽說小孩子不可以任性,要乖。”


    “沒有關係,可以任性啊,心理扭曲的小孩子才可怕。”不良教育家背著父母挑唆人家的女兒,“洛洛想要什麽都可以跟我說,這世上沒有我弄不到的東西。”黑眸一亮:“真的可以?”


    “當然。”


    “那,我要維烈叔叔。”


    “啊?”魔界宰相愣住。黑發女孩殷切地道:“我本來要嫁給維烈叔叔當新娘,可是雷瑟克叔叔說要把王位還給爸爸,帶著莉莉安娜姑姑隱居。我做女王後,隻能‘娶’人,不能‘嫁’人。”


    “噗!”維烈忍俊不禁,捏捏她玫瑰色的臉頰,“人小鬼大。”


    “人小鬼大什麽意思?是答應了嗎?”洛洛堅持要得到答案。維烈被她眼裏的認真打動,猶豫不定,敷衍這種事他做不出來:“這個嘛,等你長成符合我審美觀的可愛少女,我會考慮讓你成為我的伴侶。”


    血族沒有夫妻的概念,隻有共享壽命和力量的[伴侶]。


    洛洛綻開如花的笑靨,堅定許諾:“嗯!我會努力長大!”


    ******


    身為魔導國的公主和一個普通學生,洛洛必須時常兩頭跑,日子過得繁忙卻充實快樂。


    她的長相像爸爸,性格也比較相近,卻不會任性得讓人生厭,暴躁得不近人情。這多虧楊陽教育得好,又以身作則。


    不過,這個活潑開朗,甚至有點大大咧咧的少女,內心深處一直牢記著一個諾言。


    她身邊並不缺追求者。幼兒園就男女通吃,女孩羞答答地送小手絹,男孩圍著她獻殷勤。大了收到的情書巧克力鮮花更是不計其數。而在魔導國,那些油頭粉麵的貴族少爺也絞盡腦汁,想攀上她這朵貴重的寶石花。


    洛洛並不高傲,她就是看不上任何男性。


    和她心目中那個人相比,這些小鬼頭就像上不了台麵的蝦米,連給他提鞋也不配。


    現在她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圓,紅發殷然的他在她窗前伸出手,帶著她乘風翱翔。


    [維烈叔叔是彼得潘嗎?]當時的她興奮得尖叫連連。


    [嗬嗬,那洛洛不就是我的溫蒂了。]


    溫潤的嗓音如月夜的清溪,滌人心脾。笑容是永遠不變的悠閑。一言一行,無不風采翩然。明明是中上的容貌,卻散發出傾城佳人特有的,湮滅紅塵的魅力。


    那是種絕代風華的氣質。


    借喘口氣從熱鬧的宴廳裏溜出來,洛洛扁著嘴在花園裏閑逛,鑲有蕾絲邊的雪白裙擺下,纖足泄憤地踢著小石子。


    還說什麽我十五歲生日以前會趕回來,維烈叔叔是大騙子!


    “迪爾薇亞。”


    不是透過項鏈傳來,而是實實在在的聲音,洛洛轉過頭,看見一襲紅衣,以及和記憶裏一模一樣的清俊容顏。


    紅發青年揚唇,露出她同樣熟悉的閑散弧度:“果然是呢,我的小公主長大了。”


    下一秒,他被撲了個滿懷。


    “壞蛋!壞蛋!”小拳頭捶打他的背,“這麽晚才來!”


    “抱歉抱歉,不過還沒到點不是嗎,我很守時的。”拉開少許距離,維烈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清澈液體,“乖,不哭,再哭妝要化了。”洛洛用淚濕的眸子惡狠狠地瞪他:“不許再用這種口氣!我已經長大了!”


    “是是。”維烈好脾氣地笑道。


    “還有,為什麽叫我那個名字?好怪。”


    迪爾薇亞德修普,是她魔導國的專用名。


    “咦,你不喜歡我正式稱呼你嗎?”


    “不喜歡,我喜歡你叫我洛洛。”說著,黑發少女又擁緊他。魔界宰相暗暗苦笑:還是個孩子啊。


    “嗯,時間差不多了。”拍拍她的背,維烈手指夜空,“看著哦,我送你的生日禮物。”洛洛精神大振,好奇地抬頭。


    砰!遠處的噴水池廣場響起一聲爆音,明亮的禮花打著旋升空,一邊繞出她的名字,一邊發出“祝洛洛生日快樂”的清脆童聲。然後,是盛大的光雨洗禮。


    放射形、綻放形、漣漪形……姹紫嫣紅,色彩斑斕,絢麗得令人目不暇接,如癡如醉。空氣裏彌漫著清新的甜香,而非刺鼻的火yao味。宮裏的人都被驚動,紛紛奔出來,同樣陶醉地仰望這一幕。


    刹那的輝煌漸漸進入尾聲,突然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天際,化作碎散的金箔落下,像下了一場繽紛的黃金雪。


    讚歎聲此起彼伏。洛洛伸出手,接住一片晶瑩的雪花,不可思議的溫暖,同時醇厚的男聲在她耳邊低語:“喜歡嗎?”


    “嗯!”洛洛綻放出比煙花更燦爛奪目的笑靨,忽而小臉泛紅,蜻蜓點水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洛洛……”


    “我、我給你的禮物啦!”


    “嗬嗬,謝謝。”維烈大方地笑,在他看來剛才那個甚至連吻也算不上。洛洛卻羞得連耳根子也紅了,訥訥道:“維烈叔…我叫你維烈好不好?”


    “好啊。”依然縱容的語氣,隻是深處多了一絲興味:這小丫頭害羞的樣子挺可愛的。


    “你明年還會不會來?”


    “會,以後我每年都會來看你。雖然這次是工作中途蹺跑,不過剩下的量不多了。”


    “我給你添麻煩了嗎?”洛洛有點惴惴不安。維烈笑著抱起她:“沒這回事,我很高興看到盛裝打扮的小洛洛。”秀發飛揚的少女朝他綻開人比花嬌的笑容,偏偏這個時候,不解風情的第三者橫插一腳:“你這家夥!什麽時候出現的?”


    “啊……爸爸。”


    “喲,兩位,好久不見。”姿態灑逸地招呼,維烈直接瞬移到天上,“今天是喜慶的日子,我也不留下礙眼了——洛洛,明年見。”


    “明年見!”和劍拔弩張的氣氛相反,洛洛熱情地揮手。


    ******


    魔界。


    混沌停滯的虛無裏,隻有一座孤零零的島嶼懸浮。看似狹小,在飄蕩的無數生靈看來,卻是壯觀到可怕的成就。因為這裏是虛無,罪人的流放地,隻能進不能出的監牢。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在這裏編織時間,製定法則,開創曆史,給予一部分生命棲息地。


    幽魂們不能說話,無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也無法告訴那些名為妖魔的種族:你們有多麽幸福!


    踩在腳下的土地,呈現出詭異的暗青色,植物也是深紅、灰綠、藍黑之類的顏色,形成一片濃稠黯淡的色調。渾濁的氣流不時翻滾,視線不明的遠方偶爾響起細小尖銳的叫聲。


    “真是荒涼,沉淪沼澤似乎該清理一下了。”紅衣旅者恍若散步地慢慢穿越暗魔森林,一隻手拎著野餐盒,嘴裏嘟嘟囔囔,“空氣這麽差,連坐下喝個午茶都不行。”


    突然,以葉片為掩護色的蟄伏者伸出銳利的爪子撲向獵物,滿腦子飽餐一頓的念頭。這顯然是個智力不高的下等妖族,不然光看到所謂的食物是人類的形貌,就知道是不能招惹的上位者。


    暗色的黏液噴濺出來,卻在半空自動轉彎,一點也沒沾上如血的長風衣。


    出手狠辣,毫不猶豫。對於膽敢冒犯自己的宵小,魔界的實權者從來不會手下留情。


    有時他還會通過一些弱者絕對不會認同的方式消遣,調劑放鬆自己。畢竟無聊的歲月是那麽漫長,而他肩負的又是決不能卸下的沉重責任,不疏通內心的通風口,維持精神的安定,後果不堪設想。


    比起一個瘋子,還是雖然有少許惡劣,本性卻善良的統治者好吧。他心安理得地想。


    身軀龐大的半妖魔轟然倒地,越過它,維烈繼續未完的旅程。


    然而,在他走了以後,那龐然大物動了動,而這,應該是不會發生的情況。


    “是這裏了。”


    仰頭注視空中細小到幾不可辨的灰色凹洞,維烈一貫悠然的眸浮起罕見的凝重。


    虛無本是不允許生命長存的死亡之海,像魔界這樣巍峨的陸地,自然會被蠶食瓦解,引來眾多放逐者或迷失生靈的環伺。盡管有他的力量守護,也難保不出萬一。所以必須定期巡視,看是不是有漏洞。怠惰如他也不會在這項任務上偷懶。


    而這次的情況更為嚴重,他察覺了[異界]的氣息。


    發現源頭,以慢悠悠和迷糊出名的魔界宰相反而不急了,設下淨化結界,喝紅茶配蘋果派度過悠閑的午茶時光,才拍拍衣擺起身,把茶具洗幹淨放回野餐盒,扔進次元空間。


    下一秒,他出現在半空,右手一撕。


    偽裝被剝除,露出約五米尺徑的洞口,從中傳出大得出乎他意料的吸力。穩住陣腳,維烈進入名為夾縫領域的緩衝地帶。


    映入眼簾的是沒有上下左右的灰色世界,其中蠕動著千奇百怪,膚質像是石雕的怪異生物。


    “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樣醜呢。”白皙的掌心湧出豔紅的光芒,與戰鬥姿態截然相反,魔界宰相笑得極為謙和禮貌,“抱歉,我的世界不歡迎不懂禮節的入侵者,如果有美麗的外形或有趣的性子也罷了。”


    看不見的魔力波絞碎了數以百計的石怪,幸存者們發出無聲的哀叫,震懾於瞬間張開的無形力網。維烈沒有施加毀滅性的打擊,從敵人的反應看,它們並非單純的覓食,而是有組織的侵略。那不揪出主謀,相同的事態還會再次發生。


    要追上去嗎?不,這太草率了,也許是陷阱,深入敵境也是不智之舉,那麽……


    縱橫交錯的灰白色光線包圍住他,維烈隻輕輕一掙就擺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向某個特定目標。所過之處,慘綠的鮮血狂飆。


    “出現了,出現了……”


    閃過他的撲擊,幽魅的笑聲忽高忽低地回蕩在灰色的空間裏,歇斯底裏中蘊藏了無盡的惡意,“維烈賽普路斯,你還是老樣子。”


    認識我!?維烈一愕,手中的火焰也象征主人心境地吞吐:是曾經的手下敗將?還是舊時代的殘民?


    看這勢頭,不像朋友,十有八九是仇家。


    不過,我在舊時代有朋友嗎?欠缺緊張感的魔界宰相不看場合地回憶,反正他自信敵人的程度不能拿他怎麽樣。


    然而大意往往會招致悲慘的下場。


    形狀像巨大花蕾的異界來客吐出黑色的孢子雲,轟碎了他的防禦,粗如兒臂的黑藤卷起他清瘦的身軀,施虐地絞緊。


    “果然你為了創造這個世界費了很大力氣。”敵人陰陰地笑。


    怎麽會!大睜的眸充滿驚訝,雖然本能在被縛的前一刻護住了要害,維烈還是清晰地感到體內的力量正源源不斷地消失。


    不是外界因素,是……腦中迸出清明的火花:[蝕月之刻]!血族最虛弱的時段!


    該死!他竟然忘了這麽重要的日子!


    理智比感情更快行動,崩裂的黑色觸手瞬間重組,與紅發青年交手了數回,兩敗俱傷地反方向彈開。


    跌落的身體狼狽地滾了兩圈,其中一半是演技,維烈還有餘力。


    但敵人也有,而且不下殺手的原因愚蠢得讓他好笑。


    他的幻術被破解了。


    披散的發不同於原本的殷紅,是仿佛紅寶石溶液染成的明豔色澤;襯著毫無瑕疵的五官,完美耀眼得令人無法逼視;光潔的前額以流線型的金屬裝飾出荊棘之花,與秀長眼中的血瞳一樣顏色。


    “真美,真美。”


    粘濁的液體隨著某樣異物躍出花心,是一張人臉,慘綠而青筋交錯的醜陋,微微刺激了維烈的記憶,卻跳不出對應的名字,也沒有因此停止暗中的小動作。


    配套的首飾還有項鏈、臂環、手鐲和戒指,是他以防萬一親手製作的魔道具。


    暖意沿著額心的寶石流入漸漸虛弱的身體,補充流失的體力。


    反擊在電光火石間。


    散射的能量一息就鏟平了石怪的大軍,卻無法動搖巨大的花苞,而維烈的目標也不是消滅它,雖然他很想。


    逃走、堵住缺口、暫時性地封住敵人,對現在的他已經是極限。


    “維烈,你這個狡猾的家夥!”


    憤怒的大喊在爆炸聲中也清晰可聞,包含著深不見底的恨意,“除了逃跑、躲藏,你還會什麽?你忘了是誰給你容身之所,又是誰無恥地背叛?你怎麽對得起姐姐,你怎麽對得起蒂亞!”


    結印的手凍住,低喃的聲音是無法克製的動搖:“莫非斯……”


    莫非斯!竟然是莫非斯!


    “你終於想起來了啊,姐夫。”


    中斷封印的反衝和敵人的攻擊一並打在身上,飄散的血霧染紅了視界……


    ******


    冰冷的雨絲滲入衣裳,喚醒昏沉的人。


    誤差。轉動目光看清周圍,維烈又是放鬆又是懊惱地籲了口氣。他本來想用給洛洛的項鏈當媒介躲進楊宅,結果緊急傳送還是偏移了目標。


    抬手釋放了一個幻術掩蓋絕世的美貌,意識到後,維烈苦笑。


    真是可悲的習慣,弄得他連移動和傳訊的力氣也沒了。


    好久沒這麽落魄了……魔界宰相死性不改地沉浸在新鮮感裏,從記憶深處浮現的俏顏卻令他的笑容當場凍結。


    [在黑夜裏創造曆史,隻有你可以。]


    [相信你自己。你創造的曆史,絕對正確!]


    突然前所未有的疲倦,他蜷起身子,墜入深沉的休眠。


    ******


    “北鬥,別跑啦!”


    被飼養的杜賓犬拖向小巷,身穿運動服的少女大呼小叫,“我們要趕快回去,不然就淋成落湯雞了!”


    沒有理會她,杜賓犬衝著巷口吠叫。洛洛終於起疑,探頭張望:難道有什麽?


    熟悉的紅色刺痛了她的眼,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她扔下繩子,飛奔過去。


    “維烈!!”


    手下的溫度異常的高,翻過他的身體,躍入視野的是一張慘白的清俊臉龐。強忍擔憂地檢查,沒找到傷口,洛洛用盡全力背起他,跌跌衝衝地往家跑:“爸爸!媽媽!”


    楊陽正拿著傘出門迎接,聽到呼喚立刻趕來。


    “這家夥怎麽會受傷?不會是裝死吧。”


    幫忙母女倆把不速之客搬進臥室,安置妥當,諾因才回過神,懷疑地左瞧右瞧。史列蘭更用指頭戳啊戳,確認真實度。見狀,楊陽無力地道:“就算他要捉弄我們,也不會任你做出這種動作。”


    “爸爸,別玩了啦!”正絞幹濕布的洛洛憂心如焚,“他燒得好厲害,你快想想辦法!”


    “有什麽辦法,對魔族用治療術隻會殺死他,這裏也沒有醫生能幫他看病。”


    “那隻能放著不管嗎!?”


    “冷靜點,洛洛。”楊陽發揮無與倫比的鎮定功夫,指揮父女倆,“他會自己治愈自己,你不用擔心,好好看護就行——諾因,跟我來,我們有必要通知大家一聲。”


    “難道是衝著我們來的?”諾因也浮起鄭重之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能夠打傷他的敵人,絕對非同小可,不盡快做好準備,等大禍臨頭就遲了。”


    室內安靜下來,洛洛的心卻沒法寧定,不停地幫他擦汗。青年的臉色蒼白而泛著病態的潮紅,無血色的唇逸出斷斷續續的囈語,是她聽不懂的語言。


    這一刻,少女才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男人是不同的生物。


    過去有認知卻沒有實際體會。維烈就是那麽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她的生命裏,融合得像她的一部分。


    一切順理成章地發生:對他的依戀,對他的愛慕,就好像呼吸,自然得不需追究“為什麽”。


    可是現在,她卻感覺有一條看不見的巨大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


    咬緊下唇,洛洛試著忽略這股陌生的情緒,把濕毛巾放在他額上。


    有什麽關係,我也有六分之一的魔族血統。


    “你要快點好起來,維烈。”


    ******


    維烈,維烈……


    輕柔而悅耳的女性嗓音一遍一遍地回蕩開來,喚起深埋的回憶。


    他在屍體中誕生。


    有意識的一刻,看到的就是滿地半沙塵化的族人。


    魔族沒有靈魂,死亡就是永恒的安眠,除了一顆叫做[核]的珠子,什麽也不會留下。


    沒有人教導他,他餓了隻能吃族人的核。因為個個死不瞑目,記憶全是怨恨和不甘,有用的訊息並不多。


    光是消化這些感情,就讓幼小的他疲憊不堪。


    而且他是純血族,和需要慢慢進化的下等妖魔不同,生來就有智識,也過早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核總有吃完的一天,到時他要怎麽辦?


    他連進食的方法也不知道,毫無狩獵技巧,撕開肉喝血是很簡單,但這是低等血族的做法,與生俱來的自尊從根本上抵製。


    是驕傲地去死,還是卑賤地活著?兩難的抉擇擺在他麵前。


    不到兩秒,他冒出個賴皮的念頭:能不能驕傲地活著?


    這是一般的血族絕對不會有的思考回路。


    後來他才知道,他不像血族的部分,來自他的父親,被同族稱為[卑劣者]的男人。


    而他的母親,是像鳳凰般高傲凜然,吸血族的女王。


    矛盾的天性,和從出生就烙下的孤獨,是糾纏在他骨髓深處的毒。


    ******


    舊魔界是標準弱肉強食的世界。


    要麽吃同類要麽被吃,弱者沒有說話的餘地。隻有強者有發言權,可以肆意踐踏比自己柔弱的生命,但他們隨時也會被更強大的上位者吞噬,化為妖力或魔力。


    在這裏,力量代表了一切。


    血族本是群魔敬畏的實力派,可惜他是例外,連自保的能力也沒有。逃跑和隱藏,就成為他的保身之道。


    不過他還沒有墮落到去諛媚,雖然主要原因是他看透這個法子更不安全。


    上級妖魔全是陰晴不定的瘋子,一發作就不問青紅皂白地屠殺。如果是有真本事的貴族或追隨者也罷了,像他這樣隻能以色媚人的次理品,一定是第一批的炮灰。


    當然,也有逃不掉的時候。幸好他的身體複原速度異常的快,似乎是那些核帶給他的唯一好處。


    但是害處更大。過多的魔力凝成堅固的[殼],貪圖他力量的妖魔也抽取不出來,更別說他自己。他成了徹底的廢物,連被食用的價值也沒有。


    能夠仰賴的,隻有強韌的肉體,和一次次死裏逃生磨練出的武技。


    覓食、躲藏、漫無目的地旅行,單調的生活使他逐漸麻木,直到遇見那個溫柔的水妖。


    ******


    晶瑩剔透的美女,像魚鰭一樣展開的雙耳流動著如水的淡藍色澤,有透明質感的手腕也連著薄如蟬翼的翅,濕潤的眸像融化的煙水晶。


    她的性子卻是頑皮的,初見麵就用尾巴拍了他一頭一臉的水。


    [你是火魔……哎呀,是血族!]


    [你見過我的同族嗎?]隱藏起匕首,他試著表示友好。


    [沒有,我以為血族都死了,也許貴族的宮殿還有一兩件收藏品吧。你好弱,原來也有你這樣弱的血族。]


    他苦笑,一為她的直白;二為突然發現的認識:原來下等妖魔都能看出他的底子,難怪針對他的攻擊從來沒停止過。


    越是食物鏈的末端,天性越敏銳,反而是他這個空有力量卻無法使用的上層,遲鈍得可悲。


    水聲響動,她遊到他麵前,近距離注視他的臉,不掩讚歎:[你好漂亮!沒有貴族抓你去當玩具嗎?這麽美的長相,魔王的寵物大概也比不上。]


    妖魔天生會被美貌和力量吸引,妖族的傾向尤其明顯。


    [我很幸運,至今還沒被貴族看到。]


    [你不想做貴族的下仆?那幹嘛不把臉遮起來?]


    他很詫異:[可以遮嗎?怎麽遮?]她更驚訝:[你…你的父母沒教你?]幻術是最最基本的法術,下等妖魔一進化到半妖魔就能自由使用,上級魔族必須通過父母教授,但也是一學就會。


    [沒有。]他語氣很平淡,[他們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這樣啊,那我教你好了。]


    [……你不怕我學成後,反撲你?]


    她笑著遊遠,再度澆了他滿臉的水花:[如果會被你捅一刀,就代表我警覺心不夠,關你什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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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麗的菲娜,溫柔的菲娜,她是他的老師,他當成母親敬愛的女性。


    雖然她也隻是個中級水妖,能夠教他的有限,但正是因為有了基礎,他才能自己摸索著修煉。


    她還是個優秀的歌手,吹奏的草笛能打動最冷漠的石妖。


    看風、看水、看花,品嚐美味的水果而不是腥氣的肉類,這些生活樂趣,也是她教的。


    這樣的菲娜,在他走了以後,被狩獵的貴族看中,帶回宮殿,活生生地做成雕塑。


    費盡心血,他把她救出來,親手砸成碎片。


    因為他解除不了咒術,也不忍心她用那種方式生存。


    看著滿地碎晶,他流不出淚,他的眼睛像紅寶石做的,從出生就一直幹涸。


    [失誤。]他隻是蹲下來,嘀咕了一聲。


    因為核也被他砸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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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一鬧,很多貴族都知道了他的存在,對他大感興趣,日子越發難過。


    東躲西藏了多久,他數不清。就像遇到菲娜之前,度過多少日日夜夜,他也毫無概念。後來才從妖魔的口耳相傳中拚湊出:竟然有數百萬年。


    那麽漫長的時光,還遠遠不及和菲娜在一起的六年深刻。他現在還清晰地記得:她笑起來眼波流轉,耳朵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微微顫動。


    心底像有一把鈍刀在割,緩慢地,用力地,割著。


    魔界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唯一的光源是一顆巨大的紫色光球,據說是某代魔王掏空魔力凝結成的。除此之外,就隻有貴族的宮殿終年點著青白的磷火,以及閃著紫黑色光芒的虛海。


    虛海通向虛無,那裏是罪人的流放地。


    說是罪人,其實不過是權利鬥爭的失敗者和誤入的倒黴蛋。要比罪孽,魔界哪個不是滿手血腥?


    他也成了倒黴蛋的一員。


    追兵太多了,其中又不乏力量強大的貴族下仆。而他那時的水平,勉強隻能和一個中級妖魔持平。


    就是這麽緊急的時刻,他停在路中央。


    腳下的土地探出一個怯生生的小腦袋,傘狀的乳白色蓋子細膩而光滑,柔軟的支柱還不及小指尖長,似乎受到驚嚇的樣子,搖來晃去地扭動著小巧的身體,發出細細的顫聲。


    好可愛的小東西……


    他就那麽不分場合地瞅著,然後被偷襲者打下懸崖,掉進虛海。


    因為看蘑菇而淹死。


    真是悲慘的死法,連神經一向堅韌的魔界未來統治者也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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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時,他邂逅了蒂亞。


    他和蒂亞其實不是那樣的關係,那個風一般的翼族少女待他如長姐,嚴厲而不失溫柔,盡管她外表看起來比他小。


    她也有資格擺出這樣的態度,他身處的雷克特島是遏止虛無侵蝕的唯一關卡。島上的住民翼族張開綿密的結界擋住無所不在的混沌之力,守護著整個魔界。


    [宇宙遲早會被虛無吞噬。你知道嗎,古神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聽說每時每刻都有異界無聲地消亡。]


    我怎麽會知道這種事。他心下撇嘴,當時的他是不折不扣的文盲。魔界的文獻都被統一保管,隻有曆史悠久的名門望族有機會學習接觸,而很遺憾的,他的家族早就被毀滅了。


    摩擦著犀利的短刀,綠發高束的少女彎起細長的眼,露齒而笑的模樣像夏季的風吹過草原一樣清爽。


    [維烈,我第一眼看到你,覺得你很像一樣東西。]


    [像什麽?]他有一絲好奇。


    [光。]


    [那個?]他用大拇指比比空中的深紫色光球,[我似乎沒那麽臃腫難看。]她失笑搖頭:[不是那麽黯淡的光芒。嗯…我曾經在書上看過,人界有一種叫太陽的光源。]


    [人界?]


    [對,那裏住著一種叫人類的弱小生物,樣子和我們差不多。]


    他訝道:[那不是很厲害嗎?下級妖魔要修煉好久才能擁有人形。]她比手劃腳地解釋:[不是,他們好象一出生就是那樣。沒有魔力,也沒有妖力。但他們有叫做魔法或科學的技術,能發揮出不亞於我們的力量。他們也非常聰明,喜歡團體行動。]


    [哦。]他聽得新鮮不已,第一次感覺世界是如此遼闊。


    蒂亞開拓了他的視野,教會他知識和許多有用的技巧,他們也很談得來。同進同出的次數多了,每個人都把他們當成一對。包括蒂亞的弟弟莫非斯,總是姐夫姐夫地叫。


    但他並不打算長住下去。


    雷克特島太和平了。修煉法術合適,武技卻無法提高。


    他需要強韌的肉體,才能撐住魔力釋放。他已經發現了,隨著他的進步,那層殼有鬆動的跡象。隻要他變得更強,封印解開是指日可待的事。


    蒂亞希望他能留下來,和她們一起抵抗虛無入侵。他拒絕,說明原因。


    沒有力量,理想再偉大也枉然。這一點,實用主義者的紅發青年再清楚不過。


    聽罷,綠眸的翼族少女沉默了良久,點頭表示理解。


    [那,等你變強大,你會回來嗎?]她凝視他,眼底閃爍著某種情緒,他隻看懂希翼。


    [老實說,我自認不是那塊料,不過我會報答你的恩情。]


    [不是恩情。維烈,你不認為責任是與生俱來的嗎?你凝聚了你所有族人的力量,這本身就是個奇跡。那你擔負的,必然是名為‘奇跡’的責任。]


    是這樣嗎?他愣了愣,從來沒想到那個層麵。隨即,淡淡的笑意在他唇畔化開,是血族特有的優雅,和他天生的雍容自在。


    [蒂亞,那樣的想法太沉重了。如果我悲觀點,不是會把自己定義為族人的複仇工具?]


    [維烈……]


    [死者的事我不管,我隻要活得對得起我自己就行了——你的恩情,我會報答。]


    最後一句話,對初戀的少女而言,是一道血淋淋的傷。


    率性的血族青年不明白,騎著空馬,他離開了雷克特島。


    那之後又過了數百年。


    離封印解開隻差一口氣時,舊魔界時代結束了。


    天崩地裂中,渾身是血的蒂亞從天而降,再次和他相遇。


    蒼白的臉上沒有淚,是接近死寂的平靜。


    [請你幫我找莫非斯,還有保管這塊源之石。]


    他下意識地接過紅如血鑽的橢圓形寶石,不解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結界出故障了嗎?莫非斯沒和你在一起?]


    [他以為是你泄露了島的位置,跑去找你算帳了。]蒂亞簡單地回答。


    大睜的紅眸浮起震驚,接著是恍然大悟。


    雷克特島位於虛海深處,又有結界保護,如果不是內部人員泄密,外界要找到是千難萬難。莫非斯會懷疑他,無可厚非。


    但是他沒有!


    真相淹沒在黑暗裏,而這真相也愚蠢得不值一提。魔王城堡有關於雷克特島的片斷記載,偶然翻到的貴族,垂涎翼族女子的美色,發動大規模的搜索,最終一手葬送了魔界。


    [蒂亞……]她為什麽相信他?


    [你不是這種人。]展開翅膀,綠發少女白玉似的臉龐第一次滑下兩行晶瑩的液體,[維烈,我求你一件事:萬一我們擋不住,請你再設一道屏障,複蘇魔界。]


    [蒂亞,我很想答應你,可是——]設結界也罷了,他會拚老命試試,但複蘇魔界?他哪有這本事啊!


    [你以為魔界是一開始就有的嗎?也是我們的祖先建立的,和你一樣,在破滅中重生。]


    [……如果什麽也沒留下呢?]


    [那就在黑夜裏創造曆史,隻有你可以。]冉冉升起的少女俯視他,綻開比太陽更耀眼的笑容,[相信你自己。你創造的曆史,絕對正確!]


    ******


    魔界終究是毀滅了。


    強行開啟封印,給他的身體造成了永遠治不好的暗傷。即使如此,他也連一個生命都沒能救下。


    隻有他,和魔界的殘渣。


    魔界本身就是有魔力的土地,加上源之石的力量,成長到一定程度,就能孕育出生命。


    一個人在那個孤絕的宇宙,編織著遙不可及的夢想。


    太長太長的時間,長到幾乎連自我也迷失了。


    幸好,還是拾了回來。


    意外的,第一個出生的妖魔,竟然是那個害他差點溺斃的蘑菇怪。


    依舊是搖搖擺擺的樣子,愣頭愣腦,對他佯裝要踩下的大腳丫,驚嚇地連聲低鳴。


    那一刻,他笑了,笑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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