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雲霧仿佛浩瀚的海洋,在陽光的沐浴下,勾勒出淡金色的輪廓。頭頂是晴朗如洗的藍天,潔淨的顏色沒有一絲瑕疵,透明得令人心醉。


    穿過一望無際的茫茫雲海,宏偉的景觀豁然展開。無數閃耀的金線構成輝煌壯麗的巨型法陣,五座浮遊大陸宛如鑲嵌在這件完美首飾上的寶石。底下是生機蓬勃的綠色大地,被晨曦擁抱的萬物散發出溫暖的光彩。


    遼闊的雪原猶如一頭來自洪荒的白色巨獸,盤踞在蒼茫的北方大陸上,辰光越過山脈的屏障,沿著巍峨的身軀一路鋪展而下,為高低起伏的翡翠色丘陵,綠意蔥蘢的森林都披上明亮的金紗……視野無邊無際地曼延開來,盡頭與天相接的群山也變得低矮,層層疊疊的波浪和蔚藍色的晴空交融在一起,在遙遠的彼方描繪出模糊而飄渺的地平線。


    從這個高度俯瞰,整個世界盡收眼底。


    “太棒了!”雲間響起女性的歡呼。


    兩個美麗的生物——有著漆黑如夜的羽翼,極具妖豔感的美貌,媚骨天生,令萬千粉黛黯然失色的女郎互相擊掌,綻開多少有些破壞她們形象的陶醉笑容。


    “竟然還留了這一手,席恩主子真是深謀遠慮!”


    “難以置信,我們踩在眾神的頭頂!啊啊~~~我跟定他了!”


    笑語間似嗔含魅的風情,不屬於人世間歌唱般的語言,她們就是有著[影之民]、[暗行者]、[夜之眷屬]等諸多綽號的魔物,俗稱惡魔的負位麵來客。而這兩位,更是惡魔中的惡魔,隸屬七領主的夢魘之王奇蜜拉和饜魔之王格蕾茵絲。


    “你們在做什麽?”


    一道螺旋形的空間門憑空出現,這是連接神域或魔域的唯一途徑。


    水波般清冷的光華中走出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海水般湛藍的長發,雙眸也是深邃的矢車菊藍,一襲深藍色的天鵝絨長袍,邊緣鑲有典雅的銀色花紋,神情平淡的五官雋秀斯文,看起來像是一個伏案工作的文弱學者,溫和而無害。


    他右手握著一根精致而優美的珊瑚法杖,左肩停著一隻尾巴係著粉色蝴蝶結的小白鴿,露出鬢發的細長耳朵就像河流上的浪花,在臉頰兩側可愛地伸展,異常和諧的肢體動作也顯出他的身份——精靈族。


    然而,他光潔飽滿的前額卻印著代表神祗的荊棘花圖案,冷銳的眸子也隱藏著精靈不該擁有的東西。


    “席恩主子~~~”


    兩魔以熱情的擁抱迎接他,雖然隻抱到一團空氣。


    條件反射地瞬移到另一頭,藍發精靈感應了一下確定周圍沒有值得她們大驚小怪的異常,微微蹙眉:“你們的交配期到了?去找男惡魔,別找我。”


    清澈冰潤的嗓音帶著優雅的古語腔調,和說出口的內容一點不搭配。


    “不是啦!”


    “真無趣。”


    奇蜜拉和格蕾茵絲異口同聲地噓他。


    席恩肩頭的鴿子扇了扇翅膀,綠晶般的眼睛閃閃發亮,盯著下方驚歎:“呀——好漂亮!”


    “是吧?”格蕾茵絲得意地炫耀,“我們踏在眾神的頭頂呢!”席恩眼神一動,這才注意到腳下壯觀的景色。奇蜜拉關懷地詢問:“梅傑安,你的傷好了?”


    “嗯,席恩主子治好的。”疫病之王化為人形,輕輕巧巧地降落在主君身畔。不同於奇蜜拉的豔麗和格蕾茵絲的嫵媚,她生的嬌美動人,我見猶憐。


    “還沒痊愈,傷你的那股力量很奇怪,我還要仔細研究。”


    “你怎麽還是一副死板板的樣子,就沒點感想嗎?”格蕾茵絲打起往下麵丟垃圾的壞主意。


    法師無動於衷,臉上不見絲毫得色,眼底隱隱透出陰冷的嘲諷:“眾神想必就是站在這個高度看世人的吧。”


    “對啊。”沒聽出他真正的意思,單純的惡魔們還沉浸在興奮中,“現在我們也站在這個高度了,不,站在他們上麵!哇哈哈哈……”


    聽著那毫無顧忌的狂笑,席恩眼中的冷光沉澱下去,揚了揚唇,飛向雲霧深處:“你們慢慢玩吧,小心別掉下去就是。”


    “啊,你回去了?”


    “我不想看。”


    “那我們也不看了,反正以後天天好看。”在從屬強者的本能驅使下,三位領主紛紛掉頭,跟在他後頭。


    濃厚的霧氣中漸漸浮現一個巨大的陰影,高約二十米,平整的壁麵光滑如鏡,沒有任何堆砌的痕跡,由不明石材建造的純黑塔身不反射一絲一毫的光澤,圓形的底部和尖峭的塔頂刻滿神秘的圖騰,凹痕如灌注水銀般閃著柔和的輝光。


    雲中塔,凝聚了頂尖的魔法工藝,曾在逝去的年代大放光芒的浮空建築。


    接收到塔主無聲的指令,黑鐵木製的大門泛出銀光,形成一扇邊框朦朧的拱形門扉。


    極光般瑰麗的光帶如同從天而降的瀑布,透過鏤空的穹頂傾瀉而下,映照在大廳中央的噴泉上,閃出如虹的霞彩。兩邊是環形的花壇,別名[冥王之雪]的冬落草開著永恒的素雅小花。豪華舒適的沙發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內側,旁邊的香木小桌疊放著古籍。黑曜石地麵鋪著厚厚的淺藍色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軟、溫暖。珍珠色的牆壁掛著長幅的名畫,間隔雕刻品與銀燭台,懸浮的光球取代蠟燭散發出淡淡的白光。低垂的窗簾刺繡精美,明顯出自精靈之手。


    “哇~~主子,你好有品位哦!”最有藝術修養的格蕾茵絲由衷讚美。


    “不是我布置的。”席恩斷然否定,他才沒這閑工夫,“這裏原本是暗月法師塔,被我占據以後就直接升空了。”


    “那些法師還挺會享受的。”奇蜜拉撲向沙發。梅傑安好奇地東摸摸西碰碰。席恩警告:“不要亂碰,很多家具都附了強力的詛咒,還有魔法陷阱。一會兒自己挑房間注意,出了事我一概不管。”


    “安啦,這些小把戲能拿我們怎麽樣。”


    三隻惡魔興致勃勃地開始探險,魔王陛下明智地躲進了書房。


    和整座高塔的格局一樣,室內的擺設精巧而舒適,包裹著上等布料的坐椅雕工精細,羊毛地毯繡著各種花卉,沉重的木製書櫃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書籍,可作為煉金術使用的黑檀木桌式樣古老,寬敞得足以讓一個成人躺上去還綽綽有餘,打磨得十分平整的桌麵刻著隔離的咒文,桌上也分門別類放置著法術用品。


    太陽的光芒比剛才強烈了些,厚重的窗簾無法阻擋,灑進細絨似的薄薄金光。房間裏彌漫著濕冷的氣息,還有藥草和施法材料混合而成的香味……打開窗,順著一側爬滿常春藤的亭台看去,流動的雲霧之海占據了全部的視線。


    隱形的仆役已點燃壁爐,在陶甕裏倒進清潔的飲用水,端上一盆新鮮水果和剛烤好的麵包。瞥眼間,席恩發覺自己沒有食欲,不確定是神明不用進食,還是剛好沒胃口,他倒是需要洗個澡。


    脫下的天鵝絨長袍伴隨著星星點點的銀色粉末,這是有導入空間作用的特殊藥粉,能夠讓他短時間出入異位麵,在現世卻會造成妨礙。


    剛剛換上一套幹淨的黑袍,席恩感應到一股熟悉的波動。


    “主人,我回來啦!”


    活潑的大喊緊接著劈裏啪啦的怪響,書架上兩隻迷你骨龍朝冒失的闖入者傾吐劇毒的冥焰,一頭趴在爐邊打盹,看似溫順的元素貓也化為凶猛的肉食獸,將他撲倒在地。


    不動聲色地係上附有許多小包的腰帶,再檢查了一下確保沒有遺漏,席恩才走出浴室。


    “哈瑪蓋斯,我說了很多次,我允許你才能進我的房間。”


    他實在搞不懂這個養子怎麽半點沒學到他的沉穩冷靜,反而像他那個該死的弟弟一樣毛毛躁躁。可能是從小分開,缺乏管教的關係。


    “嗚~~對不起。”古代龍的化身哭喪著臉坐在地上,保持僵硬的姿勢。他約莫十三、四歲年紀,有著深褐接近黑色的短發,和縱長瞳孔的淺色眼眸,精致的輪廓猶如水晶雕刻。


    揮退守衛,席恩彎腰拎起他懷裏的灰兔,抱著輕輕撫mo,讓嚇壞了的小動物平靜下來,眯細的眼掃視他的全身上下:“菜葉子呢?胡蘿卜呢?”


    “啊!忘記了!”哈瑪蓋斯心驚膽戰地退退退,“我…我會下去買,您別生氣。”


    席恩無聲地指著書架,示意他買完回來去抄寫行為守則一百遍。哈瑪蓋斯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慢著。”席恩叫住他,指指小幾上的食物,“先吃飯吧。”


    “哇——”陰鬱的臉色頓時放晴,哈瑪蓋斯撲了過去,隨即發現菜色不對,“主人,您還沒吃啊?”


    “我不餓。”席恩指示仆役再去拿些肉料理。


    “多少吃點吧,我分一半給您。”


    “你吃你的,我餓了會吃。”


    “哦。”哈瑪蓋斯這才開懷大嚼。席恩用[惡魔召喚法]變出一把菜葉喂兔子(注:相當於轉移術,即這裏多出一樣東西,世界的某個角落就少了一樣),道:“算了,一會兒別下去了——我交代你的事辦完了沒?”


    “放心啦,主人,您交代我的事我是不會忘的。”


    是啊,如果能再機靈點、細致點就好了。席恩側目,找出一隻帶蓋子的竹籃給寵物做窩,束起長及膝下的發絲。漆黑的袍子從白皙的腕上滑下,襯得黑色格外的黑。


    回到一層的大廳瞧了瞧,都在,活蹦亂跳,還多了三隻男惡魔。


    “席恩主子。”一個紫紅色長發,容色幹練的男子迎上前,畢恭畢敬地行禮。魔域之王頷首回應:“你上司的傷好了沒?”冥王分了一半神格給他,應該無恙。


    “好得差不多了,他要我代為祝賀,今後有什麽樂子盡管叫他參與。”


    “嗬。”席恩不置可否地笑了,眼裏閃過琢磨不透的寒光,“好的。”


    這時,兩位男性領主一前一後衝進來,後麵三女邊跑邊叫:“不好了!克魯中邪了!”


    “我說過出了事我不管。”


    “是可怕的大事啊!”奇蜜拉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據在場的三位旁觀者敘述,當時詛咒之王正應愛人的要求,試圖解開一間客房的魔法鎖。暗影之王在旁邊冷嘲熱諷,指責他的笨手笨腳。突然鎖上綻開一個粉紅色的太陽,籠罩了緊靠在一起的兩位男士,然後就看到那兩個平時不對盤的家夥含情脈脈地對視。幾秒鍾後,其中一個如夢初醒地眨眨眼,在對方火辣辣的注目中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最終受驚過度地拔腿就逃。


    “從效果來看,這八成是個魅惑術。”聽完經過,再看看追逃的兩魔,席恩下了初步結論。居然有這麽無聊的施術者,設定離得最近的兩隻倒黴蛋相愛。


    “那為什麽克魯中了,艾斯托爾馬上就恢複了?”


    “這種法術對頭腦簡單的比較有效。”


    “……原來如此。”


    “別討論了!快來救救我啊!”暗影之王發出淒厲的哀號,為了躲避同僚粗暴的擒抱而到處亂竄,狼狽不堪,驚險萬狀。


    可惜那邊都落井下石的,不是當實驗品就是笑話看。隻有梅傑安傷心飲泣,情人一句話又讓她笑逐顏開。


    “等等我,梅傑安!”


    “我不是梅傑安!”


    “有對象的會將對方看成心上人。”席恩提筆記錄。


    “梅傑安,你的胸部為什麽變小了?”


    “……因為我不是梅傑安。”


    最後還是沒逃脫魔爪的艾斯托爾咬牙切齒。感覺這畫麵傷害眼睛的席恩丟出一個消除術,結束了這場無聊的鬧劇。


    “既然大家都到齊了,我宣布一下規矩……”


    “等等,席恩主子。”艾斯托爾插口,“拉菲格那個叛徒如何處置?我本來想把他抓來,可是他不知溜哪兒去了。”至於另一位同僚無麵之王歐斯佩尼奧無人問起,習慣性地認為他一定又睡死了,反正有他的首席侍衛薩菲在,比他本人更管用。


    “他我會收拾。”席恩沒有因為部下打斷自己而不快,依舊一派冷定,“他是喜歡上我的後代了吧?”


    “嗯,好象叫邱玲,真是沒眼光。”


    “不用太在意,也許他隻是想引誘那個小女孩墮落。”席恩就事論事。奇蜜拉擺手:“主子,恐怕沒這麽簡單,拉菲格深愛他還是人類時的老師,而那小丫頭就是她的轉世。”


    “轉世嗎?”席恩失笑。格蕾茵絲也掛著妖媚的冷笑不以為然:“再偉大的情操,在他墮落為惡魔的一刻也不存在了,他是無法抗拒自己的本能的。就算真的有奇跡,他執迷不悟,也可以從那個女孩下手,人類的心實在太脆弱了。”眾魔一致點頭。


    “好了,言歸正題。”席恩喝了口檸檬汁,欣慰還有味覺,“除了頂樓的控製室和我的房間,隨便你們愛晃哪兒晃哪兒,但是不許離開結界。這附近已經成為重疊領域,所以你們能長時間滯留,超出這個範圍,就是隻能待兩三秒的現世,也有可能被眾神發現。有事找我的話,對幽靈管家奧瑪說,他會告訴我。”


    梅傑安用好學生的態度問:“席恩主子,是不是給這座塔起個威風凜凜的新名字?”將來君臨人界才有震撼力嘛。其他惡魔積極響應,魔王陛下卻潑了盆冷水。


    “黑色的塔,就叫黑塔好了。”


    “……”


    總算見識到主君糟糕的取名天賦,惡魔們掃興不已。格蕾茵絲咕噥:“這個名字一點氣勢也沒有!你穿黑袍子也不好看,還是那件藍的好。”席恩無法理解她的抱怨:“黑色洗起來省力。”


    啊——難道他到現在還自己洗衣服!?


    哈瑪蓋斯抱著灰兔下樓:“主人,您蓋子沒關緊,哈羅西恩跳來跳去,我想帶它下來比較好。”眾魔更加無力:哈羅西恩……灰色,還養寵物,決不能讓那些人類看到主子這樣一麵。


    ******


    暖爐裏跳躍著金色的魔法火焰,角落偶爾響起兔子的細小叫聲,玻璃沙漏流瀉著銀絲,蠟燭燃燒的氣味和法師身上複雜的味道夾雜在一起。


    雲中塔的塔主坐在壁爐邊讀著一張陳舊的羊皮卷,這是無限記載的卷軸[死海遺卷]。


    火光在他長長的藍發上披出瀲灩的光澤,將影子拉長,投射在鋪著掛毯的牆壁上。從沉睡中醒來,揉著眼的哈瑪蓋斯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不陌生的景象。無數次,在法術構造的溫馨小屋裏,他迷迷糊糊蘇醒,毫無睡意的黑衣法師都在專心抄錄卷軸,或閱覽法術書。


    然而當他第二次睜開眼,卻不見養父的身影,而外麵,夜色仍然深沉。


    塔頂的控製室,轉移法陣的光芒漸漸黯淡,席恩站在被長柱托起的水晶球前,緩緩將手放了上去。


    隨著意識的集中,清晰的畫麵浮現在腦海中:方正簡潔的房間,躺在軍用床鋪上呼呼大睡的棕發青年……


    可以看見。怔怔收回手,席恩麵無表情地盯著掌心:光潔,雪白,沒有厄運連連的命線,也沒有勞作鞭笞的痕跡,這是一具完美的軀殼,神的身體——這就是原因?


    由於升華,他和肖恩之間的孿生感應徹底切斷了。


    他應該高興不是嗎?終於擺脫了從幼年起就糾纏他折磨他的可恨夢魘,可是這一刻,他卻彷徨到失神,胸口被巨大的失落沉沉堵住。


    放棄吧,這是個好機會,新的起點,從此他過他的日子,我走我的路,我們再不相幹。理智的部分這麽說。


    怎麽能這樣算了!那我從前所受的苦算什麽?決不能停止!我要讓他痛苦、痛苦、再痛苦、直到墮落到和我一樣汙穢的地步!另一個自己瘋狂地呐喊。


    已經沒必要了,他都變成這個樣子,再報複他有什麽意義?隻要殺光那幫任意幹涉你人生的混蛋神明,這件事就可以打住了。繼續折騰下去,隻會讓你自己不得安生,放過他也放過你吧。深處的聲音殷切勸慰。


    你在期待什麽?渴望什麽?難道你以為做下那些事,你和他還能回到當初嗎?笑話!新生活?你這副德性,還想重新開始?你敢信任人?你敢愛人?你不怕再一次被背叛?不怕再一次被舍棄?你還沒受夠教訓?你後悔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嘲笑,直直刺進他的心坎。


    浸透骨髓的寒冷一分分滲入肌膚,靜夜裏,席恩無意識地抱緊自己,纖長優美的手指在黑袍上拉出深深的褶皺。絲絲縷縷的長發從肩頭滑落,包裹住他,同樣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不,他不後悔。


    當年,當他毀了那個人的人生,看著他痛苦悲傷絕望時,心底的某個角落,確實有著隱約的痛感,像也有什麽在逐漸崩潰,再難挽回的感覺。


    但更多的,是一種殘忍的快感。


    你終於嚐到了啊,我的痛,哪怕你會因此恨我,哪怕我們再無法回到當初。


    毀了吧……都毀了吧……因為……一切早就毀了啊。


    在我用盡全力呼喚卻得不到回應時,在我一遍遍發誓複仇,用恨鼓舞自己的時候。


    低沉耳語般的笑聲逸出唇,很快收住,席恩眼中破碎的光忽而凝定,再度凝聚成冷而厲的刀鋒。


    調整紊亂的呼吸,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恢複,他突然一震,感到背後傳來空間轉移特有的魔力波動,全身的細胞刹時進入警戒狀態,懊惱之前的軟弱。


    一個法師失去冷靜,就等於失去他的命!你永遠不要指望敵人和黴運不會在鬆懈的時刻降臨!


    “主人。”


    熟悉的稚氣嗓音稍稍撫平了戒心,席恩轉過頭,正要再次懲戒養子不經允許打擾的惡習,愣在當地。


    “您不舒服嗎?”哈瑪蓋斯擔心地詢問,壓根忘了對方已然是寒暑不侵的神祗。


    因為在他最初也是最深刻的記憶裏,他孱弱的養父總是蜷坐在壁爐旁,被柔軟溫暖的黑天鵝絨包裹的身軀依然顫抖著,在專注的學習中不時爆發出一陣急咳,用疲倦中帶著縱容的眼神凝視撒嬌的他,遞給他一個新玩具。


    等他終於能夠變成人形,可以用小小的手幫他把滑落膝蓋的毛毯蓋回,熬止咳退燒的藥給他喝,他已經被魔界宰相關起來,永遠失去照顧他、孝順他的機會。


    席恩無法出聲,他熟悉輕蔑、熟悉嫌惡、熟悉鄙夷、熟悉算計、熟悉恐懼、熟悉仇恨,這些都非常容易對付,養子的眼神卻令他隻能呆站著,不知所措,打心裏湧出抗拒之情。他不喜歡,他確定自己不喜歡。


    長久被負麵感情包圍,席恩的感受性已經產生了扭曲。


    也許是時候讓這孩子知道世態炎涼了?他思忖。


    “我很好。”


    法師鎮定地鬆開手,輕撫臂上的褶痕,“哈瑪蓋斯,下次再一聲不吭地從我後麵冒出來,我不保證不會殺了你。”


    “對…對不起。”


    “希望你真的記住了,回去睡吧。”


    “哦。”哈瑪蓋斯怏怏答應,席恩總是這樣,當他是小孩輕易打發,“您也早點睡。”


    ******


    第二天,依舊是晴空萬裏,潔白的雲朵懶洋洋地倘佯其中,用席恩的話說,就是:“像一頭頭肥羊。”


    花紋精美的白瓷盤上擺著剛剛煎好的培根、荷包蛋和烤香腸,還有玻璃碗裝的生菜色拉,橙子果醬和拌了酸奶的哈密瓜。


    席恩端起咖啡,銀杯裏的液體色澤醇厚,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就在杯沿觸碰到唇的一瞬間,他的動作靜止了。


    “主人?”哈瑪蓋斯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異常,還以為是早餐出了什麽問題,“這些食物……應該都是魔仆做的。”也就是沒有下毒的可能,以負麵感情為食的惡魔們也不吃人類的食物,全部在睡懶覺。


    “我知道。”席恩放下杯子,以一貫不帶感情的語調道,“我聽到求救的聲音,去下麵一趟,你看家。”


    哈瑪蓋斯張大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他很清楚他的養父是怎麽樣的人,絕對沒有助人為樂的美德,雖然他也不刻意作惡。


    “能夠傳到我的耳朵裏,決非泛泛之輩,優秀的部下是不嫌多的。”


    奧古諾是魔法神,也是自然神,因為魔法就是使用自然界的力量。繼承了他的神位,席恩也就擁有了他的能力。


    說到部下,就想起曾和他簽定契約的精靈麗芙蒂爾,他現在的體質應該能克服法術瓶頸,使那把挑剔的神錘冰煌乖乖聽話,接受新主人。


    因此,當眾魔看到一個身穿銀白色長袍,相貌清靈俊朗的男性“生物”跟著主君進入塔內,並沒有意外,讓他們驚訝的是席恩的樣子。


    他抱著一盆發芽的樹苗,頭頂趴著一隻……史萊姆?


    “主…主人,那個是?”哈瑪蓋斯目瞪口呆,他怎麽又撿了隻寵物?還是史萊姆!


    “不知道怎麽回事,它就死死粘著我。”


    席恩自己也非常困惑。格蕾茵絲倒是對他身後的坎菲斯比較有興趣:“那個是樹靈?我第一次看到。”其他惡魔也呼啦一聲湧上來,好奇地打量。


    坎菲斯局促地抿唇,他的本體被獵寶者砍倒,血液也被取走,無力再保護重視的村民,隻能向諸神求助,卻不料來的是個奇怪的精靈,還是惡魔的上司。


    “去去。”席恩揮手,他不是動了惻隱之心,是被下屬的態度勾起不堪的往事,他的老師們也曾經用這種輕慢而稀罕的眼光看他,“成型的樹靈不比元素神差到哪去,放尊重點。”


    “是~~~”惡魔們依令退開。


    “你自己也別閑著,等你的力量恢複我不會再管你,這之前待在我的研究室裏。”


    “呃……是。”


    被他知性而冷漠,仿佛挾帶惡意的視線掃過,坎菲斯渾身不自在,但還是表達了遲來的感謝,“謝謝。”


    “我收了你的報酬,用不著謝。”偏了偏首,席恩示意他返回新身體。隻見點點綠光像珍珠般落下,融進幼苗。眾魔再次雙眼放光地瞅著,奇蜜拉還飛快地戳了戳葉片。


    史萊姆從新主人頭上跳下來,在地毯上到處蹦,似乎很滿意新環境,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群多麽邪惡的生物當中。


    “好可愛,吃不吃毒藥?”梅傑安激發了女性共有的母性,抱起史萊姆,想喂它自己最愛的食物。


    “那是珂諾比史萊姆,隻吃樹膠。”席恩拿出一瓶金黃色的溶液,卻見小家夥一溜煙竄上餐桌,打翻哈瑪蓋斯的杯子,奇道,“還喝牛奶?怪了。”


    “可能是變種吧。”艾斯托爾頗有解剖的yu望,當然他沒膽子動主君的寵物。


    一邊喂已經肥了一圈的兔子,魔王陛下一邊挖掘新寵物的特點:“你這麽胖,就叫小胖好了。”


    “比咕!”史萊姆開心地撲進他懷裏。


    遠處,某前主人打了個噴嚏。


    ******


    將盆栽放在向陽的窗台上,席恩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換過衣服,在書桌後的高背椅上坐下,製作了三份實用的卷軸,再手繪了幾張魔法陣的簡圖,沉思半晌,道:“奧瑪,叫格蕾茵絲過來。”


    七位深淵領主,他最倚重饜魔之王格蕾茵絲。那女人雖然也是典型的惡魔脾性,思路卻接近人類,也就比較好推測掌握。


    “遵命,吾主。”隱藏在陰影裏的幽靈管家欠了欠身。


    美豔的女領主很快款款走進,鄭重行禮:“主子,找我有事?”


    “嗯,我要去個地方,可能需要幾天,這裏就交給你了。”席恩拋給她一把鑲嵌紅寶石的秘銀鑰匙。


    “你又要下去嗎?”盡管不認為主君會得意忘形,格蕾茵絲還是有點憂慮。


    “我有萬全的把握,也非下去不可。”


    本來神明降臨必須有正式的召喚和強大的附體,但兩位主神——賀加斯和蘭修斯都被束縛在人間,歪斜的平衡必須通過其他神填補,而前些日子他殺死了冥神普路托,生命女神秦蒂絲和幾位元素神也為重生事宜回去神之泉,留下了很大的空餘。他小心點,決不會被發現。針對惡魔的四方結界無法對他起作用,封魔結界的原理他也摸透了,知道如何回避偵測。


    不過,因為當初這具身體是在人界升華,受到很強的法則製約。他的神位是高,也和始源之海取得了同調,有充沛的後備力量,卻難以對現世造成影響。所以他很希望再有個人類附體,可惜降靈術已經失傳了,暗中傳播相關的知識,招攬信徒都需要時間,隻好先把聖柱的秘室整理一下,疏通幾個好隨時出入的通道,順便複活麗芙再說。


    當然,這些考量沒必要對格蕾茵絲說。深知分寸的深淵領主也沒有追問。


    “既然如此,就祝你平安歸來了。”


    收起代表高塔管理權的禁鑰,格蕾茵絲笑著告退。


    “等等。”席恩像想起什麽事似地喊住部下,“格蕾茵絲,拉菲格是你暗藏的棋子吧?”


    七領主裏,歐斯佩尼奧的地位和實力超然,自成一派;奇蜜拉和艾斯托爾走得近;而克魯和梅傑安是一對;那格蕾茵絲沒理由孤家寡人。


    饜魔之王沒有否認,坦率地承認了,她知道任何事都瞞不過主君的耳目。


    “小心別失控。”


    “放心吧,主子。”格蕾茵絲嫣然一笑,傾國傾城,“即使可愛的拉菲翅膀硬了,不服我的管束,我也自有法子毀滅他。”席恩點點頭。


    自從聖域被燒毀後,白石山脈就成為了禁區。星之月7日,在這片被人遺忘的廢墟爆發了一場隱秘的戰鬥,當時劇烈的地震和可怕的異像使附近的居民大受驚嚇,更是不敢靠近。


    因此,也無人知曉腳下不僅埋藏了一座遠古的廢城,還有千年前東方學舍建造的地下建築。


    空間轉移的水銀色光輝驅退了黑暗,當環狀的光幕融解成點點滴滴的光暈,廣大的空間恢複了原先的暗度。


    一個身披旅行者鬥篷的男子踏出法陣,仿佛很熟悉這裏的構造般,毫不遲疑地往前直走,離開傳送之間,來到一扇緊閉的大門前,調動門上的寶石。這是加持有空間魔法的門,可以根據寶石的不同位置,連接到對應的房間。


    把藍水晶嵌到祖母綠下方第二格,他推開門。


    裏麵是個空蕩蕩的圓廳,鑲有夜明珠的石柱和珍珠色的牆壁自然散發出光芒,照亮了一顆巨大的水晶。


    流質的液體中,一個少女漂浮著,淡綠色的發絲遮住了麵容,如水波般蕩漾開來。


    男子掀開兜帽,露出一頭湛藍的長發,和清雋秀雅的俊顏。


    觀察了一圈,確定沒有變化後,他雙手結印,吟唱解封的咒文。水晶中央的六芒星徽記發出深紅的光芒,從內部迸出龜裂,猛然向四麵八方爆射,大量的藥液衝了出來,連同浸泡的軀體。


    席恩俯視倒地的少女,用腳尖輕踢她。


    “快起來,你睡得夠久了。”


    好一會兒,少女才撐著地緩緩爬起,深碧的眸子氤氳著霧氣,宛如清晨森林的湖水,紅唇嬌豔如花,纖長的雙耳像是玉雕,濕透的秀發緊貼著似水嫩滑的雪膚,整個纖細優美的身段一覽無遺,美得令人屏息。


    但是對見過母神黎姬,和眾多深淵女妖的魔王來說,這種程度連零點一秒也無法撼動他,何況美色對他原本就沒什麽影響力。


    換句話說,他是個沒有品位的男人。基本上隻要五官沒長歪,身材不要太走樣,他就覺得是好看的了,更細致的差別他分辨不出。


    “迪安?”麗芙眨了眨眼,認出眼前和她血液共鳴的存在:他怎麽是精靈的模樣?


    “是,好久不見,有一千年了吧。”席恩攤開手,顯出契約的憑記,讓她安心。


    “怎麽這麽久!?黑之導師還活著嗎?”


    “我就是被他關了這麽久,放心,他還礙眼地活著。”


    精靈少女鬆了口長氣,浮起迷惘之情,扶著額角。她的記憶還不是很清楚,四肢也軟綿綿的,有種剛睡醒的朦朧感。


    知道她正在自我組織,席恩也不打擾,靜靜等待。


    “維烈賽普路斯。”低低複述了一遍仇人的名字,碧眸劃過極端痛恨的火光,接著慢慢被回憶的溫柔軟化,“藍橡樹森林……”


    “看來你拾回了對你而言最重要的兩樣東西,其他慢點再想吧,先看看身體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身體?”麗芙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腳還有些酥麻,卻難以置信地流暢。她敲了敲地麵,隻聽得轟一聲巨響,以那隻看似嬌弱無力的小手為中心,爆出粗長的裂痕和蜘蛛網似的細紋,轉瞬下陷出一個深坑,連牆壁也被這波震動搖撼。


    早有準備的席恩輕盈地後躍,避開碎石和爆風吹起的沙塵,滿意頷首。


    良久,麗芙才顫聲道:“你…你對我的身體做了什麽?”席恩毫不內疚:“哦,既然有現成的素材,我就做了點實驗。正好你的身體底子很好,又有體質變異的經驗——怎麽樣?你現在的靈活性應該和以前一樣,還有不亞於巨人的力氣,不過需要適應一段時間,暫時小心點,別東碰西碰。”


    “嗯,很好。”冷靜下來後,麗芙也不再介意他對自己動手動腳,反正她已經是死人了。而且早在被族人送出化為火海的故鄉,下定決心複仇起,她就拋棄了女性的矜持。


    “跟我來,冰煌在另一個房間,為了讓你拿起它我可真費了不少功夫。”席恩將幾件衣服和鬥篷丟給她。麗芙無聲地穿上,起身跟在他後麵,眼中的恨意漸漸被堅毅取代:“我會服從你的指示,做好一個侍衛的分內職務,所以我不欠你。”


    “當然。”席恩轉過頭,嘴角牽起上揚的弧度。


    ******


    一回生二回熟,又看到主君帶回一個美女,誰也沒感到詫異。隻有當麗芙不小心表現出怪力時,才瞠目結舌,嘀咕這年頭的精靈是不是也變種。


    同樣是森林的種族,麗芙和坎菲斯立刻就成為了朋友,和樂融融地交談。


    雲中塔、聖柱和靈魂神殿都已布置妥當,接下來就是附體的事。席恩打算把手邊一個有關魔藥學的課題完成,就開始正式滲透。手下隻有不是人的東西,很多事不方便。


    連著幾天不眠不休,他也不覺得累。這樣下去會遺忘做人的感覺,生前他總是感覺時間不夠用,死後的某一天,成神後的某一天,卻特意騰出一晚補眠。


    不知過了多久,席恩驀然驚醒,看向床旁的魔法計時器。透明的液體在環形管道裏循環,頂端一枚深紫色的魔晶石發出晦暗的光澤——是淩晨。


    外麵,朝陽還沒升起,大地籠罩在一片濃稠深幽的黑色中。雖然陽光很快會撕開夜幕,讓一切暴露在光明下,這一刻,卻仍是屬於暗之生物的夜晚。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他聽到了沒有確切對象的呼喚。


    堅定而沉著的男聲仿佛來自遙遠的彼方,又像在他耳邊般清晰回蕩,逐漸放大,直至震撼了整個靈魂:


    “……獻上我的血,我的命,我的魂也決不悔改的決定,聆聽到我呼喚的異界高位存在,請於此時、此刻、此地,出現在我的麵前……”


    這是降靈術!


    誰?是誰?誰在降神?


    魔力鼓蕩著、喧囂著、共振著,想要破體而出。席恩冷靜地坐起,纖長優美的手指劃出感應的符文,藍眸映著熒光,比冰雪更森冷,在暗夜裏深沉寒酷。


    一股力量在拉扯著他,堅決而迫切。他可以無視,可以隔離,以降靈術的能力要求,強度太低了,儀式也不規範,但是那一往無前的聲音吸引了他,祭品也足夠強大——祭品強大就好。何況,還是祭品本身的呼喚。


    最重要的,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分出一部分意識朝源頭探去,他感到身體變得沉重,靈魂好象剝離出去。一刹那,失重的感覺傳來,他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死寂而冰冷,就像魔域的那座深淵之井。


    和在始源之海一樣,他的自我始終清醒澄明,慢慢地,一團白光透了出來。


    仿佛鏡影,他們相對。


    那是個年輕的,俊秀的,適合黑色的人類男子。


    頎長的身軀挺拔有力,長年不見光的皮膚有些蒼白,卻很健康,一頭如瀑的黑發直垂至腰,五官精致而不失英氣,明亮的銀眸宛如熔鑄的秘銀,流動著銀色的冷焰。


    他身上的袍子是祭品的式樣,卻不是通常的白色,而是毫無反光的漆黑,袖管和胸口繡著詭異的血紅圖案。


    在冥王還年幼的神代,他的信徒就為美麗的處女穿上類似的服飾,綁上沾滿陳舊血跡的祭台舉行殘無人道的放血和死祭,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神喜歡鮮血和靈魂的獻祭。就他記憶所及,現世的某些角落,也有信仰獨特的部落的祭祀人員是這種打扮。


    “感謝您的回應。”黑發青年浮現出奇異的笑容,他有一種優雅而從容的氣質,貴族特有的氣質,“請問您是神,還是魔?”


    “我不是神,也不是魔。”魔法神,也是魔域之王的藍發精靈頓了頓,淡淡地道,“我曾經是個人類,現在似乎也是。”


    黑發青年依然微笑,毫不動搖:“沒關係,隻要您是有力量的強大存在就行了。我是個生手,能召喚成功真是幸運。”


    “你的意誌足夠強烈,體質也在標準之上,這就夠了。”席恩用專家的口吻道,伸出雙手,“你的名字。”


    “列文嘉蘭諾德奧斯卡。”


    貼和的手,都穩定有力,但席恩還是感到了一縷來自靈魂的細微搖曳。


    “你後悔了?”真麻煩,自願和非自願差很多呢。


    “不,隻是在回想。”列文輕輕歎了口氣,“我這短暫的一生,真是沒有半點值得回憶的樂趣呢,連舍不下的人也沒有。嗯……基於買賣的基本道義,我必須提醒您,我被人下了非常強的禁製,平常也隻能待在一個地方不能出去,您使用起來可能會不太方便,這算是瑕疵吧?”


    “我知道。”一照麵就看出來了,禁製魔法的波動,還有那雙炯炯燃燒著絕望的眼,是包圍在透明的禁錮中的生命,“這點小瑕疵我不在意。”瑕不掩瑜嘛。


    列文笑了,席恩微微一怔,他的笑靨意外的純淨稚氣,像個很小的孩子。


    看外表,他應該有二十出頭了。


    “好吧,我收下你的身體和靈魂,說出你的願望。”


    笑容消失了,如盛放又凋零的曇花,在黑暗中亮起的,依舊是流溢著冷火的銀瞳。


    “我的願望是……”


    ******


    他睜開眼,徐徐坐起,有片刻的茫然。


    映入眼簾的是繪有古老壁畫的石牆和天頂,幽暗的空間陰冷而潮濕,像位於地下,兩邊的柱形燭台跳躍著詭譎的青紫色火焰,身下是一座雕琢精美的冰晶祭壇。他低下頭,有著絲綢質感的烏黑發絲從肩膀滑落,蜿蜒到冒著寒氣的地麵,抬手摸了摸左耳,圓潤的曲線,是人類的耳朵。


    “殿下!”


    一個男性嗓音近距離響起,帶著不確定的意味。


    瞥眼間,確認了他的身份:“你是烏蘇?”


    烏蘇,降靈術中束縛神體的必要存在。


    身穿祭師長袍的男子浮起壓抑不住的喜色,伴隨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啊,殿下,殿下,成功了!夫人的……”一言未畢,聲音突然被攔腰掐斷,像被風吹滅的燭火。


    “你……!”噴出一口血,他死死瞪著插入胸腔的白皙大手,滿臉難以置信。


    黑發青年綻開一個冷笑:“他的願望,也包括你的死亡。”


    真正的原因,是烏蘇的存在會對他本身造成妨礙,盡管這個烏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還是消除比較安全。


    推開屍體,翻身踏上平地,將挖出的心髒放在祭壇上,走下覆蓋著薄冰而滑溜冰冷的台階。他轉過身,收起神明的氣息,隻聽見一陣淒厲的尖嘯,被這邪惡的儀式吸引而來的異形瘋狂地湧向那血腥的台座,撕扯吞食,血珠和碎肉橫飛。當粗暴的爭奪終於告一段落,一雙雙燃著幽火的眼又射出貪婪的光,覬覦著黑發青年手上的血液和黑袍下溫熱的軀體,卻不敢造次,本能地感到這個人類是遠超出它們的高位存在。


    一彈指,所有的死靈都被無形的結界包住,化作青煙徹底消失。


    “外行人就是麻煩,還要我來收拾爛攤子。”


    整了整領口,降臨的神祗打量周圍,泛起一絲笑意。


    列文嘉蘭諾德奧斯卡,又一個活得很有怨氣的家夥。


    [我的願望是,請您用最殘忍的手段殺死我的父親和兄長,顛覆這個國家!]


    已然消逝的聲音繚繞在四壁,久久不散,在未來激蕩出吞噬了無數人,遍及三大陸的驚濤駭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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