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氣候溫暖適宜,坐在午後的露台上,享受陽光照耀身上的感覺,一邊喝著香氣四溢的玫瑰紅茶,一邊閱讀古籍,再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了。


    樓下傳來歡快的笑語,水晶公爵翻頁的手微微一頓,看向栽滿玫瑰的庭園,那裏赫然有兩個身影。個子較矮的是他的貼身侍從艾倫,拿著一隻銅製的大水壺;個子較高的留著一頭金棕色的長發,烏黑的瞳眸睿智而深邃,秀美的麵容漾著柔和的笑意,一襲園丁服也無法掩蓋她的麗色。若是雷莉亞在此,一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個粗衣含笑的少女,正是外界以為已經死去的聖女芙蘭娜庫珀!


    白雲浮悠,輕風送暖,蒙契爾閉上眼,感到倦意湧上。自從三年前的事件後,他的精神變得很差,常稍一不注意,就昏昏睡去。而隻消一睡,那些竭力遺忘的回憶就冉冉浮起,如水泡般充塞他的腦海……


    王國曆293年萊安特魯王國西南領春——


    “子爵!子爵閣下!蒙契爾子爵閣下!”


    “副團長、副團長閣下,賽拉副團長閣下——你搞什麽鬼?”


    擔任前鋒總指揮,剛接獲斥侯報告而急急趕來的王都騎士團副團長賽拉梅菲聞言一怔,看了眼忍俊不禁的兩個守帳士兵,才回過神掀開帳簾,大步走進:“閣下!”


    “我有長耳朵,你犯不著吼這麽大聲。”


    “呃…抱歉,我有緊急軍情回報。”卸過上司的調侃,賽拉急切地道。


    眼前一亮,一個身穿鮮紅戰袍的少年手拿羊皮卷宗轉過身,銀藍的短發在昏暗的帳內閃閃發光,熏衣草色的眸燃燒著精幹的銳氣和深刻的智慧,斜挑的眉,秀挺的鼻,薔薇花瓣似的唇,五官雖猶帶稚氣的可愛,但這位年輕將領的容貌,已是任何人都無法不迷醉的美麗。


    “看在軍情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你的大驚小怪了。”紅衣少年笑靨如花,一擺手,“請坐。”


    賽拉拉了張椅子坐下,忙不迭地道:“閣下,斥侯傳來消息,西北軍在莫關海峽遇襲,戰況吃緊。而本來不該是這樣的。雖然叛軍是土生土長的南方島民,但我們也有優秀的向導,照理不會吃地理的虧。可是昨晚大批敵軍像早預料好的一樣憑空出現,將打算渡海前來的西北軍困在港口,至今已戰了一天一夜,我方居劣勢。閣下,大家要我來請示您:我們是立刻放棄這裏前去支援呢?還是——”


    “還是什麽?”蒙契爾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令賽拉窘迫不已,“沒有什麽‘還是’,你們的意思就是‘支援’。誠然,少了西北軍,我們的戰線就無法完成。兵力不足,隻會陷入愚蠢的消耗戰,而我們的補給線太長,守備更是薄弱。既然沒辦法讓所有的士兵在一天裏學會打魚,就隻有撤退一途。好啦,快準備一下,從頭到尾我們就沒有選擇權嘛。”


    待賽拉傳令完回到帳內,瞧見長官慢條斯理地攤開一張地圖,臉色毫無異樣,但他還是戰戰兢兢地問道:“閣下,您失望嗎?”


    “不失望。”


    “呃……可是,不得不放棄好不容易攻下的據點,連士兵都在抱怨了,您難道一點也不覺得不甘心嗎?”


    蒙契爾抬眼,笑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那個‘還是’的意思。不管什麽原因,隻要後撤了,宮裏那班不懂軍略的老家夥都會認為是敗退,你們擔心我顧慮這一點,罔顧友軍的安危,死守這裏,是吧?”


    賽拉神情尷尬:“閣下言重了,大家是考慮到您的立場。您和我們不同,我們若被指責怯戰,頂多扣點軍餉或關個禁閉,但您是堂堂王位繼承人,一舉一動都受到各方關注,一旦落人口實,顏麵何存?若做出偏頗的決定,也是情有可原。”


    “你真的認為情有可原?”蒙契爾聲音一沉。


    “因為以前的指揮官都是……”看出長官心情不愉,賽拉猶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沒錯,以前的指揮官都是這樣,所以我們都有覺悟。而且,碰上這種指揮官還算好的,最怕的就是那些根本不懂得用兵,隻幻想以多勝少的菜鳥長官了,通常一仗就玩完,還拖著一堆人和他一起死。”


    賽拉愈說愈小聲,因為他心裏,不,是每個見過蒙契爾的將兵都斷定他也是個‘菜鳥長官’。雖然不知道確切年齡,但從外表看,蒙契爾頂多十三四歲,簡直是從外到內的黃口稚兒。讓這樣的小毛頭指揮作戰,人人都大歎沒指望了。


    “原來如此,副團長果然快人快語,沒讓我失望。”蒙契爾站起來,笑道,“不過不用擔心,我和那班蠢家夥不同,所以也請你和諸將勿以年齡為念,全力協助我。”


    賽拉臉一紅,詫異心思被對方看透,同時也鬆了口氣。盡管仍不相信蒙契爾有領兵的大才,至少斷事之明是有的,不然也不會下達那個撤退令。


    “對了,你這兩天在前麵,大概不知道吧,利卡特他們三個已經服了我,你以後不用當和事佬了。”蒙契爾豎起食指,笑得得意也稚氣。


    賽拉足足愣了半分鍾,才回過神:“什麽!”


    “是真的,我和他們比賽,賭誰輸了,就要聽贏家的話,我贏了,所以他們都成了我的小弟了,而且是心服口服哦。”


    “……”老實說,賽拉一點也不相信,尤其想到幾個僚友的脾氣,就更加認定是蒙契爾吹牛或耍詐贏了賭局,但他很聰明地沒有出言反駁。


    隻瞥了他一眼,蒙契爾就知道副將隻是表麵信服,肚裏可懷疑得緊。他也不強調,反正出了帳子,自會有人告訴賽拉這個樁八卦。眼下他最關心的是軍情,便招手道:“你過來看。”


    賽拉依言走過去,俯視攤在桌上的地圖。


    “事實上,在你報告之前,我就知道莫關海峽的事了,和三位將軍討論後,一致認為敵軍之所以能這麽迅速地得知我軍動向,很可能是有人通風報信的緣故。”


    “那就是——有內奸?”賽拉神色凝重,蒙契爾的表情也沉冷下來,頜首肯定。賽拉想了想,道:“不過騎士團是有很多團員是南方島嶼出生,但軍階都不高,應該探聽不到這麽機密的情報。”


    蒙契爾微微一笑:“提到內奸,人們總是先想到同鄉。其實隻要利益得當,誰都可能背叛——背叛祖國、背叛朋友、背叛親人。”


    賽拉沉默了一瞬,問道:“那閣下有眉目了嗎?”


    “不,他也是個狡滑的家夥,不會輕易露出狐狸尾巴,我若疏忽點,上次肯定被他瞞過。”


    “上次?”


    蒙契爾撈起一隻卷軸,邊搖邊道:“我因為私人理由,一直和首都保持聯絡,他大概以為那裏有人幫我出謀劃策,一次攔截了我的信,正巧那封信寫得頗為隱約,其中一部份的內容是:[近日騷動漸多,疑不耐,欲出,然所思時日尚短,奈何?誠可笑也。常提浮躁乃大忌,或忘,赧。汝同,且定心。瞞不久,昭。望歸期將至,萬千珍重]。”看見賽拉一頭霧水的模樣,蒙契爾爽朗大笑:“哈哈哈……當日那人看了信後,可不似你這般雲裏霧裏,而是大驚失色。因為那時我軍剛到達莫關海峽,他想趁機將我們一網打盡。而看了信後,他以為我早就查覺他的陰謀,布下陷井,就等他們來攻;又想叛軍確實崛起時間尚短,若不能以逸待勞,絕非王都騎士團的對手,立刻通知敵軍改變戰略,於是第一晚平平安安過去了。我那時就在奇怪,敵軍怎麽會放過那麽好的一個機會。剛好信送過來,我看到封口的火漆有剝落,頓時恍然大悟。”


    賽拉聽得張口結舌,半晌才道:“沒想到一路上發生了這麽多事,屬下魯鈍,竟一無所覺。可是這麽聽起來,內奸恐怕是……高級將領的一員?”


    蒙契爾唇角上揚,眼神卻殊無笑意。他緩緩收起地圖,輕聲道:“總之,我要放長線,釣大魚,你就等著看我怎麽把那家夥揪出來吧,賽拉。”


    話音剛落,帳外傳來通報:“全軍就緒!”蒙契爾馬上起身離帳,賽拉緊跟其後。平地上,整整齊齊排了六個方隊,陣前是僅次於正副團長的三名將軍:利卡特、沙瑪和桑迪。向他們一一點頭知會後,蒙契爾和賽拉相繼上馬,朝友軍所在地出發。


    走了一段路,賽拉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邊留意周圍人,一邊悄聲問道:“閣下,那個欺騙了敵人的卷軸究竟是什麽啊?故意布下的迷障嗎?”


    “……”


    蒙契爾沒有回答。賽拉詫異回首,看見他把臉埋在馬鬃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哈哈哈……”


    強忍了一會兒,年輕的子爵終於忍耐不住,放聲大笑,引來所有將兵錯愕的瞪視。好半天,他才收起笑聲,將紅通通的臉蛋湊到副將耳旁,用掩不住的快樂口吻道:“其實,我就要當哥哥了!”


    “啊——”


    三秒鍾後,換成副團長在全軍麵前失儀。


    ******


    [蒙契爾:


    你好嗎?我很好。算算快三個月了吧?我這個傻媽媽倒和你這個傻哥哥一樣急呢。這兩天總覺得小腹胎動得愈來愈厲害,我真懷疑這小東西是不是在我肚裏待得不耐煩,想出來了。但轉念一想,才這麽點天數,哪有可能啊,真好笑。唉,你在首都時,常提醒我不要浮躁,動了胎氣,我老是忘記,不好意思。不過回想你那時的德性,還不是和我一樣!看來我們都得放寬心呢,蒙契爾。我決定過兩天將懷孕的事告訴陛下,當初是怕他擔心我的身子,執意打掉孩子,才沒說,現在想打也來不及了,就讓他知道吧。而且,我想好好說的話,陛下一定能理解的,到時,他也會像你一樣高興,不是嗎?


    望歸期將至萬千珍重


    艾莎琳萊安特魯筆


    王國曆293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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