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非林堡搭船出發,穿越達爾邦內海,在恩魯爾港停泊補給,再經由斯帕斯內海抵達奧斯曼帝國的邊境,這是渥爾安排的路線。也是費時最短,安全性最高的路線。對紮姆卡特而言,卻是一條地獄之路。


    深藍色的海水在星光和月色下微弱地反射著光芒,銀鱗蕩漾的波浪輕輕拍打船身,飛濺起小小的白色泡沫。凝視眼前遼闊壯麗的景致,渥爾情不自禁地深深吸氣,感到胸口豁然開朗。


    “嘔——”


    從身後傳來的聲音粉碎了他的好心情,忍不住歎息:還沒暈習慣?


    一轉頭,他吃了一驚,趕緊跑過去抓住某龍無力下滑的身體,不然以這個狀態掉下水,哪怕是堂堂血龍殿下也必死無疑。


    “咳…咳咳!”紮姆卡特憋紅臉,說不出感謝的話。體諒他死要麵子的性格,渥爾問道:“瑪夫斯先生呢?”言下之意:怎麽不看著你?


    “他在艙房裏掛了!”紮姆卡特沒好氣地道。渥爾倒是很佩服他說話還有中氣,要是人類連吐三天,隻怕早就虛脫地癱在地上,扁扁的。


    孝順的孩子啊,千裏尋母,還甘願忍受這樣的痛苦。


    暮、紮姆卡特和瑪夫斯都會空間傳送術,但他們沒去過奧斯曼,不能施展。以龍的宏觀眼光,隻通過地圖也想象不出具體的方位。如果用龍身飛過去,又過於引人注目。結果隻能用人的形態,人的方法。


    渥爾已經拜托暮寄了魔法快遞給幾個心腹,告知返回的大概日期,和對周圍國家的一些外交政策,應該能避免多線作戰的困境,惟獨克薩沒把握,那兩位狂人無法以常理度之。


    時間非常緊湊,即使沒有意外發生,也要十天左右才能趕到,這段時間足夠敵人完成儀式了。而這邊,紮姆卡特能不能熬過剩下七天還是個問題。


    擔心暮和拉瑞亞暈船,渥爾特地準備了暈船藥,結果那兩個精力充沛,紮姆卡特和瑪夫斯倒奄奄一息。人類的藥對龍族也幾乎無效,把半個月的量一次吃完後,兩龍就開始狂吐生涯。


    想了想,渥爾從兜裏掏出兩粒包裝精美的糖果,遞給他。


    “薄荷糖,吃吃看,滿提神的,也許有用。”


    “……”


    “不喜歡這種口味的話,我這兒還有別的。”想起對方嫌檸檬味的棒棒糖酸的模樣,可能討厭刺激性的味道,渥爾又找出幾塊巧克力、一把草莓糖。自從收養了一隻獅鷲和一頭龍以後,他就隨身攜帶這些東西。


    輪流嚐了一遍,紮姆卡特選擇最甜的草莓糖丟進嘴裏,歪著頭打量他,淩厲的紅眸微微軟化。


    “在人類的雌性當中,你不算好看吧?沒有胸部,不過性情很好。”


    “……我是雄性。”渥爾黑線滿麵,咬著牙強調,隨即猜出對方為何會誤會。果然當拉瑞亞以曲線軌道尖叫著飛近,紮姆卡特驚訝地瞪著她:“那她怎麽叫你媽媽?”


    “她搞錯了!”


    “媽媽,快把我藏起來!藏起來!”拉瑞亞往他的鬥篷裏鑽。渥爾無奈地瞅著胸口鼓出來一塊,這下可是名副其實的“雌性”了,還是****:“你和暮在玩捉迷藏?叫那麽大聲他肯定聽見了。”


    “隻要他抓不到我就行。”


    於是金發青年故意蹲著,讓身量不高的小龍輕易撈出縮成一團的斯芬克司。


    “啊——媽媽賴皮!”拉瑞亞抗議地喊著。渥爾隻為擺脫了“胸部”而高興。


    “為什麽他們都不暈船?”看到一家三口快活的樣子,紮姆卡特很不是滋味。渥爾笑道:“嗬嗬,據說暈船是因為平衡感好的關係,你應該自豪。”他原來也暗暗納悶,後來想到暮有八個頭,平衡感恐怕不怎麽好。


    “這樣啊。”單純的龍鬱氣大消。


    “你很難受嗎?”暮從來沒有同齡的朋友,不覺向年齡相近的同族表示友好。紮姆卡特逞強地別過頭:“沒有,我好得很。”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吐得快死掉了,隻是不好意思承認。”


    “喂!”


    隨著一串短促的龍語,幾隻風精靈和水精靈在空氣中顯形,繚繞著飛舞,把船保護起來,平穩地破浪而行。


    “好點沒?”暮關懷地問,不等回答,抬起頭,“有她們幫忙,速度也會加快些。”渥爾不禁動容,冷色的月光在他眉間化為柔和的暖意,伸手撫mo他細致柔軟的黑亮短發:“嗯,謝謝。”


    紮姆卡特倚著船舷冷眼旁觀,依然認為和人類親密交往是墮落行徑,心底卻覺得:這兩個站在一起,有一種異樣的和諧。


    “好了,如果你胃口好點的話,去叫瑪夫斯先生起床,我做些容易入口的東西給你們吃,變成龍幹可不妙。”


    “你還會做飯?”紮姆卡特愕然。紅龍族的雄性或多或少都有點大男子主義,他也不能免俗。


    “因為啊——”年輕的皇帝眯著眼笑了,“做一個完美的丈夫,給予妻子無上的幸福和寵愛,是利比斯男人最高等級的浪漫標準。”


    ******


    靠岸後,一個人類,三隻龍和一頭獅鷲組成的隊伍向內地跋涉。


    當地官員準備的馬匹被紮姆卡特刻意釋放的龍威嚇得腿軟,在船上焉成一條蟲的王子殿下一上岸就恢複生龍活虎的姿態,發泄憋了數天的悶氣。


    出了港口,經過修繕的大道沿著綢帶般的河流彎彎曲曲地延伸,穿過蒼翠欲滴的河穀,兩旁富饒的山嶺,肥沃的農田,和像玩具屋般可愛的農舍盡收眼底。如果不是情況緊急,渥爾真想邀請四位同伴盡情欣賞奧斯曼優美的田園風光。


    “抱歉,紮姆卡特殿下,瑪夫斯先生,我必須趕去邊境,不過索琳娜和如妃陛下所在的援軍會在近日內趕到。”


    “那就行了。”紮姆卡特聳了聳肩,他的目的隻是帶回養母,至於在哪兒見麵則無所謂。


    比起對紮姆卡特形式上的歉意,渥爾真正內疚的是暮和拉瑞亞,尤其這兩天常常捕捉到那張總是恬靜平和的小臉流露出淡淡的悵然。


    “對不起,暮,等戰爭結束……不,兩年…三年後,我就帶你逛遍大江南北。”渥爾鄭重地許諾。暮回以發自肺腑的笑容,傷感的心情在目光交匯間沉澱:“嗯。”


    他們不會再有一起旅行的機會,但是能幫上這個人,就足夠他了卻遺憾了。


    步行了兩天,他們撞見急馳而來的一小隊人馬,為首像是隊長的男子匆匆下馬,單膝跪地發出急迫的請求:“陛下、皇帝陛下,前麵危險,請趕快隨我等退到後方!”


    “你是……拉斯?”渥爾認識這個男人,綠眸籠上一層陰霾,“國境守備隊已經撤退到這附近了?前線的戰況很不妙?”


    “是。”為主君記得自己小小高興了一下,拉斯肅容正色,抬起滿是薄汗的臉龐,“目前我們在逐風城一帶布防,情勢非常危急。正如您事先警告的,敵人從戰場召喚出了巨大的龍。箭和槍之類的武器對它完全沒用,石塊和弩箭也不能打擊到它,城牆被它撞了兩下就垮了,它還能使用像沙暴和冰風一樣的魔法。很遺憾,我們根本擋不住。幸好有法師團掩護,損失不大。”


    龍?紮姆卡特和瑪夫斯麵麵相覷,他們之前沒細聽海港的官員和渥爾的交談,因此對局勢的突變一無所知。


    “等等,那個方向,是奧拉那老太婆守護的人類國家吧?她最寶貝她的和平了,怎麽會無緣無故襲擊你們?”


    “奧拉陛下去世了,她臨死前叫國王把她的心髒取出,讓軀體保留生前的魔力,繼續守護克薩,也許是國王操縱了她的身體吧。”


    紮姆卡特勃然大怒:“什麽!這還得了!簡直是藐視龍族全體!我要撕了那混蛋!”瑪夫斯急忙勸阻:“不行!殿下,你忘了[龍族盟約]?我們不能幹涉人類之間的戰爭!這也是奧拉陛下自食惡果,她隻能承擔自己的決定!”


    對於他的回答毫不意外的渥爾沒有浪費時間遊說,徑自轉向拉斯:“你先起來,民眾有沒有疏散?”依言站起的拉斯露出羞愧之情:“因為敵人的攻勢過於猛烈,有近三分之一的地區沒來得及撤走。”


    克薩是小國,若不是依靠前銀龍王的力量,根本無力對外發動戰爭。所以過去西麵的防守不免放鬆,而鄰近北方強國羅切斯特和蠻族統治區的北部邊防就重要得多。


    如今奧斯曼上下共同嚐到了輕視的後果,龍族這種強大的生物足以左右戰爭的勝負。


    “援軍何時到?”


    “風翼騎士團和紅焰軍團已經到了,蒼冰和朱莉雅大祭司率領的近衛軍預定在後天抵達。血獅軍團還沒動,他們沒接到您的命令是不會動的。”


    “嗯……雖然很想嘉獎他們的忠誠,但眼下的情況實在讓人讚不出口。”渥爾咕噥。


    “呀呼——媽媽,你放心,拉瑞亞會咬斷那頭龍的脖子!”聽得不耐煩的拉瑞亞大聲嚷嚷。渥爾翻了個白眼:“你省省吧,淑女也不該說這麽粗暴的話。”


    拉瑞亞不滿地嗚嚕嗚嚕叫,在他頭上蹭來蹭去。


    對她趴在主君頭頂的大不敬行為側目,拉斯轉移視線,頓時臉色鐵青。盡管早已得知皇帝陛下的隨行人員很“奇怪”,可一眼瞄過去全是橄欖形的瞳仁,還是讓神經堅韌的軍人產生了昏過去的衝動。


    都是龍~~~這個國家不會被龍詛咒了吧!?


    “喂,拉斯,現在不是昏倒的時候啊。”


    “是的,陛下。”拉斯腰板一挺,立刻振作精神,以嚴肅謹慎的表情道,“雖然幾位團長都非常驍勇善戰,但敵人的攻擊超出常理,大家一致認為陛下不要去前線,撤回帝都比較安全,請讓我等護送您!”


    “什麽,士氣想必很低落吧,我不去鼓舞一下怎麽行。”渥爾駁回他的請求,“我在的話,那位施法者可能會露出空隙,隻要解決掉他,克薩的軍隊根本不夠看,到時就輪到我們翻身了。”


    “但是……”


    “至少要撐到朱莉雅來,她應該能讓奧拉陛下安息。”不再聽他勸解,渥爾雙手環胸,自顧自下了決定。


    ******


    逐風城,魔導曆時代一所法師學院的遺址,南側是暮色森林,北方盤踞著宏偉的紅石山脈。由於對魔法的偏見,過去這裏人煙絕跡,隻有膽大的冒險家會進去探索。拜他們所賜,許多陷阱、詛咒、守衛和召喚生物都被清除了,現在撤退的奧斯曼軍就以這片巨大的建築群為屏障,抵擋敵人的侵略。


    然而在龍看來,人類建造的防禦設施和陳舊的古跡就像小孩的沙堡般不堪一擊,無論怎樣犀利的兵器也無法造成流血程度的創口,守方隻能依靠奮不顧身的騎士對敵軍的牽製和法師合力施放的結界,苦苦撐持。


    “這座城的名字真不吉利。”n次驚險萬分地逃回來,風翼騎士團的團長夏爾夫隻覺生平沒打過這麽鬱悶的仗,忍不住口出怨言。一個爽朗的笑聲如一道清風,吹散了籠罩在城頭的陰雲:“那就改名叫迎風城好了。”


    “陛、陛下!”


    年輕的皇帝大步走上城牆,一身線條流暢的白色軍裝,搭配以銀線刺繡的腰帶,純黑的鬥篷在身後舒卷飄逸,仿佛獵鷹揮動的雙翼。


    陽光順著他淡金的發絲滑落下來,華麗得猶如精致的小提琴獨奏曲。


    和登基典禮時相同的裝束,整個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那時的他帶著掩不住的迷惘,和失去了最重要的半身的孤獨。而此刻,他淺綠色的雙眼又浮現出少年般的驕傲和衝動,就像鷹一樣從無與倫比的高度俯視自己親手建立的帝國,再次煥發出奇異的魅力,就是這樣的魅力讓他的部下和士兵在漫長的征戰歲月裏緊緊跟隨他。


    在場的將兵一致敬禮,然後如夢初醒地,朝縮在最後麵的拉斯投以憤怒的指責目光。


    怎麽可以把陛下帶來這麽危險的地方啊啊啊~~~


    “別再瞪可憐的拉斯了,目前戰況如何?”掛著沒神經的笑容,渥爾轉向城外,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巨龍,愣了愣。


    “那是——”紮姆卡特輕盈地跳上城垛,皺著眉觀察溝渠縱橫交錯,呈現出異樣圖案的地麵,“土元素的流向不正常。”


    “這個形狀是……龍?”


    渥爾比他先一步看出端倪。另一頭,一個經過魔法擴音的男聲朗朗傳遍敵我雙方:“好久不見,渥利克菲爾賽納福斯。”


    “路瑪。”渥爾的眼神浮起懷念和少許無力,望著屹立在克薩軍陣前,身穿紫黑色法師袍的年輕男子。


    他是個瘦削、蒼白的青年,臉孔很端正,卻給人一種白蠟般毫無生氣的感覺。隻有繼承了血族特征的暗紅色瞳孔隱隱散發出熱力,折射出異樣的神采。


    雖然兩人沒有實際來往過,但透過去世的艾塞亞,也算是神交已久。這對師兄弟的糾葛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從一開始的良性競爭到後來年長一方不甘心的追逐,一直持續到今天,還沒劃下休止符,路瑪艾魯迪恩的執念不可謂不深。渥爾還曾經打趣說你師兄是不是愛上你了,換來艾塞亞暴走的法術攻擊,之後食欲不振,連著好幾天失眠。


    就是這樣等同噩夢的糾纏執著。


    艾塞亞用死亡解脫了,可是他還沒有。


    實在……很想哭啊。


    其實路瑪在魔法上的天賦和努力都超過艾塞亞,隻是他的性格太沉悶認真,不像師弟那麽開朗博學、頭腦敏捷、善於為人處世,所以始終無法得到大國君主的賞識,在世俗的成就上遠遠不及艾塞亞。


    他乖乖在法師塔裏研習不就行了,幹嘛跑出來呢?


    “夠了,你做出這種有辱死者靈魂的行為,到底有什麽意義?”渥爾隻差沒拎著他的耳朵喊:艾塞亞已經死了,看清楚我是誰!


    “在魔法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沒有將他的質問放在心上,路瑪慢條斯理地道,“選定的路不能回頭,未完的較量必須了結。我還不至於褻du師弟的靈魂,你是艾塞亞選擇的君主,打敗你等於打敗他。”


    “這麽自私的理由,你好意思說出來。”好歹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高尚點行不行?雖然這種坦率的態度很令人佩服啦。


    “沒關係,等這一仗結束,你們就全部是死人了。看到這麽多人去陪他,尤其是他最重視的好朋友和主君,艾塞亞一定會很惱怒吧。那麽下次見麵,他就不會再對我敷衍了事,會全力和我一決勝負。”


    “嗚……”


    那個聲音中蘊含的熱量和狂氣,使渥爾的背脊泛起冰冷的寒流。


    “那家夥是不是變態啊!?”紮姆卡特也打了個寒戰。其他人已然是冷汗涔涔,向神明祈禱庇佑。


    這一刻,渥爾真想用路瑪為範本教導貪花好色的血龍王陛下,被拋棄的女人有可能變成怎樣恐怖的存在。沒錯,他就是覺得路瑪像被艾塞亞拋棄的女人,哪怕事實不是如此。


    三次深呼吸後,他加重了語氣中的力度,很丟臉地給自己壯膽。


    “最後告誡你,停止!不然也休怪我們不客氣!”


    “哈哈,不懂法術的凡人,真是可悲啊。”路瑪麵帶充滿優越感的微笑,徐徐走上前,手裏捧著一個用布包起的卵形物體。早就盯著他的弓箭手和法師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瞄準他的要害。但是路瑪並沒有失去法師應有的冷靜,停在射程之外。


    這個距離,無論魔法還是弓箭,人類都無法達到,然而龍例外。


    暮毫無預兆地舉起右手,白皙的指尖竄出蛛絲一般的藍色長線,瞬間凝聚成一顆致命的電球。


    鏈閃電無聲無息地命中了克薩的宮廷法師長,在雙方的驚呼聲中,隻見他全身劇烈抽搐,整張臉怪異地扭曲,眼中迸射出難以置信的駭異和震怒,死死瞪著攻擊者。


    城牆上的眾人這才注意到主君身邊不起眼的男孩,他嬌小可愛的臉蛋漠然無情,像剛才完成的不過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安息吧。渥爾吐了口長氣,由衷對友人感到抱歉,希望他別在冥界詛咒他,把這樣一個瘟神趕去和他相會。


    變生肘腋,布包從鬆脫的手中掉落,滾出一隻色澤質感像石頭的異物,沒有彈起,直接沒入土中。


    “龍魄!”瑪夫斯失聲大喊,“糟了!”


    “以我之血,詛咒。”跟著倒地的路瑪擠出陰狠的咒語,這是他在現世的最後一句話。


    以心髒石為中心,大地爆出恐怖的凸起,道道都有蟒蛇般粗壯,如蛛網四下蔓延,像是某種生物的筋絡。慢慢的,地麵冒出詭異的黑霧,逐漸凝固、定型。


    濃厚的黑暗氣息撲麵而來,範圍擴及整個戰場。伴隨著驚人的震動和轟鳴,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巒衝破了黑色的霧氣,高度甚至超過逐風城最高的塔,蠕動著構成異態的軀體,仿佛怪獸般狂躁地嘶吼擺動。克薩軍的陣形徹底崩潰,不斷有人體慘叫著滾落,混雜著大量的碎石和泥土。


    塵灰被狂風吹散,未知的敵人終於露出了真麵目:壓倒性的龐大身軀,岩石般的堅硬皮膚完全不反射陽光,一塊塊鱗片狀的條紋密切地貼合,頎長而線條優美的頸項高高昂起,緩緩舒展的廣袤雙翼刮起強勁的氣流,頭部的前方迸出龜裂,上下打開,那是擁有縱長瞳孔的眼睛,巨大生物的眼睛。


    象征瘋狂的鮮紅色眼珠,近距離俯視僵硬的人們。


    “呀——”魔獸的感覺遠比人類敏銳,拉瑞亞嚇得拚命往暮懷裏鑽。其他人的反應也好不到哪去,不少身經百戰的軍人都當場軟了腳。盡管不是第一次目睹這麽衝擊性的景象,這次的威勢卻不同於以往。


    “呃,真是威風凜凜的龍。”渥爾不合時宜的讚美沐浴了部下們歇斯底裏的瞪視——他們的主君有時實在太沒神經了!


    “陛下,如果您還能走,就趕快下去。”站在他左後方的美麗精靈握著複合弓,以細微的手勢扣弦,細長的明眸射出剃刀般銳利的光芒。


    “什麽呀,卡雅,你特地逼我換上這套不方便的衣服,不就是為了鼓舞大家。還沒起到效果就要我走,太浪費你的努力了。”嘴上說著輕鬆的話,渥爾卻繃緊了心弦,謹慎地關注敵人每個微小的動作,“而且,你怎麽不告訴我路瑪是用那顆心髒石喚出龍?那我就不會犯那種低級錯誤了。”


    “我們也不知道,之前這頭龍都是突然出現。”


    下一秒,巨龍突然扇動翅膀,掉頭肆虐己方的隊伍,長尾每一次拍打就激起一陣地震和哀號。渥爾由此肯定它並沒有意識,隻是憑著本能行動。


    看到敵軍的慘相,大部分人深感僥幸地吐氣。渥爾厲聲提醒:“別放鬆!等敵人完了就輪到我們了!”


    電光火石間,年輕的皇帝已想了七八種方法,都無法解決眼前的難題。要是不能在這裏將這條暴走的龍擋下,帝國本土會遭受難以估量的破壞。即使襲擊克薩本國也行不通,那裏還有奧拉的身體守護著。


    “法赫姆呢?叫他們從上麵攻擊。”


    “早就埋伏好了!”主君鎮定自若的指揮有效地撫平了慌亂,幾個軍官大聲應和。渥爾揮了揮手:“好,法師準備,別再吝嗇魔力,設法找出那顆心髒挖出來,還有掩護戰友!”


    ******


    接到信號,事先埋伏於雲層間的矮人戰士騎著獅鷲發起強有力的衝擊。


    借助高度優勢的俯衝賦予了擲斧不亞於破城槌的動能,銀色的亮線仿佛流星雨般劃破蔚藍的背景,深深砍進龍的身軀,激起一大片土黃色的塵霧。


    地上的龐然大物沒有絲毫動搖,像感覺不到痛楚一樣,抖抖身子,大部分擲斧就和著崩裂的土石滑落。


    “******,根本是在砍一座土丘!”迅速整隊再次拉開距離,奧斯曼唯一的矮人軍官,空軍指揮法赫姆托倫破口大罵。渥爾雙手圈嘴喊道:“你們這樣亂砍不行,要砍她的龍魄!”


    “人類小子,你閉嘴!”


    全帝國隻有這個家夥敢叫皇帝陛下閉嘴,就憑他是皇帝陛下在傭兵時代就認識的鐵哥們。


    還有一個精靈神射手也敢用命令口吻訓斥主君:“陛下,請別大呼小叫,引起敵人注意。”


    “嗚~~知道了啦。”渥爾乖乖問一旁負責他人身安全的高階法師討了塊風魔晶,放到嘴邊,“喂,酒桶,聽得見嗎?卡雅會掩護你,再投一次,這次集中攻擊頸部,別砍翅膀了,那頭龍好象飛不起來。”


    “後頸!龍魄在後頸的位置!”紮姆卡特指著遠處還在克薩軍陣地裏徘徊的前王,滿臉難以抑製的憤怒,“快幹掉她!你們不行我來!該死的這樣太難看了,簡直是無法容忍的侮辱!”


    “殿下,就算不管龍族盟約,龍和龍之間也不能自相殘殺啊!”瑪夫斯也不好受,但還是竭力安撫著小主人。


    “煩死了!所以我不是還待在這裏嗎!雖然我實在不認為那是龍!”


    “要小心。”暮插口,手撫向脖根,“龍魄在逆鱗下麵,逆鱗和其他鱗片顏色不同,很好認。”


    “逆鱗!?”眾人傻眼,他們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


    龍有逆鱗,觸則怒之。


    無論多麽溫柔的龍,一旦被碰到逆鱗,都會狂性大發。這是一種生物本能,不是理智和意識能夠控製的。


    渥爾笑了,真的覺得很好笑:“也就是說,要冒著惹怒龍的危險去挖他的心咯?”暮默默點頭。餘人相顧泣血:老天啊,你的玩笑開得太大了!


    “聽見沒,酒桶,要快狠準,不能在三秒內解決,你就等著大夥跟你陪葬吧。”


    法師們正好結束一輪攻勢,降雨術和沼澤術的雙管齊下大大降低了敵人的靈活度,無數月牙形的風刃切割著變得泥濘的軀體,幾個炸裂的空氣球使喪失了生前智慧和辨別能力的奧拉疲於奔命,由艾塞亞一手教導帶領的奧斯曼法師團擁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和高超的臨場判斷力。


    烏雲上方,聽到主君指示的法赫姆啐了一聲,抽出負在身後的精金戰斧,吼出煽動性十足的宣言:“把那頭土龍剁成渣子!”


    “噢——”矮人戰士們呐喊著開始俯衝。


    “以晨星守衛者卡塔莉亞之名,召喚四大精靈。”一直默念咒文的卡雅以流暢的姿勢拉滿弦,吟唱音樂般美妙的啟動語,纖長精致的弓脊應聲亮起閃耀的魔法符文,羽箭散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輝,猶如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


    火精靈主攻,雷精靈輔助,風精靈加速,大地精靈增加傷害度——堪稱元素魔法中最具攻擊力的精靈之箭劃出一道燦金色的軌跡,接著,頂端爆發出絢麗的光帶,如同串串花朵綻放。


    在泥沼裏掙紮的巨龍似乎感受到迫近的危機,充斥著殺意的雙眼為之一清。


    渥爾對這一箭深有信心,他曾親眼見識到同伴用這招粉碎了一隻五米高的鋼魔像,奧拉的硬度總不會超過它。


    然而事實是:龍王不閃不避,吐出一個模糊的音節,那威力無匹的能量就在她麵前化為一陣柔和的清風,城頭上的人們看得目瞪口呆。


    不好!意識到其中的意義,渥爾幾乎捏碎手裏的風魔晶,大聲道:“法赫姆,別靠近她!”


    奧拉的智識被連番的打擊喚醒了!


    凍白色的寒霧撕開大氣,席卷了廣闊的空間,拖曳著光尾的擲斧石沉大海,勇猛的矮人們仿佛被暴風鼓蕩的樹葉,在這波怒濤似的狂瀾中支離破碎。隱藏在白霧中的冰片四下亂射,將金屬鎧甲連同肉體一並撕碎,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頂著劇烈的風壓,倔強的矮人首領無視刺骨的寒意,指揮坐騎朝記憶中的方向衝去,分辨出目標後縱身一跳,用盡全身的力氣揮下戰斧,鈍重的聲響震痛鼓膜。


    足以開山斷石的一斬在龍王的腦後撕出一條長長的傷口,鋸齒狀的刃口深深咬進岩石肌膚。看到上司玩命的舉動,其他戰士也發動了掩護攻擊,幾十把擲斧挾裹著騰騰殺氣,炸出一朵朵塵雲。


    集中在背部的創傷並沒有令奧拉感到疼痛,卻重重刺傷了她殘留在龍魄深處的自尊。冰白的凍波再次發威,呼嘯的風刃和冰槍射向四麵八方,刺目的連環閃電在這片白蒙蒙的濃霧裏遊走,圍繞住急忙閃躲的矮人們,細密的電絲鑽進鎧甲,麻痹了強壯的肉體,剛剛聚集的隊型很快潰散,及時升空的矮人指揮也在連續的魔法轟炸下險象環生。


    法師團刮起的大風吹散了濃厚的霧氣,讓這一幕清清楚楚地暴露出來。


    “法赫姆!!”渥爾大叫,轉頭下令,“卡雅,給我加護圈!”


    精靈反射性地照做,隨即會意地變了臉色。


    “渥爾!!!”


    “啊啊啊~~~陛下~~~”起碼有兩位數的官兵發出了淒厲的哀號。


    這位平民出生的青年絕對是個優秀的統治者,不但在個人武藝方麵罕逢敵手,在指揮大軍上也展現了非凡的才幹。而作為一個行政者,他也以一種奇異的政治敏感和彈性的處理能力,在黑暗麵和光明麵之間維持了微妙的平衡。既不是高度理想化的溫善主義者,也不是純粹的霸者,而是以一個名君,非仁君的形象為世人所稱道。


    所以才短短兩年的時間,他就得到了大部分國民的認同。


    要說這個年輕傑出的皇帝有什麽缺點,那就是這一點了!他太講太講義氣,又保留著當傭兵時的習慣。和長官一聲令下,士兵就得衝鋒的正規軍不同,傭兵是上司衝在前麵,部下才會跟上。於是一見情況不對,他就衝了。過去有身為參謀的艾塞亞坐鎮後方,運籌帷幄,問題才沒暴露出來。現在每個人都深刻感受到嚴重性,發誓一定要糾正皇帝陛下的毛病!


    在淡綠色的光圈環繞住身體以前,金發青年已躍出城牆,胸前閃著青光的墜飾浮起,帶動他往高空飛去,那是已故的宮廷法師長送給他的飛行項鏈。


    下一瞬間,一道光芒從他獵獵飛揚的黑色鬥篷中激射而出,如同最具威力的炸雷,破開沉重的空氣,劃出刺眼的赤紅色長線。


    茫茫蒼穹中出現一條筆直的細線,天空也被切成兩半,灌注其中的金黃色鬥氣咆哮奔湧著,漸漸撕扯出漩渦般的裂痕。透過這個巨大的傷口,人們看到了長長的龍頸在這道劍光中一分為二,有了血肉質感的龍魄跳動著鮮紅的節奏。


    渥爾目光一凝,宛如一束冷焰的紅色雙手劍再次挾著威猛剛烈的氣勢劈下,一氣就是強悍的三連斬。這次插天而起的透明冰牆阻擋了他,隨著爆裂的脆響,盛開的劍花在碎散的冰粒中湮滅。大塊土石像有自主意識般從地麵剝離,飛舞著拚起,再度構成完好無缺的修長頸項和張開血盆大口的頭顱。


    暮跳了出去,在中途變回有著八頸的異形之龍,揮舞雙翼飛上青空,背著青年脫離龍息所能涵蓋的範圍。


    “謝謝……啊!該死的!”一眼瞄見逐風城就在奧拉的大嘴前麵,渥爾和另一頭平安脫險的法赫姆同時舉起了各自的武器。


    “你不要動,我來。”判斷出如果渥爾揮劍會吃不消反作用力,暮一邊準備吐息,一邊召喚出粗大的冰蛇纏住前銀龍王,爭取緩衝時間。


    同一時刻,紮姆卡特也擺脫了瑪夫斯的阻攔,飛到空中。


    “死老太婆,快停下!”少年的喊聲響徹全場,帶著一絲不確定和隱忍已久的怒意,“你到底還有沒有意識?吭一聲!”


    龍王依然沉默,隻是用力掙紮著,和她纏鬥的大蛇閃爍著即將崩潰的藍光。


    “……沒有了嗎?那我也不客氣了。”紅發少年的形象隱去,取而代之的是比黑龍略大一圈,有著矯健外形的紅龍。


    排山倒海的火焰波貫穿了空間的界限,所過之處雷光舞動,摩擦出震耳欲聾的爆音,血紅色的漣漪向四麵八方飛濺開去,在周圍激起陣陣燃著火星的強風。


    不同於紮姆卡特純粹的炎之力,暮八首齊發的噴吐囊括了所有龍族的特征:毒氣、酸液、火焰、閃電、寒冰……八道能量光束劃破虛空,周圍繚繞著細小的螺旋形光絲,在交界處迸出絢麗稠密的波紋,相互衝撞、交融、匯聚,最後化為一片澎湃的閃光瀑布。


    渥爾一手遮眼,即使如此,眩白的光之洪水也使他閉起的雙目感到難以忍受的灼痛,耳邊是令人頭痛欲裂的刺耳轟鳴,反而形成絕對的寂靜,什麽都聽不到。


    城牆上的人們也沒有被恐懼壓垮,卡雅連射兩箭奪去敵人的視力;法師團合力施放反魔力結界;祭司們齊聲詠唱著祈禱詞,架起薄金色的堅固屏障。


    冰蛇終於哀鳴著碎成飛散的晶瑩顆粒,以前銀龍王為中心,空氣收縮了一下,像一隻巨大的心髒突然被捏緊又放開,濃縮的冰之力達到極限,猛地爆發出來,空間在一刹那被扭曲,巨大的音爆碾壓著早已傷痕累累的大地,將一切染成蒼茫的白。


    三下振翅。


    一擊,灼熱的衝擊波就被吞噬,融化成毫無威脅力的水氣;第二下,銀白色的洶湧激流像打碎在礁石上的駭浪,四散飛濺。


    幼龍和成龍的殘酷實力差在這一刻顯現出來,雖然紮姆卡特已接近成年,但畢竟還沒跨過千年的關口。反倒是繼承了古代龍血統的暮,差距要小得多。


    何況他們的對手還是曾經位列三首龍之最的前銀龍王。


    不過被消融大半,又失了準頭的冰之吐息也沒能收到成效,極寒之力在結界的邊緣擦撞出藍白色的火花,大塊殘冰被鏡返的效果折射向攻擊者本人,剩餘的雪片和冰雹又在金色的神力之屏上濺起無數碎屑。


    在兩道障壁相繼崩塌的最後關頭,瑪夫斯架設的紅色球型光罩擋住了餘波。


    重重霧氣席卷了整個戰場,將天與地都染成雪白,古老的逐風城在哀鳴中搖搖欲墜,兩座高塔產生不同程度的坍塌,原本克薩軍的陣營已經空無一人,被徹底夷為平地。


    因為已不存在器官,全部靠龍魄發動純魔力噴吐,反衝力使奧拉自己也後移了數米,有力的爪子在地表犁出好幾道深壑。沒有給兩個後輩喘息的機會,一大群冰鷲朝著凍僵的紮姆卡特襲去,一道雄渾的亮藍色雷霆則將暮生生擊落!


    “殿下!”見主子頃刻間就被啄得狼狽不堪,瑪夫斯連忙趕去救駕。而耳鳴嗡嗡眼冒金星的渥爾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後背重重著地,險些震暈過去。


    翻滾了幾圈後,他勉力睜開眼,好一會兒眼前還是金光亂舞,慢慢的,淡淡的光線透進來,是從他身上發出的,像是結界,接著,一大灘濃稠的鮮血映入眼簾,而血泊當中隱隱有個黑色的東西。


    “暮……暮?暮!”


    他嘶啞地叫著,用手肘撐起身體爬向還在間歇吐血的小龍,一個鎮靜的清亮童音直接在他腦中響起:《沒事,快把劍放進我的血裏。》


    “劍?”渥爾一怔,下意識地將始終握在手裏的武器隨便一擱,正要再問,異樣的鳴動吸引了他的視線。


    半透明的劍身劇烈震顫,流轉著赤紅的波動,像是回蕩的火焰之流,隨著一聲清脆高亢的顫音,驀然凝定,仿佛脫胎換骨般,整柄劍刃閃現出血琉璃般冷麗的光輝。


    就在這時,年輕的皇帝感到一股涼意從後頸擴散至全身,那種毛骨悚然的預感使他的戰鬥本能整個蘇醒。


    一隻巨爪朝他們抓下,雖然失去了飛翔的能力,龍王還是擁有捏碎鋼鐵的可怕力道。


    “陛下!!!”城頭上的眾人紛紛發出慘叫,死命攻擊試圖阻止慘劇發生。


    “暮!”


    瞬息間判斷出攻擊已經來不及,渥爾當機立斷地撲向對方。默契地領會他的意思,漆黑的眼眸閃過銳利的弧光。


    衝天的砂石激起震撼的回響,深深陷入泥土的龍爪使奧斯曼全軍鴉雀無聲,一片窒息的沉默,隻有少數人捕捉到在前一秒急轉而上的紅色軌跡。


    “活著!他們還活著!”不知誰發了聲喊,驅散了籠罩的絕望。已經摩拳擦掌要為友人報仇的法赫姆忍不住發出令眾人深切共鳴的謾罵:“******!渥利克菲爾賽納,你再逞英雄嚇人,我就用我這把斧頭把你的腦袋劈開來!”


    “……哈哈哈,僥幸,僥幸。”一手握劍,另一隻手抱著變回人身的暮停在半空,渥爾多少也有些後怕,氣息不穩地笑道,“不過你好象沒資格說我。”


    “閉嘴!你們倆都沒資格!渥爾快回來,笨酒桶就去死吧!”


    “呃……卡雅抓狂了。”


    “這細胳膊的精靈又差別待遇。”


    不知不覺浸透了水分的空氣停止了流動,就像無形的冰一般,在人們的身旁凝結。


    感到不同尋常的氣氛,龍和人不約而同地警戒了起來。


    “她想一口氣殺掉我們!”瑪夫斯首先喊破,“應該是禁咒冰雪風暴和吐息一起——”


    “死老太婆。”被強製變身的紮姆卡特在他懷裏喃喃咒罵,“死鳥。”


    “接著!”把傷員拋給一個軍官,渥爾對飛近的兩龍道,“瑪夫斯先生,如果那隻龍發怒,大家就拜托你了。”卡雅幾乎要一箭射穿他:“陛下!”


    “抱歉,卡雅,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


    既然紮姆卡特和暮聯手也無法打敗奧拉,那隻有按照原計劃,挖出她的心髒石了。


    這把浸過龍血的劍,應該比法赫姆的戰斧更鋒利些。


    無論如何,這時候也隻能賭一賭。


    叫不回主君,卡雅隻有盡力幫他加持防禦法術。法赫姆罵罵咧咧地指揮麾下的戰士組成傘形陣,投出剩餘的擲斧,分散敵人的注意,掩護渥爾進入背後的空隙。


    氣溫已降到零下,伴隨著冷風尖利的咆哮,紛飛的雪花狂亂地飄舞,堅硬的冰雹逼得矮人們不得不後退,抗寒結界和炎之力形成的半球形帷幕將肆虐的暴風雪擋在了外麵,但情況明顯不容樂觀。


    閃耀的金色花朵在龍的後頸上綻開,聖鬥氣從傷口噴湧而出,燒灼著由詛咒和土石構築的軀殼。逆鱗被觸使龍王陷入狂亂狀態,從龍魄傳來的真切刺痛也讓她第一次發出痛苦的哀號。


    無法目視的雪亮空白炸裂開來,瘋狂的能量因子發生了劇烈的碰撞,爆炸引起的狂風不分敵我地掃開了一切,宛如實體化的怒氣!


    不斷感到貼身的結界被強烈轟擊著,渥爾依舊保持高度的集中力,死死握住劍柄。滲進防護壁的可怕低溫和從敵人體內透出的冰寒氣流侵蝕著他,一分分麻痹四肢。心知不能再拖延,冒著被甩飛的危險,他一個傾注全力的急旋剜出劍下的硬物。


    好沉!


    這是渥爾的第一感覺,掉進他臂彎的心髒還在微微跳動,像塊大石般將他整個人砸得倒飛出去——這就是龍王之心的重量?


    然後,從天而降的落雷漂白了他的視野。


    湛藍的巨大光柱成為他眼前唯一的顏色,唯一的聲音,唯一的感覺。


    直到那一刻,一道黑影覆蓋住他。


    “暮——”渥爾本能地感到是誰,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喊。


    他還沒成年,受著傷的身體,怎麽承受得住這樣的攻擊!


    ******


    不知過了多久,渥爾迷迷糊糊恢複了一點意識,這才依稀感覺出抱著他的是屬於成年人的手臂,撐開沉重的眼皮,對上一張陌生又似曾相識的臉龐。


    一頭烏黑的齊耳短發和同色的深邃眼眸,金色的橄欖形瞳仁蕩漾著溫暖的波光,雖然臉上沾滿了血跡和塵土,還是可以看出秀美柔和的輪廓,染著血汙的黑衣勾勒出修長而柔韌的軀體。


    “……暮?”不確定的呼喚。


    “我用了時間魔法。”黑發青年浮起渥爾熟悉的恬淡微笑,帶著放心的意味。


    如釋重負,照著習慣撫上他輕軟如羽的鬢發,渥爾也綻開劫後餘生的燦爛笑容:“好奇妙,我應該活不到你長大,卻看到你長大後的模樣,真不錯。”


    這句話提醒了暮一直忽略的種族差別,黑眸在片刻的茫然後,光芒漸漸黯淡。


    沒有發現他的異樣,聽到部下們焦切呼喊的渥爾扶著他的肩膀坐起來,笑著大幅揮手。


    ******


    雲開日現,從縫隙灑落的陽光像一根根金黃色的豎琴弦,優雅而怡人,卻照射出觸目驚心的廢墟。


    諾大的戰場上幾乎沒有半寸完好的土地,到處是崩解的碎石、爆炸的焦痕和雷擊產生的深坑,數以萬計的碎冰反射出幽幽藍光,融化的積雪匯聚成湖泊和小溪。吹拂而過的風令皮膚感到陣陣刺痛,星星點點的金色火屑散布在空中,清晰地描繪出殺戮後的餘燼。


    “結束了?”有人自問,一臉恍若隔世。這短短幾個小時的戰鬥激烈到令人喘不過氣的程度。


    “結束了。”肯定的回答解除了無形的禁令,發自肺腑的歡呼聲在各處響起,宣泄著人們的狂喜之情。


    這時,從上方傳來的振翅聲又使所有人繃緊了神經,特別是看清來者是一頭銀龍的時候。


    他的體長和紮姆卡特差不多,大約在四十米左右,動作輕柔而優雅,宛如水晶雕琢而成的鱗片流動著銀輝,雙眸也是澄淨的銀色,收攏雙翼的同時化為人形,輕盈地落在地上。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穿寬大的白衣,腰束長長的藍綢帶,袖口也繡著精細的水紋,和給人的印象一樣淡雅出塵。眉眼清秀如畫,神韻內蘊,像隱隱散發出墨香的紙卷。


    不同於紮姆卡特的張揚,暮的沉靜,他是內斂的,透著一股深遠悠長的韻味,是讀書人特有的氣質。


    銀亮的長發用藍色的絲帶端端正正地係了起來,隻有耳畔垂了兩縷,也一絲不亂。


    “麥先!”


    紮姆卡特的表情像頑皮學生看到嚴厲的家教。麥先瞥了他一眼,在變回原來年齡的暮身上停駐了幾秒,眼神流露出淺淺的意外。


    “你……剛剛是你幫我減弱了衝擊嗎?”暮好奇地打量他。


    “是的,你是巴哈姆斯殿下吧,我是麥先,很高興認識你。”麥先溫和一笑,隨即轉向渥爾,凝視他懷裏的龍魄,臉上浮現出壓抑不住的悲傷。


    半晌,他才輕輕一歎,有些不知所措地端詳金發青年。和多數龍族一樣,他也分不出人類的長相,自然沒法對照身份,隻是感覺出他的氣勢明顯超出其他人。


    “你好,麥先殿下,我是渥利克菲爾賽納福斯,奧斯曼帝國的皇帝。”看出他的窘迫,渥爾不卑不亢地開口,感歎有幸親眼目睹三位未來的龍王。


    麥先鄭重地欠了欠身,這是龍族表達歉意的最高禮儀,“人類的帝王,我為祖母的失誤向您致歉。對您的損失我不知怎麽補償,在此許諾,銀龍族全體欠您一個恩情。”


    “您言重了,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人類的錯。讓前王陛下受到這樣的汙辱,我才要代同族向您謝罪,所以恩情什麽的就不必了,雙方抵消。”渥爾爽朗地笑道,將用布包著的心髒石遞給他,“這個,請您拿回去,千萬不要再交給人類,龍王之心不是人類擔負得起的。”


    靜默籠罩住人與龍,麥先接過沉重的龍魄,朝暮投以友善的目光,唇畔漾開誠摯的笑意。


    “不可否認,父親和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不過人類當中還是有得到龍的認可的人。”


    “嗯……暮和我是朋友啦。”渥爾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後腦勺。


    “再次感謝您的寬諒,您是一位值得龍尊重的帝王。”麥先垂下眼,露出為難之色,“有個不情之請,克薩的國王安普羅希特還活著,我們會處置,希望你們放過他。”


    “安普羅希特還活著!?”好幾個聲音一齊驚喊。之前打成那樣,他居然還能全身而退?命大!


    “應該是祖母下意識放過他吧。祖母她,是先和安普羅希特的祖先休恩克薩締結了愛情,再為了龍王的責任,不得不和我的祖父結婚,生下我父親。之後又因為養育、照顧我的父親直到他成年,沒能親手撫養她的人類子嗣,所以格外疼愛孫輩們。”麥先用淡淡的語氣平鋪直述,不帶絲毫怨懟,可見他是真的體諒去世的親人。


    “哦。”人類一方都暗暗咒罵某孫輩:忘恩負義啊!


    渥爾理所當然地問道:“那這種不肖子孫,你們是要把他撕成一條一條,扔到奧拉陛下墓前嗎?”麥先苦笑:“不,因為祖母一定不希望我們這麽做。父親是要他退位讓賢,用餘生懺悔自己的罪行。至於祖母的身體,他也解開咒術,讓她入土為安了。”


    眾人都覺得這個處罰太輕,畢竟他們可是犧牲了許多士兵和平民,但對方是龍,也不好說什麽。渥爾卻微微變了臉色,在聽到克薩國情況的一刻,他本能地感到強烈的征服欲:失去了國王和宮廷法師長,以及龍王的庇佑,軍隊又遭到毀滅性的打擊,現在正是並吞的最好時機。


    若非麥先拜托在前,他很難拒絕這個誘惑。


    其實……我也沒有得到龍的認可和尊重的資格呢。低頭看著身旁的男孩,那雙純淨而信任的眸子令他無顏以對,渥爾咽下內心泛起的酸楚和苦澀。


    龍,還是適合淡泊的人吧。


    “早該這樣了,幹脆踏平克薩!那死老太婆簡直六親不認,叫一幫鳥啄得我滿頭包,以前給零花錢又小氣得要命!”紮姆卡特餘怒未休地道。


    “再吝嗇的龍也比你大方,紮姆卡特。”麥先斜睨他,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話說回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關你的事!”


    “可是凱爾塞亞特陛下要我督促你,上禮拜他還特地來白銀之穀,要我幫忙找回逃家的兒子。”


    “叫你這個路癡找我?”紮姆卡特嗤之以鼻,“還有,他會惦記我才怪,肯定是跑你那兒泡妞去了!”麥先臉上泛起赧然的紅暈,訥訥不語。紮姆卡特疑惑地瞅著他:“奇怪,你臉紅什麽?啊!!不會是那老混蛋在你麵前做吧!?”******,那家夥暴露成癮了?


    “說…說是為了我馬上要到的發qing期,實際演示一番,免…免得讓女方笑話。”老實木訥的銀龍殿下已經從頭紅到腳,僵得跟雕像沒兩樣。戳戳他,搞不好還會有咚咚的聲音。


    “混帳東西!他到底還有沒有廉恥啊?我要殺了他!”想到如妃,新仇加舊恨,紮姆卡特展翅就往天上飛。瑪夫斯不辭辛勞地抱住他,在他耳邊咒語般低喃:“殿下,麵子麵子,紅龍族的麵子。”渥爾等人苦苦忍笑,顧及他們其實早已半點不剩的麵子。


    麥先幹咳著壓下羞澀,奇道:“你幹嘛發火?凱爾塞亞特陛下又不是作弄我,是為我著想,他真是一位非常體貼的長輩。”紮姆卡特差點暈過去:“隻有你會這麽以為~~~”


    突然,他跳起來:“不行!你不能對他有好感!不然他哪天也會把你吃幹抹淨!到時連你老爸也救不了你!”


    連公龍也……?眾人駭然拜服。


    “胡說什麽呢。”麥先不信,他純潔無暇的精神無法想象那種事,“總之,他確實要我找你,還傷感地對好幾位阿姨說和你關係不睦,請教她們如何增進父子感情——他真的很重視你。”紮姆卡特殺氣騰騰地冷笑:我就知道,他提到我就是拿我做釣餌。


    “一會兒跟我回去,也好讓他安心。”


    “不!我還有事要辦!我會讓瑪夫斯陪你,省得你迷路回不了家。”紮姆卡特不容分說地下達通牒。麥先很尷尬:“父親會在克薩等我,不用了。”


    兩個路癡?還不知會飄到哪裏去,難怪磨蹭到打完才來。紮姆卡特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用腳打拍子:“閉嘴!你們到白銀之穀再把他踢過來好了!”


    大概也對自己的毛病深有體會,麥先接受了他的好意,將龍魄塞進左袖,又從裏麵抽出一塊潔白的手絹。眾人稀奇不已,有識之士看出那是個空間袋。


    “拉克拉羅斯陛下比較孤僻,一向不和我們往來,不過我想他不會禁止你來找我們玩。”麥先細心地擦拭暮蒙塵的小臉,柔聲道,“以後悶的話就來白銀之穀找我好了,或者去赤晶穀找紮姆卡特也可以。”


    “嗯,隨時歡迎。”紮姆卡特點點頭。麥先太認真,他一直缺個賭友,這小子看起來呆呆的,很好帶壞。


    看出他的心思,麥先橫了他一眼,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育這個安靜乖巧的孩子,粉碎他的邪念。


    “對了對了,這送給你。”放回手帕,麥先又掏出一本厚厚的古籍:熏陶的第一步,文化。紮姆卡特歎服:“你還真是到哪兒都帶著書啊。”


    “就像你到哪兒都帶著錢一樣——你是不是也該拿點見麵禮出來?”


    “……”血龍殿下明顯舍不得,但不給又下不了台,苦思良久,當渥爾都要說“算了”時,他像想到什麽好辦法似地擊了下掌,打開自己的次元空間,吊在上麵又找了半天,扔出好幾件黑漆漆,看似不起眼的珠寶。


    哇~~~頂級的黑珍珠、黑水晶、黑玉、黑鑽……出手好大方!眾人隻覺眼花繚亂,由衷佩服某龍的慷慨。麥先無聲地歎氣,明白友人是無心送大禮。


    同樣喜歡亮晶晶的東西,暮並不高興,隻是出於禮貌道謝。最後,紮姆卡特滿臉肉痛地遞給他一隻珠子:“這給你,晚上會發出很漂亮的光。”


    哦哦,夜明珠,這才是他真心送給暮的寶物吧。渥爾莞爾,摸摸暮的頭,示意他再次向紮姆卡特和麥先表達謝意。


    “謝謝!”暮開心地道謝,笑顏如春花綻放。


    ******


    又和渥爾交談了幾句,麥先就變回龍身,和不放心小主人而連連回首關照的瑪夫斯一道飛往克薩。


    奧斯曼上下也總算能夠專心收拾殘局,不料才過了兩個小時也不到,遠處又傳來振翅的聲響,隻是這次的方向是帝國本土。


    那是一頭纖細的紅龍,披著如同紅玉般溫潤美麗的鱗甲,優美伸展的頭部,和飛行的姿態都透出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優雅。隻一眨眼,就飛過了逐風城,在戰場上空盤旋了兩圈,緩緩降落。


    又是龍!今天是龍族紛紛到訪的日子嗎?幾個負責了望的士兵急忙通報上級,隨即為跳下龍背的身影瞪大眼。


    黃金般的秀發在豐滿的胸前形成自然的波浪,如山澗清澈凜冽的水色眼眸,令人屏息的美貌,蘊含著強烈的意誌和懾人的魄力,雪白的騎士裝外套著銀色的鎖子甲,同樣是白色的絲織鬥篷在肩部用徽章別起。


    她仰望城樓,卻給人一種平起平坐的昂然感,釋然而笑的刹那,整個人明亮得像沾著晨露的百合。


    “大家沒事吧?”


    “索、索琳娜軍團長!”士兵們還沒從這波驚訝中回複,就瞪著她身後突然出現的紅發女郎,再次陷入震撼的呆滯。


    嬌豔似火,又冷麗如冰,長長的發絲綢緞般流瀉至腰,映著夕陽,眩目得像豔麗的晚霞,她漂亮的丹鳳眼顧盼生輝,婀娜美好的身段罩著火紅的晚禮服,恰倒好處地襯托出她的曲線,微笑的麗顏帶著成熟而高雅的風韻。


    兩個都是堪稱極品的美女,站在一起更是魅力加倍,賞心悅目得令人感謝上蒼創造了如此完美的奇跡。


    因此,看到龍妃陛下的渥爾差點下巴掉到地上。


    那個不知足的王八蛋!如果他娶到這麽有氣質的大美人,早就收心待在家裏,從早到晚寵老婆了!他居然還跑出去拈花惹草!不可原諒!


    “如妃!”


    紮姆卡特從客房奔出來,連掉落的金幣也顧不得撿,可見他剛才是在房間裏數錢。


    “薩克!”美豔端莊的龍妃詫異地眨了眨眼。紅發少年一把抱住她:“太好了!總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


    “……你來找我?”深藍色的瞳眸浮起溫暖的光芒,白皙的藕臂也繞過他的肩頭,“謝謝你,薩克。”


    “當、當然啦。”難得被養母親昵對待,周圍又有一堆人圍觀,紮姆卡特多少有點局促,叉腰道,“別跟那老混蛋慪氣了,他不要你我還要你,何況你睬他,當他是路邊的爛草,一腳踢開,再找好伴侶好了。”


    如妃笑了,亮麗奪目,在場的男人都感到呼吸困難,再次詛咒某條色龍。


    “老實說,剛離開赤晶穀時,我是很生氣,很怨恨,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就像你說的,我還有你,和關懷我的朋友。”說著,她轉向一旁的金發美人,綻開意義不同的笑容,“我來介紹,這位是我的契約者,索琳娜艾爾索普。”(注:一般的龍騎士契約不分割壽命)


    “你好,可愛的殿下。”索琳娜落落大方地笑道。紮姆卡特用排斥的眼光掃視她,尤其這個女人還用“可愛”稱呼他。


    “你為什麽和人類締結契約?還是柔弱的雌性,她打贏你了?我幫你打回來,然後你們就可以拆夥了。”


    “不可以這麽無禮哦,薩克,索琳娜是我重要的好朋友。在酒館裏一起喝酒,訴說對男人的感想,發覺意外的投契,就這樣成為意氣相投的朋友。我啊,還考慮對你爸爸感情再淡些以後,就選擇索琳娜做我的伴侶。”


    男人們呆若木雞,紮姆卡特也啞然失聲,整個會客廳陷入詭異的寂靜,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她她可是雌性!”顫抖的食指指著依然笑得風姿楚楚的金發美女。


    龍妃陛下豔麗一笑:“我看得到她的胸部。”


    “……”


    因為事態的荒謬發展失神了好一陣,紮姆卡特一口氣爆發出來。


    “開什麽玩笑!就算被老混蛋拋棄,你也不能自暴自棄到這種程度啊!”


    “你認為我會自暴自棄變成同性戀?”如妃反問。紮姆卡特一窒:“但…但是……”


    “可愛又帥氣的殿下,讓我說幾句吧。”索琳娜笑著開口,泰然麵對他凶橫的瞪目,“弗蘭蒂亞是我的好朋友,我也很樂意陪伴她,但我們對彼此並沒有情人之間的yu望。簡而言之,我們感覺對方太對味了,無論是思想、性格、對愛情的態度觀感等等,都契合得不得了,在一起很愉快、很默契——情投意合不就是伴侶嗎?我們以最深的友誼愛著彼此。”


    這…這樣啊。吐氣聲接連響起,石化的眾人慢慢恢複了血色。


    話說回來,這兩個美人要是有了真正的伴侶,恐怕會嫉妒那個男人到恨不得殺了他的地步吧,還是保持這樣算了。


    反正,是超越愛情之上的友誼嘛。


    連真名也告訴她了……紮姆卡特心情複雜地注視養母,不得不接受事實。


    “那你不回去了?”


    “是的。”如妃端麗的唇角上揚,勾起一個傲然的弧度,“那裏是你父親的領土,我這個下堂婦,不會回去自取其辱。我也不需要向他乞憐,世界那麽大,到處都可以容身,我何必回去受氣。”


    “那……你不愛他了嗎?”紮姆卡特並不意外她的決定,如妃就是這麽自尊自傲的女性,若非愛上了凱爾塞亞特,她不會忍耐那麽久。


    如妃沉默了一會兒:“不,我還愛他,隻是我想通了。放開他,也放開我自己。”


    為了愛情,是可以犧牲一些自尊,但是,完全沒有尊嚴的愛是不可能幸福的。


    紮姆卡特由衷為她高興,浮起略帶寂寞的淺笑:“嗯,好好過日子吧,別回來了,那老混蛋配不上你。”


    “薩克,愛不是為了對方愛自己才愛的東西啊。”如妃失笑。紮姆卡特憤怒起來:“夢話!既然愛上對方,就自然會期望同等的回報!什麽無私奉獻的!就因為你們這些母的都那麽姑息縱容他,那老混蛋才會那麽囂張!應該給他點苦頭嚐嚐!他就會受到教訓!”


    旁觀者不由得點頭表示讚同。


    “紅杏出牆嗎?那隻會讓他感到沒麵子,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殘忍,因為他沒有真正喜歡的人,這種做法也是對自身的侮辱。”如妃將手放在養子肩上,笑靨如盛放的紅玫瑰,“你父親有讓人喜愛的特質,我們才會愛上他,而且愛情是會連缺點也一並包容的。薩克,你還沒戀愛,所以你不明白。等你碰到你的那個人,你就會懂了。”


    “我才不要懂!”越聽越生氣,少年倔強地別過頭。


    如妃輕輕捧起他的臉,溫柔地將額頭貼在他的前額上。


    這是龍的親子間表達感情的方式。


    “薩克,很抱歉以前沒法更好地對待你。你也大了,不需要我再照顧你。你是個好孩子,一定會成為比你父親更傑出的王。”


    那慈愛的聲音中包含的深情和期許使年輕的龍王之子軟化了神情,默然片刻,不好意思地轉開眼。


    “我早就發誓要超過老混蛋了,我也不會變成他那樣的大色魔,因為我決不戀愛!”


    龍妃隻是笑了笑,沒有把他孩子氣的宣言當真。


    ******


    “多麽可愛的孩子啊~”


    有白百合美稱的軍團長雙手合十,滿眼小星星地望著黑龍的化身。


    感應到龍身危險的暮退了一步,但退得還不夠快,被緊緊摟住印下暴雨般的親吻。渥爾歎氣:“索琳娜,你這個喜歡可愛東西的毛病還沒改?”真奇怪,龍妃陛下並不可愛啊,怎麽會對她的胃?


    你沒有資格說她。擔任皇帝護衛的精靈射手冷眼斜視。


    “不可以嗎?這薔薇色的小臉,柔軟的頭發,還有軟綿綿的小身體,一切一切都是這麽讓人喜愛啊~~~”越說越激動,索琳娜加重手勁不住磨蹭。幸好暮是龍,不然已經被她抱得窒息了。


    “是是。”早已習慣的渥爾采取了左耳進右耳出的態度。


    “不可思議啊,明明是龍,怎麽會這麽美呢?”稍稍冷靜下來的索琳娜放開懷裏的孩子,仔細端詳,發出由衷的感歎,“弗蘭蒂亞是,那個倔強小鬼也是。”


    這一次,渥爾產生了深切的共鳴。


    “龍的確是美麗的生物。”


    “啊哈,陛下。”聽出言下之意,索琳娜眯起彎彎的笑眸,“既然喜歡,就緊緊抓住吧,不要在不該紳士的時候紳士,等到失去後悔。”


    放下手裏的陣亡名單,年輕的皇帝深深苦笑。


    “索琳娜,你在說什麽呀,暮還是個孩子,可不是如妃那樣的成年人。我要是強迫他留下,和拐賣兒童的人販子有什麽區別?何況暮不是一般的龍,是黑龍王的獨子,我還沒狂妄到和整個黑龍族敵對。”


    “嗯~~~”不得不承認他的顧慮正確,索琳娜低下頭,發現暮也默認了注定的分別,隻好放棄勸說。


    “沒關係,談一場遠距離戀愛也不錯啊。”


    渥爾毫不猶豫地將羽毛筆扔到愛將頭上。


    ******


    “要回去了?”


    “嗯。”


    暮深深垂下頭,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渥爾壓抑滿腔失落,笑著抬起他的下頜:“不用沮喪啊,暮,又不是再也見不到麵了。我這兩天想了想,覺得是不帶你去帝都比較好。那裏的人際關係太複雜,不適合你。等過幾年穩定了,我就再逃家,帶著你周遊大陸,一起冒險,好不好?”


    “好。”暮的聲音帶了一絲哽咽,納悶胸口翻湧的陌生情緒,下意識地克製。


    “哎呀呀,想哭就哭吧,分離本來就該有點眼淚應景。”


    “哭?”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暮一邊搖頭一邊複述,“眼淚是軟弱的象征。”


    不必問就知道這種鬼話是誰說的,渥爾也不發表自己的見解,隻是聳了聳肩。


    “我自認是剛強的男子漢,但艾塞亞,我的好朋友死時我就大哭了一場。”


    “……”


    “總之,你會慢慢長大,懂得更多事,有屬於自己的看法,不要生搬硬抄你父親的論調。”愛憐地撫上他的鬢發,頓了頓,渥爾終於忍不住緊緊抱住他,殷切地道,“偶爾來看看我和拉瑞亞,嗯?”


    依稀感到懷裏的男孩似乎點了點頭,他沒有再尋求進一步的保證。


    這一別,就是天涯兩隔。


    ******


    時光飛逝……


    黑暗曆2543年,克薩王國主動並入奧斯曼帝國版圖,成為其附屬公國。


    黑暗曆2544年,北方強國羅切斯特向奧斯曼帝國宣戰。


    黑暗曆2547年,曆時三年的戰爭結束,奧斯曼帝國勝利,羅切斯特帝國割讓領土,賠償巨款。


    黑暗曆2548年,奧斯曼帝國皇帝渥利克菲爾賽納福斯迎娶大祭司朱莉雅勞倫茲。


    黑暗曆2549年,第一皇子出生,取名穆安修林福斯。


    黑暗曆2553年,蠻族侵略,奧斯曼帝國全員備戰。


    黑暗曆2554年,將蠻族趕回沉寂冰原,絕境長城工程正式動工。


    ……


    黑暗曆2610年,渥利克菲爾賽納福斯去世,享年67歲。


    ******


    大陸曆315年奧斯曼帝國皇家陵園——


    一場不期而至的雨紛紛揚揚地將整個帝都籠進煙波浩淼的氤氳中。雖已是五月,這場由傍晚時分越下越大的春雨,卻仿佛一下子把天氣帶回暮秋,迎麵刮來的沁涼冷風使人直打哆嗦。


    冰冷的石碑前,屹立了一夜的黑衣青年一動不動,白皙秀美的側麵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為什麽到現在才來?媽媽他一直在等你啊!]


    遙遠的哭喊似乎近在耳邊,在靈魂深處激起陣陣回響。


    人類的壽命,和龍的壽命,是不同的……


    意外被金龍王拎出身體,興衝衝地趕到王宮,迎接他的卻是一具容顏安詳的屍體,和淚流滿麵的拉瑞亞憤怒的指責。


    記憶裏,那個人類青年有著一頭淡如月光的金發,貓眼石似的淺綠眸子,眯著眼笑的樣子像個大頑童。


    喜歡自己煮飯吃,用小碟子嚐味道時,會露出非常愜意自得的笑意。


    分別的時刻,笑得有些感傷,宛如水麵搖曳的月影。


    突然,分得出人類的長相。


    眼裏有滾燙的液體流出來,像什麽東西從心裏解放了,奔湧而出。


    那個時候他沒有哭,這一刻卻難以抑製這名為眼淚的軟弱象征。


    隔著雨簾,隱隱傳來模糊的人聲,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怔怔看著石碑上的名字,感覺模糊了,就橫臂擦去。


    “……祖爺爺是個偉大的人,我也要成為像他那樣的帝王,征服四海……咦!”


    “怎麽了,瑪蕾爾妮殿下?”


    “剛剛我好象看到祖爺爺墳前有個人,還在哭。”


    “哎呀!殿下,您別嚇人啊!這裏可是墓場!”大呼小叫的侍女們擠到個子嬌小的主人後麵,心驚膽戰地東張西望,“還是快回去吧,怪可怕的。”


    “膽小鬼。”瑪蕾爾妮嗤之以鼻,揮了揮手中的白色撐陽傘,“有我這位天才魔法師在,你們怕什麽。”


    她是個身形可愛的淑女,戴著深紅小罩帽,仿佛月光結晶的奇異白發從帽簷下傾瀉而出,身穿有蕾絲花邊的厚重長裙,走動間露出厚跟的小牛皮靴,步履輕盈地踏過濕滑的石板道,像一道穿梭森林的清風。


    從稚嫩的線條看,她頂多隻有十一、二歲,還不能稱之為“少女”,精致無比的五官卻令人無法置信是人類,配上如珍珠般光滑細膩的肌膚,輕柔的閃亮長發和與生俱來的優雅姿態,使每個看到她的人都期待她長大後的模樣。


    “哎哎,殿下,鬼魂這種東西可不是魔法能對付的啊。還有,您之前那些話也不能亂說。”


    “幹嘛,怕皇兄聽見?他隻會一笑置之,才不會像你們這樣疑神疑鬼。”


    “不是啦,是大臣們,這種敏感的話傳出去總不好聽。”


    “哼。”瑪蕾爾妮默認了她們的顧慮,目光沉澱下去,冰藍的瞳色凝成了湛藍,略略透出憂鬱,“優德哥哥是個仁厚的人,就是耳根太軟了。”侍女們都浮起羞赧的神色,不約而同地想起長皇子如春風般溫柔和悅的俊容。


    “哪有耳根軟,優德殿下文韜武略樣樣行,很有才幹呢。”


    “他那是虛心聽取意見,不是沒有主見。”


    “他聽取的也都是好的意見,像上次殿下跟他說的什麽修正法案的,民眾一致好評啊。”


    ……我就是擔心這一點啊。瑪蕾爾妮無奈地看向遠方:連她這個妹妹都能在國策上影響他,將來還得了。


    算了,既然皇兄信任我,就讓他隻信任我,把他身邊的其他閑雜人等都清除好了。


    來到祖先墓前,沒有漏看一束稚菊,瑪蕾爾妮專心禱告完,狀似無意地道:


    “聽說,祖爺爺生前有個神秘的黑發戀人。”


    “啊,是那個傳說嗎?可是可信度不高啊。據說渥利克陛下是個非常專情的人,終其一生都隻有朱莉雅王妃一位皇後。”


    “是啊是啊,他還是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朱莉雅皇後更是一個絕世美女,兩人相配得不得了呢。”


    “這麽恩愛的夫妻,哪有讓第三者插足的餘地啊!瑪蕾爾妮殿下,您不要道聽途說!”


    “那個黑發戀人在戰場上救了祖爺爺,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很多人看見的。”瑪蕾爾妮據理力爭。


    “渥利克陛下深愛朱莉雅王妃,忠實於她,這有更多人證實。”侍女們半步不讓,比起淒美的愛情故事,她們更向往一夫一妻的完美婚姻。


    一張嘴說不過一群麻雀,瑪蕾爾妮理智地放棄和她們爭辯,再次以銳利的眼神注視那束稚菊。


    這裏是皇家陵園,除了皇室成員偶爾來參拜,隻有大型祭禮才對外開放。但每次來,她都看到一束新鮮的花卉。看守人沒膽子撒謊,她布下的魔法陷阱也沒有動靜,裏麵沒文章才怪。


    “總之,我說有就有。”霸道的小公主不由分說敲定,隨即以和她年齡相符的嬌羞神情浮想聯翩,“黑發……一定是美麗的顏色,就像萊卡公國進貢的黑天鵝絨一樣,不知道摸起來是不是也那麽舒適。宮廷裏大部分人都是金發,皇兄也是,就稍微亮些,雖然好看,但是太俗氣了。”


    “您竟然說優德殿下的頭發俗氣!”侍女們不依,哇啦哇啦大叫。


    “是事實麽。”


    “哪裏是事實啊!”


    回程途中,眾女還在叨念,為她們的偶像平反。


    驀地,瑪蕾爾妮感到腳邊有個柔軟的東西擦了過去,一瞬間寒毛直豎,看清是什麽時,驚喜地叫出聲:“貓!”


    那是一隻線條優美的動物,黑色的皮毛就像緞子般柔順光澤,溫潤的黑眸呈現出和黑天鵝絨一樣的質感,那暗色中的金瞳恍若日食,美得令人一見難忘。


    “好漂亮的眼睛,幫我抓住它。”


    “不行啊,殿下!黑貓是不吉利的!您別看它,快走!”


    侍女們已經嚇壞了,合力將掙紮的小主人架走,逃難似地奔向大門。


    最後匆匆回眸,瑪蕾爾妮瞥見那依舊在原地凝視她的小身影,這一眼給了她深刻的印象。


    雨絲在青石板上滴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如箭閃過的黑影卻沒有激蕩起半點水沫,也沒有被雜草絆住,穿過層層疊疊的墓碑,直直來到路旁的樹下。


    厚實的防水靴,旅行者常用的灰白色鬥篷,斜斜在肩部扣起,金色的流蘇優雅地垂落下來。胸口造型精美的水晶鏈墜流轉著黃金沙,在黎明的微弱晨光裏靜靜綻放出美麗的光輝。


    被雨****的淡金發絲搖晃了一下,漾開點點水珠,宛如月亮的碎片。


    帶著笑意的冰藍瞳眸,平視眼前的黑發男子。


    和之前站在墓前的青年十分相似的容貌,隻是略微成熟些,雛鴉般輕軟的黑發細碎地落在臉頰兩邊,讓人很想伸手揉一揉,仿佛冬日夜空的漆黑眼眸中央,閃著金光的橄欖形瞳孔和那頭黑貓一模一樣。


    “那就是你的情人?眼光真不錯。”


    清冽的男性嗓音和雨聲交融,如同一首和諧的樂章。


    輪廓柔和的臉龐泛起靦腆的淡淡紅暈,巴哈姆斯不做聲地杵在當地。好笑地揚了揚唇,羅蘭朝瑪蕾爾妮離去的方向投以感觸良深的視線:“再過幾個月,那個小公主就會逃家,和過去的你見麵了吧,真是奇妙的緣分。”


    被這句話觸動,刹時千年的生離死別,悲傷寂寞湧上心頭,滿含深情的眼眸冷卻成悠遠的蒼涼。


    “我失去了渥爾,也失去了瑪蒂。”


    “我不就在這裏麽。”羅蘭側了側首,不以為然的樣子。巴哈姆斯眨眨眼,開懷地笑了:“是呢。”


    雨勢明顯減弱了,聽著清脆的聲響,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感受著彼此相伴的寧靜。


    無冕之王抬頭瞄了眼被洗得晶瑩剔透的樹葉,對義父綻開溫暖的笑靨。


    “等雨停了一起去喝一杯吧?”


    “嗯。”


    黑龍王看著自己的契約者,微微而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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