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墜落,不停地墜落。


    失重感讓身體輕飄飄的,靈魂好象剝離了出去;世界迅速地變窄、變黑;也許是傷口凍結的關係,她並沒有感覺到痛苦,卻有一股更深的絕望漫溢上來——


    即使到了冥界,她也見不到神官。


    因為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


    失誤!看到黑發少女跌出欄杆,東城城主愣了愣:他本來是預計讓她撞到,這裏有三樓,屍體掉下去一定會變得慘不忍睹。


    好歹是值得尊敬的對手,這樣……


    正扼腕,捕捉到一聲異樣的聲響,像是……水聲?


    “是高架水路!”一個反應快的法師喊道,“我記得這裏有條支路!”不等羅蘭回答,另一名守衛大叫:“對了!今天正好換水啊!那…那她會衝到什麽地方去?”眾人麵麵相覷,為這太過巧合的巧合目瞪口呆。


    “算了,之後再去打撈吧。”羅蘭首先回過神,放下菲烈冰之弓,“我們先回宮,有的收拾了。”


    ******


    洶湧的水花間,冉冉浮起一道纖影。


    沉靜的睡靨栩栩如生,臉頰泛起血色,胸口有了微微的起伏,生命的跡象重新回到這具已死的軀殼。


    突然,原本齊脖的短發以驚人的速度飆長,宛如在空中暈開一朵黑色的曼珠沙華,映著那張清雅的容顏,竟有一種莫名的綺麗。漆黑的****劃出優美的軌跡,圍繞著飄浮的人,落入一雙迎接的臂膀。


    緊貼著女兒殘留著冰涼的麵頰,魔界宰相加重手勁,將她牢牢圈進懷裏,心疼地低喃:


    “楊陽……”


    ******


    楊陽夢見了懷念的過去。


    每天早上,她在硬硬的木板床上醒來,漿過的床單有點粗糙,卻很好聞,蓋著很舒服。一邊打哈欠一邊梳妝打理,她踹醒友人,兩個人一起下樓。


    麵無表情的少年從廚房探出頭,打個不冷不熱的招呼,指著桌上的水果叫她們墊饑,縮回去繼續煮飯。陣陣食物清香,是催促鍛煉的最大動力。


    艾瑞克隊長的大嗓門在門外叫喚,跟昭霆抬兩句杠。士兵們總是爽朗地笑著,揉亂她的短發,聊些村裏的趣聞。晨練開始後,忙碌的主婦,下田的村民和四下亂跑的孩童都會停下來,為她們加油鼓勁。偶爾惡作劇地伸出腳,想絆倒跑得最快的艾瑞克,結果總是絆倒後麵的昭霆,氣得她哇哇大叫。


    跑完步,到酒館[跳舞的麥酒桶],老板布克坐在窗邊悠閑地吐著煙圈,笑嗬嗬地點頭。娜塔嬸風風火火地衝出來,又是抹汗又是搬椅子,嘴上也嘮叨個不停,卻完全不會讓人討厭,就像她端出來的熱牛奶和炊餅一樣,熱烘烘的溫暖人心。有時候還會塞給她們一個酒瓶子,叫她們偷偷帶回去給某人。


    可惜十次有九次不成功。沒收了酒瓶,耶拉姆會怒氣衝衝地奔進臥室,拖出他賴床的師父,大不敬地抱以老拳、痛罵和不許再私下購買任何酒類物品的威脅。然後,還暈呼呼的銀發青年會揉揉眼,朝她綻開愛困又迷糊的笑靨,用有些沙啞的清朗嗓音道:[陽。]


    ……好想哭。


    意識的一角,響起瀕臨崩潰的細小聲音。


    可是,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因為哭了,就輸了。


    她會再沒有力氣站起來,再沒有力氣複仇,陪著那個人沉進無知無覺的黑暗海底,成為一個活死人。


    ******


    醒來的瞬間,就像靈魂被撕成兩半一樣痛苦。


    如果可以,她想一輩子沉浸在那些懷念的景物中,即使是虛假。


    “楊陽!”


    熟悉而親切的男中音鼓蕩著她的耳膜,不允許她再逃避下去,“醒過來!醒過來!”


    下意識地睜開眼,躍入視野的是一雙比星辰更明亮的黑眸,溢滿了關切、心痛、擔憂和不舍,卻無法打進她的心裏,隻勾起了她的記憶:“維……烈?”


    “是我!”抱緊她,魔界宰相喜極而泣,“太好了!你終於醒過來了!我好擔心你會一睡不醒!”


    “我還活著?”軟軟靠在他的臂彎裏,楊陽依稀想起墜落前的情景,浮起微薄的驚訝:怎麽會,那一箭,應該是射穿了她的心髒的。


    “對!你還活著!”


    ……算了,這不重要。抓著他背上的衣服,楊陽拉開一段距離,直視他的雙眼,低吼道,“幫助我!”維烈一愕:“呃?”


    “你來得正好,幫我!幫我殺了羅蘭·福斯!我們不是同伴嗎?你幫我!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命也好,靈魂也罷,隻要幫一點點忙就可以了!”


    “……”


    “幫助我,維烈!”察覺對方的沉默隱含拒絕的意味,楊陽拎起他的衣領,神情和動作都充滿了狂亂,“我隻求你這一次!看在我們的交情份上,拜托!不然,我就永遠不原諒你,恨你像恨羅蘭·福斯一樣!因為你不講義氣!”


    “你居然會說這種話……”維烈聽得呼吸不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我想扇你一個耳光。”


    楊陽嚇住,愣愣地瞧著他。


    啪!隨著兩記脆響,維烈托起她的臉,以前所未有的粗暴語氣道:“你給我冷靜一點!這個樣子還像你嗎!”楊陽臉色一變,甩開他的手:“閉嘴!你怎麽會明白我的心情!隻會在那裏說大道理說得好聽!”


    “你也知道啊。”維烈微微苦笑,“你以前還不是常常對肖恩說大道理,你又真的理解他了嗎?”


    “!”被這句話擊中心坎,楊陽縮起肩膀,一時手足無措。看到她這副模樣,維烈臉上的線條又軟化下來,重新漾開愛憐,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楊陽,沒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你的悲傷隻有你自己背負。”


    “可是,我受不了了啊!”楊陽求助地看著他,眼眶微濕,“我好恨!好恨好恨!”


    “你恨他多一點?還是恨自己多一點?”


    仿佛被雷生生劈中,楊陽整個人縮成一團,兩手緊緊捂住嘴,半晌,從指縫裏流瀉出走調的微弱氣聲:“我更恨我自己。”


    下一秒,再度轉為歇斯底裏的高喊:


    “我好後悔,為什麽要離開村子!為什麽要離開他!如果我不去找什麽見鬼的神器,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我還恨諾因!為什麽要留著我!如果他早點放我走,我就來得及見到他!”


    “這是毫無道理的指責……我知道,真正應該被指責的是這個玩昏頭的我。因為不想怪無辜的人,不想浪費時間自責,我才把一切推到羅蘭·福斯頭上。”


    “我甚至不想報仇,我隻想回去!回到村子裏!回到有神官、有大家在的村子裏!我什麽都不要!不要旅行,不要找神器,不要回家!我也不要同伴!肖恩、希莉絲、莎莉耶、紮姆卡特、月、諾因、史列蘭……這些我統統不要!我隻要他!和他相比,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維烈靜靜注視眼前泫然欲泣,又強忍著不哭的少女,隻覺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那是過去的他。


    他們的命運……何其相似。


    喘息片刻,楊陽仿佛自我確認地道:“我要殺了羅蘭·福斯,一定要殺了他!是他奪走了神官,他該死!”


    “殺了他以後呢?”一聲歎息,在靜夜裏幽幽化開。


    “咦?”楊陽睜大眼,不解地仰視他。維烈卻沒有看她,視線定在遠方的一點,像對過去的自己說話:“殺了他以後,你又要對誰發泄?她已經不在了,這裏、冥界、宇宙,哪裏都沒有了。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這世界還有什麽意義?”


    楊陽戰栗起來,聽出他真正的言下之意,堅硬的心防裂開細縫。


    能引起共鳴的,隻有經曆相似的[同伴]。


    “沒有她的世界,沒有存在的必要。我毀天滅地,我殺人無數,我是覺得有快感,我是得到了發泄,但最後呢?當聽到仇人已經死亡的消息時,我沒有解脫,也沒有開心,隻有空虛,無盡的空虛!”


    “但…但是!”楊陽試圖辯駁,“你沒有親手殺死精靈王,而我是要……”


    “殺了星華還不夠嗎?”


    “……”


    血色從楊陽臉上褪去,這一刻她蒼白若鬼。維烈的焦距回到她臉上,眼神蒼寂而陰鬱:“我比你幸運,我沒有殺死擋在我麵前的肖恩,但你已經錯了一次了,還要繼續錯下去嗎?哪天如果肖恩擋在他的徒孫麵前,或者冰宿阻攔你,你是不是也會將他們統統殺掉?”


    “我……我……”


    “楊陽,我愛瑪格,我愛她勝過任何人,我以為我能舍棄一切,可是我做不到,我好後悔!我不該發動降魔戰爭,不該侵略人界!潔西卡是我害死的,肖恩的不幸也是我造成的!隻要想到他們倆,我就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還曾經想拋棄摩耶,弄得現在連回去也沒臉!楊陽,複仇的時候是可以什麽都不想,但複仇以後呢?”


    楊陽無言以對,默默凝視他,眼裏開始有霧氣浮現。維烈催促似的撫上她的眼瞼,柔聲道:“楊陽,我不阻止你複仇,但是不能是這種形式,不然你會後悔的,像我一樣後悔。事實上,你現在就後悔了不是嗎?”


    “嗚……”嘴唇顫抖片刻,楊陽嚎啕大哭,“哇啊——”


    維烈緊緊抱住她,哭得肝腸寸斷的人兒激烈地掙動,像要把所有的委屈、憤怒、悲傷和著淚水一並宣泄。


    “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嘶力竭的哭喊宛如傷獸的悲嚎,一聲聲回蕩開來,在黑暗裏隱沒。


    “乖。”輕拍她劇烈起伏的背,維烈不忍地合上眼。良久,嘶啞的哭聲才漸漸低微,轉為上氣不接下氣的嗚咽:“維烈,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我知道。”


    “我不想殺她的,我真的不想殺星華!”


    “我明白。”


    “我好想見神官,我隻想見他最後一麵!”


    “……”維烈震了震,一手按著她的後腦勺,歎息,“對不起。”楊陽把臉埋在他肩上搖頭,繼續啜泣,眼淚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滲進他的衣服,也滲進她的心底。


    融化了由仇恨築起的高牆。


    “維烈,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的。”欣慰地微笑,維烈耙梳她長長的黑發,“回去吧,大家都很擔心你。”


    “嗯。”點了點頭,楊陽又哭出聲。這次很快就平靜下來,濃濃的疲倦席卷了飽受折磨的靈魂。


    以盡量不驚動她的動作站起來,維烈正要使用空間轉移,原以為睡著的人環住他的頸項,埋首在他胸前,喃喃道:“維烈,其實你真的是我的父親吧?”


    沒有回答,魔界宰相眼裏蕩漾著複雜的情潮,低頭在她前額印下一吻。


    而楊陽也沒有等他回答,雙臂下垂,沉入夢鄉。


    鬆了口長氣,維烈調整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轉向東方。深沉的夜色籠罩著大地,隻有他腳邊的篝火散發出光和熱,以及遠方的狹長光帶,那是由都市的燈火構成的景觀。


    “這筆帳我記下了,羅蘭·福斯。”


    ******


    回到中城的下界王宮,接到通報的人們立刻趕過來。


    “維烈!”


    跑在最前麵的昭霆大呼小叫,“你找到陽……陽!”


    “這是陽?”希莉絲看著那個像被黑色水草包圍的人目瞪口呆。莎莉耶好奇地撚起一縷:“她的頭發怎麽變得這麽長?”


    “有點原因。”維烈苦笑。檢視宿命的另一半,卻探不出脈搏,肖恩嚇得結巴:“她……”


    “放心,她沒事。”維烈連忙安撫,見友人一臉如釋重負,又掩不去原先的黯然,勸慰道,“肖恩,不是你的錯。”也不忍心**自責,希莉絲問道:“她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她去殺羅蘭·福斯。”


    “什麽!!!”異口同聲的驚呼。好半晌,被炸得頭暈腦漲的眾人才相繼回過神。耶拉姆自嘲地撇了撇嘴角:“她倒是比我動作快。”昭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終究垂頭不語。


    清亮的腳步聲響起,維烈抬首,餘人則是轉過頭。卡薩蘭城主神色冷凝地走來,身後跟著表情怪異的宮廷術士長,顯然已經知道發生在東城的事。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駭服地瞪視黑發少女,吉西安暗暗搖頭。其他人自動自發地讓出一條路,讓諾因通過。


    “殿下?”維烈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的反應——佇立片刻,伸手拭去楊陽臉上的淚痕。


    凝視那張在黑發的掩映下更顯蒼白的麵容,諾因的眼神陰晴不定。


    “無名氏神官,她的師父,就是她的心上人?”


    “呃,是的。”


    “……”由衝擊引發的矛盾和慢慢上升的醒悟都從紫眸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為堅定的情緒,諾因抬起頭,一字一字道,“請你把她,交給我。”


    一室鴉雀無聲。昭霆等人瞠目結舌,為這樣的發展錯愕不已。沒有理會他們,諾因隻是一霎不霎地注視維烈,因為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個男人才是真正有資格做決定的那個人。


    維烈久久不發一語,抿起的唇瓣似乎在抗拒,蹙起的眉似乎在估量。隨著漫長的對峙,他眼中的掙紮漸漸轉為純粹的不舍,低頭看了眼懷裏的人,他終於下定決心。


    默默伸出手,極盡輕柔地將她轉移到另一個懷抱。


    “你會很辛苦。”清清楚楚地看到對方眼裏浮起愛憐,動作之細致不亞於他,維烈落實了心,卻不得不提點一聲。他這個女兒看似溫柔,其實性子拗得很,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再敞開心扉。


    諾因會給她帶來安慰,下場卻可能是不被接受,一輩子的不幸。


    這是他這個做父親的自私,為了女兒的幸福,而將愛她的男人推進深淵。


    “哼。”諾因習慣性地露出諷笑,“這世上沒有簡單的事,也沒有困難的事,隻看人的毅力而已。”


    抱著單戀的少女,他轉身離去。


    ******


    中城滿願師的暴舉,使得伊維爾倫群情激憤,堅決要求嚴懲犯人。卡薩蘭方麵的記錄是“無”,拒不承認他們的“誣陷”。反正東城沒撈到屍體,而人還好好地活在中城的王宮裏,怎麽辯也是平局:一方有人證,一方有物證。


    讓兩城吵翻天的這位犯人,其豐厚成果有:把整個東城首府燒出了一條分界線。縱向破壞不大,隻被星塵粉炸了幾幢宮殿。然而橫向,一塊寬不足五十米,長卻超過二十公裏的截麵上無人生還;財產損失不可估量,光是兩條斷開的高架水路,就要花費諾大的人力物力修理。


    最讓羅蘭鬱悶的,他的辦公地點,好死不死也在那條線上。雖然重要文件都有備份,但是他那些最最緊要的私密資料,全化成灰了,不知飛啊飛飛到哪個角落。這下隻有搜腸刮肚,把它們背出來重新記錄,再用最牢固的保險箱和最強大的咒文保護。


    而因為宮殿需要搶修,他隻有提前計劃,在近期內搬回上界。


    “大人,確定了,那個女人的確還活著。”


    聽完心腹的報告,東城城主在臨時辦公室裏一手支頰,沉吟不語。他對自己的箭術絕對有自信,如果不是楊陽的心髒長在右邊,就是……


    “果然她和魔界宰相長得像不是巧合。”


    “你是說——”法利恩瞪大眼,心頭一次動搖——他是不是因為輕率,給伊維爾倫樹立了不可招惹的強敵?嚴格說來,這次事故的責任也在於他。看出他的心思,羅蘭淡淡地道:“不用擔心,身為魔族,維烈宰相決不會直接插手人界的事,不然,眾神也會出手。”降魔戰爭是他從小聽到大的故事之一,對於之間的關係,他再清楚不過。法利恩將信將疑:“真的嗎?”


    “放心,你老哥我決不會信口開河,你也別再垮著一張臉。自責和後悔是世上最無用的行為,有時間懊惱過去的事,不如想想未來要怎麽做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是。”法利恩肅然行禮,隨即有些不甘地道,“那這次的事,我們就隻能忍氣吞聲了?”


    羅蘭莞爾,盡管這個弟弟給他添了很大的麻煩,對他的死腦筋,他卻從不生氣。因為他本來需要的,就是法利恩一絲不苟的辦事能力,以及冷酷的決斷,以彌補他一些優柔的特質。而由此衍生的副作用,是他應該承擔的。


    “楊小姐的靠山確實大,在監視他們旅行時,我就知道了。可惜,都是烏合之眾。”羅蘭把玩印章,“雖然她自己可以成為向心力,不過……”


    真正實力上的[統和],不是這麽簡單的事。


    打仗更不是幾個強者之間的決鬥。真這麽簡單,他早就親自去單挑拉克西絲,決定王位歸屬了。就算真的發展成這樣,他也不怕。目前中城可用的強者素質並沒有超過他這邊,就算加上血龍王、月祭司這些散部,亦然。


    “大人?”見主君說話說一半,法利恩擔心地催促。羅蘭微笑道:“沒殺掉楊小姐是很可惜,活的她絕對比死的她威脅大,但是因為她的魔族體質,以後下手就不容易了,由得她去積蓄對抗我們的力量吧,讓台麵下的小蝦都浮起來也好。”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嗯?”


    法利恩悶悶地道:“我知道,大人你並不想殺了她。”羅蘭笑意加深:“啊,我承認我對她有點香火情,但還不至於痛苦到哪裏去,真正頭痛的是她和我那師公的關係——我不想讓師父為難。”法利恩一怔:“可是費爾南迪先生是比較重視大人的吧?不然他也不會特地跑到競技場救你,還公然和子孫對立。”


    “這個嘛。”羅蘭反常地遲疑了,眼底浮起陰鬱的薄霧,“我總覺得,師父對我有些報恩的性質,感情上……”


    一言未畢,他揉了揉額角,感覺腦子裏有一根神經跳了一下,莫名的焦躁。


    像有一段久遠的記憶偶然翻了出來,卻連看也沒看清,又沉回穀底。


    “報恩?”法利恩完全不理解這個詞:應該是反過來吧?羅蘭還沒回過神,隨口道:“沒遇見我之前,他日子過得無聊死了。有了我,他可以成天耍著我玩,當沙包揍或當奴仆壓榨,怎麽整都可以——我帶給他這麽多樂趣,他是不是該回報我?”


    法利恩狂汗。


    找不到情緒失常的原因,羅蘭把剛才的怪異感視為單純的錯覺,轉移注意力:“就讓中城借著楊小姐的名頭重整王室的威嚴好了,我看他們那兒遲早變成魔族的大本營。一千年的思想沉澱哪有這麽容易消除的,就算同樣是人類,民眾都還排斥外族,何況異族的統治者。這就是人的劣根性。稍微灑幾顆火星,有得他們忙乎了。”


    “是。”


    談話告一段落,羅蘭正想看看工程進度表,他的副官火急火燎地衝進來,還沒關門就大聲嚷嚷:“羅蘭,你和冰宿出了什麽問題?”


    “艾德娜,關門。”法利恩有時真氣這個粗線條的**,一點分寸也沒有。艾德娜朝他投以挑釁的眼神,但還是一腳把門踢上,繼續逼問主君:“你和冰宿到底怎麽了?”


    “別急,慢慢說。”羅蘭笑著舉起茶壺,“要不要來杯月桂茶?我新泡的口味,很不錯。”


    “……”艾德娜翻了個白眼,實在受不了他這悠哉遊哉的脾氣,“你還有空喝茶!不給我交代清楚,我就代替冰宿,把你捆成粽子吊起來,狠狠地當沙包揍!”


    法利恩眼中射出強烈的非難,羅蘭還是那副德性:“冰宿絕對沒有這種興趣,這是你的宿願吧。”


    “哼,你知道就好,說!為什麽她既不上朝,也不來上課?以前她決不會兩樣都缺席,想來想去隻有你這個王八蛋最可疑!”艾德娜越說越憤慨。這回法利恩也愣了愣。


    羅蘭卻不意外,隻是神色微微黯淡:“讓她冷靜一下也好,楊小姐畢竟是她的同學。”


    “對了,我正想問你,你叫誰去追不好,偏要親自出馬!你是太久沒射箭,手癢了是吧?好啊,你射了,現在冰宿也氣跑了,看你怎麽辦!”


    “當時的情況,叫任何人去追都會將她五馬分屍,隻有我親自帶隊才不會發生這種事。即使冰宿生氣,一輩子不原諒我,我也不能侮辱我的對手。”


    艾德娜無言。法利恩安慰道:“大人,別擔心,冰宿小姐頂多氣一會兒時間,不會一輩子不原諒你的。”


    無法像他這麽樂觀,羅蘭默默喝了口茶。嫋嫋白霧模糊了他的表情,也掩蓋了整個內心世界。


    在競技場,冰宿持劍保護他,不顧一切地站他這邊時,他是覺得很感動,感動她的深情,但他從來沒有自信,她不會對他漸漸寒心,進而離去。


    因為他是什麽樣的人,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


    午後的陽光斜斜灑進窗戶,透過藍色的絲綢窗簾,為整個房間罩上如夢似幻的淡藍。長睫顫了顫,緩緩張開,黑眸由失神的困頓轉為迷離,沉醉於眼前的景致。


    “醒了?”


    立刻察覺她的動靜,床邊的人放下看到一半的書,順手拉開窗簾,明媚的陽光頓時鋪滿一室——比起說好聽是浪漫說難聽是昏暗的環境,他更喜歡充足的光線。


    “諾因!?”認出這個聲音,楊陽驚訝回首。因為光被擋住的關係,她沒覺得刺眼,但還是有點不適應,用手背遮臉,從指縫裏看清中城城主清秀的容顏,一瞬間,心潮澎湃。


    終於回來了……


    在東城發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噩夢,連同她自己也像是噩夢的一部分。什麽都不想,隻執著於複仇,那樣是可以逃開無盡的自責和後悔,可是一稍微鬆懈下來,痛苦就緊緊包圍住她。


    而現在,悲傷依舊,卻少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


    雖然這裏不是西芙利村,沒有那種身心都融化的溫暖,但是有朋友同伴迎接守侯的感覺也是那麽好。


    “身體有沒有不對勁?”


    “啊?沒…沒事。”


    “……你哭什麽?”諾因眯起眼,掩蓋一閃而逝的狼狽。楊陽慌忙抹淚:“沒有,我是太高興了,嗚嗚……”怎麽抹也來不及,她遮住眼睛,難堪地低語:“抱歉,我醒來後好象淚腺變發達了。”


    “算了。”諾因別過頭,不去看她逞強的樣子,心隱隱抽痛,“你要哭就哭,別死撐著,我當沒聽見。”


    輕輕的啜泣聲依然聽得出是經過壓抑的結果,卻比大哭更揪心。


    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少女一直是笑著的,溫和而大度。包容他的小性子,原諒他的壞脾氣,也會直言不諱地教訓他,從來沒有失控,也從來沒傷心過。


    無論那家夥是怎樣的人,讓她這樣哭泣,決不是好東西!


    諾因咬牙切齒地為“前”情敵打了個大大的叉叉,索性把手帕扔在她臉上,讓她去粉飾個夠。


    不被信任依靠是很鬱悶,但諾因還不會蠢到現在就抗議,他很清楚自己在楊陽心裏的地位——可能連她隊伍裏那個小丫頭也及不上。


    無妨。他悠閑地盤算:大不了跟她耗一輩子,那小丫頭總不見得做她一輩子的跟屁蟲。


    楊陽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紅著臉偷瞄他:“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


    “我什麽都沒看到,你大可放心,倒是聽見有人像老鼠一樣嚶嚶地哭。”


    “誰是老鼠!”楊陽憤慨地舉手捶他,因為聽出友人沒有嘲諷的意思,她也不是真的生氣,隻捶了兩下,“手帕我洗幹淨還你。”


    “洗什麽洗。”諾因搶過自己的手絹,為那沉甸甸的重量歎服,“你真能哭。”


    “羅嗦!”


    把濕手帕絞幹疊好放回口袋,諾因拿起床頭櫃上的水瓶,笑道:“要不要補充水分?”楊陽不好意思地應了聲。


    “耶!我的頭發怎麽變這麽長了?”一被扶坐起來,她就看到了延伸到被下的濃密黑發,驚訝地睜大眼,難怪她覺得頭好重。諾因咋舌:“你真遲鈍,現在才發現。維烈說是治療的副作用,這麽蠢的謊話,大概隻有肖恩那個笨蛋會相信,我想你的智力沒差到他的水平。”楊陽好笑地舒展眉宇:“嗯。”


    “這是你們之間的問題,待會兒你自己和他解決吧。”


    “維烈沒走!?”楊陽喜出望外。諾因挑了挑眉:“沒確定你平安,他怎麽會走,現在隻是正好輪到我照顧你——你已經昏迷三天了!”


    楊陽情不自禁地抓緊被子,又是愧疚又是感動,既為眼前的人,也為其他同伴。


    “對不起,讓你們費心了。”


    “我說你,能不能少客氣一點?你剛剛吼我時嗓門不是挺大的嗎?捶我的力氣也不小。”


    “你皮癢啊?”楊陽斜了他一眼,低頭喝水,心情和言談都放鬆許多,明白這是友人獨有的溫柔,她心裏一暖。喂她喝了大半杯,諾因豎起枕頭,讓她靠坐著。


    “這堆茅草你打算怎麽解決?”他拎起一縷發絲,隻覺礙眼。楊陽咧了咧嘴:“你就不能用好聽點的形容嗎?我也感覺太長了,不過剪到原來的長度,似乎有點可惜。”諾因不解:“有什麽可惜的?這麽長,做什麽事都不方便,還是原來好,清爽。”被他這麽打擊,楊陽反而卯起來:“不要!我偏要留長!我還要用我送你的發帶綁,還我!”


    “不要!”這回輪到諾因誓死捍衛自己重視的東西。


    “哼,那就閉嘴。”楊陽頗有勝利感地檢視頭發,沉吟道,“嗯…就剪到腰下好了。”諾因無奈地道:“馬馬乎乎啦。”回想對方戴假發穿長裙的模樣,突然覺得……還滿可愛的。


    不過,他還是不理解這種小女兒心態。莉莉安娜也是,對發型啦、服裝啦、首飾啦這些無聊的玩意兒在意得要命。


    “諾因,這次的事,真對不起,給你和拉克西絲陛下添麻煩了。”


    “啊?沒事。”諾因回過神,無所謂地擺擺手,“這種小得一咪咪的事,有什麽好道歉的,交給我們就是。”楊陽啞然,她很有常識,知道自己闖的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可是看對方的表情,又沒有半點虛張聲勢的成分。


    滿願師的事也是,這男人到底是神經粗壯呢?還是……


    “拜托你一件事。”諾因迸出一句,額角可見跳動的青筋。楊陽歪著頭:“啊?”


    解下佩劍遞給她:“叫這小子閉嘴!他從三天前,不,從你走的那天起就一直哭到現在!”


    “你為什麽不早說!!”楊陽吼聲如雷,劈手奪過。


    這會兒嗓門倒大了。諾因有點吃味,但半身到底不同,受寵就受寵吧。


    一握住劍,斷斷續續的啜泣就直接流入心房,伴隨著淒楚的呼喚:《楊陽……》


    “乖。”楊陽心疼不已,輕輕拍打他,“對不起,史列蘭,是我不好。”她現在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一意孤行、自我封閉有多傷朋友們的心。


    《不是的。》魔封用哭啞的聲音道,《我不是氣楊陽離開,我知道你不會不說一聲就走,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讓你不得不走的事情。》


    “史列蘭……”


    《我是擔心,擔心你不會回來了,因為諾因說你可能會做傻事,我好怕你回不來!我不要再也見不到你!還有,我好難過,因為我感覺楊陽很難過,雖然我不知道原因。》


    “史列蘭……”楊陽也哽咽了,抱著他再次落下淚來,“對不起、對不起……”


    諾因看著這幅畫麵,無力到極點:勸的那個人自己倒哭起來了。


    忍忍忍,書看過了,茶喝過了,房間也兜了一圈,那邊還在水淹金山,他忍無可忍地抓住劍柄,用力搖晃:“你們給我適可而止!”


    “幹嘛啦!”也被帶得晃了兩圈,楊陽怒極:這霸道的男人,人家傷心關他什麽事!


    “兩個窮光蛋湊在一起,隻會更加窮得發臭,你們倆就是這樣的一路貨!明明隻有三分,哭著哭著也變成十分!普通的發泄也罷了,你們根本是在互相鼓勵,比誰眼淚多!”


    楊陽無言以對。史列蘭連忙安慰:《楊陽,別生氣,諾因他沒有惡意。》


    (我知道他沒有惡意……)就是嘴巴壞,不懂得委婉。


    諾因托起她的臉,用袖管擦拭。


    “好痛!”


    “痛?”諾因停下手,“我好象沒用這麽大力氣。”楊陽赧然地指著他的袖子:“不是,是你的扣子擦到我了。”


    “哦。”拔掉扣子,繼續擦。


    “……”


    “這個是純金的喲。”諾因獻寶地亮出那粒紐扣,“可以買五本手抄書。”楊陽暈旋地按住頭:“我說你……沒帶錢的時候不會就是扯扣子典當的吧?”難怪動作熟極而流。


    “反正侍女會幫我縫回去,有什麽關係。元帥印章我也拿去抵押過。”


    “我開始同情拉克西絲陛下了。”有這樣一個沒自覺的侄子。


    “同情那老妖婆幹嘛,你應該同情的是我!”諾因大喊。楊陽歎氣:“是是。”轉念一想,她又莞爾:“不過,也的確委屈你待在這個金籠子裏了。”


    薄唇揚起一個愉悅的弧度:“果然笑起來比較好看。”楊陽微微臊紅臉:“咦?”


    “多笑笑,笑自然就不是難事了。”


    “呃……是。”


    揮揮手,諾因拿起掛在椅背上的鬥篷:“我要去巡營,晚上再來看你,路上會順便叫那幫家夥來,省得你一個人胡思亂想。”不經意流露的關懷讓楊陽心頭發軟,由衷地道:“謝謝你,諾因。”


    “謝啥,幹脆史列蘭也陪著你,人多熱鬧。”


    “不行啦,你去軍營,怎麽好不帶劍。”


    話音剛落,懷裏的劍嗡嗡叫起來,楊陽麵露尷尬,難以啟齒地瞅著他。諾因會意地冷笑:“哼,看來他也比較喜歡膩著你。”


    “不…不是,他隻是想多陪我一會兒,要麽你也留下…不,那個……”楊陽為衝口而出的話慌了一下,不過,她是真的很喜歡和眼前的人相處的感覺,輕鬆又自在。


    “算了吧,我可不想像個傻子一樣杵在旁邊。這小子最近也悶壞了,你陪他聊聊吧。”伸手用力一按她的腦袋,卡薩蘭城主夾著書走出房間。必要的義務他會盡到,為了愛情就整天膩在心上人身邊,那隻是個膿包而已。而且,今天的成果夠豐厚了,他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


    摸摸頭,楊陽微笑著目送他離去。史列蘭不失時機地幫半身說話:《楊陽,諾因也很擔心你哦。》


    “是嗎?”


    《嗯!他好慘的!每次諾因心情不好,魔控力就特別棒,結果他姑姑就利用這一點,騙他發泄,給他一塊空地。諾因掘了幾個大坑,他姑姑後來派人灌水進去,做蓄水池。》


    “……”


    《第二天又給他一塊空地,這次諾因多少有點懷疑,就用風刃鏟鏟鏟,沒有做很大的破壞,馬上一群人出來撒種,原來那裏是一塊正要開荒的田地。》


    “……”


    《諾因當然火了,跑去找他姑姑算帳,沿途又開出一條林道,填平了一片沼澤地,清理了一塊山崩現場,炸開因為坍塌而封閉的礦坑,反正就是按照他姑姑的安排,把所有的預定工地全跑了一圈。》


    “太…太惡劣了。”楊陽對友人致以十二萬分的同情。史列蘭同仇敵愾地道:《就是嘛!她還沒到此為止呢!諾因累的時候會無意識地整理房間,這是他以前養成的習慣。那天晚上侍從就把筋疲力盡的諾因帶到他姑姑的臥室,房裏很亂……》


    “別說了,太慘了。”楊陽掩麵**,過了一會兒,還是好奇地問道,“後來呢?拉克西絲陛下不會惡劣到躲在一邊偷看吧?”


    《就在偷看!被諾因發現了!》


    楊陽徹底無語,後麵的情景用膝蓋想也知道,肯定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


    這對姑侄……唉。想象友人當時氣炸了肺的樣子,楊陽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陽,你在偷笑什麽呢?”


    昭霆大咧咧地打開門走進來。楊陽尷尬地抹去笑出來的眼淚:“沒什麽。”耶拉姆暗沉的臉色略見開朗:“看來你精神還不錯。”莎莉耶探頭一看,興奮地跳起來:“啊,史列蘭,我要和他說話!”


    “好,隻需要在心裏想就行了,他聽得見。”楊陽笑著將劍遞給她,以略帶複雜的眼神凝視最後走進的人,“維烈。”魔界宰相在床邊坐下,撩起她的劉海,手測體溫:“沒有熱度,太好了。”


    “肖恩和希莉絲呢?”


    “他們還在軍營,要晚上才能回來。”昭霆一答完,室內陷入壓抑的靜默,隻有莎莉耶和新朋友聊得不亦樂乎,完全在狀況之外。楊陽兩手緊緊握住床單,剛剛和諾因談話時淡忘的回憶和情緒又洶湧而出,將她淹沒。好不容易才克製住,眼望師兄:“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


    “……對不起,耶拉姆。”


    少年抿了抿唇,半晌才道:“不關你的事。”黑發少女痛苦地合上眼,她很清楚對方的心情,那是決不亞於她的悲傷和悔恨。不,也許比她更深,因為那裏是耶拉姆真正的家。


    “你有什麽打算?”


    “和你一樣。”


    語氣宛如被火烤過的針尖,其中蘊含的殺意令楊陽呼吸一窒。定了定心,她正色道:“耶拉姆,我已經不準備再暗殺了。”耶拉姆睜大眼,驚訝地看著她。


    “我殺了星華。”


    窒息的沉默再次籠罩下來,這次還滲入了恐懼和難以置信的成分。


    “我用基裏亞斯殺了她,因為她擋在羅蘭·福斯麵前。我不怪她,當初是我們送她們去東城的。對她這樣的異族而言,東城是唯一的庇護所,羅蘭·福斯是她的恩人,她保護他沒有錯,錯的是我,就這樣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她還愛我,她不知道我是女的,把我當成一個男**著。我根本不能想象她當時是什麽心情,她是死不瞑目。”噩夢般的回憶再次浮現,楊陽苦澀地按住臉,透明的液體沿著臉頰劃下。昭霆不忍心地搭著她的肩:“陽……”


    “耶拉姆,我恨羅蘭·福斯,我絕對會要他付出代價!但我不要再暗殺了,我不要!一想到下次也許是冰宿擋在我麵前,我就沒有這個勇氣!”


    “……我沒有這種顧慮。”


    “是,你沒有。”楊陽苦笑——現在的對方,和她那時何其相象,“但是耶拉姆,你不會成功的。不是我誇口,這次暗殺,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和道具,結果還是失敗了!換作你,下場隻會比我糟不會比我好!我是九死一生回來,你會如何?耶拉姆,我們已經失去神官,不能再失去你了。”


    褐發少年表情空白,一言不發。驀地,他站起來,衝出房間。


    “耶拉姆!”昭霆踏出一步,又停了下來。維烈斥道:“還愣著幹什麽,快去追,別讓他做傻事!”


    “你說得容易!我連跟他說話也不敢!我也是害他沒見到神官先生的罪魁禍首之一!”


    “昭霆,拜托你了,我剛才忘了說,報仇的方法不僅僅是暗殺,幫助中城,我們也是有和東城一拚的希望。”


    昭霆還是猶豫不定。莎莉耶舉起已成為好友的魔封劍:“沒關係,我去追,史列蘭說會用魔法捆住他!”


    “啊——”發出一聲鬱悶的大吼,昭霆緊追著損友而去,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死小鬼”放倒。


    房間裏重新安靜下來,隻有角落的落地鍾流瀉出有規律的滴答聲,無形中沉澱了浮躁的情感。


    楊陽收回擔憂的視線,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維烈捧起她的臉,拭去淚水。


    溫柔的動作撫平了心慌,楊陽深吸一口氣,注視他再度合上的雙眼:


    “現在,你該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吧,父親。”


    仿佛被雷劈中,維烈一震,收回手,久久不語。


    然後,他毫無預兆地將她抱進懷裏,不讓她看自己的表情:“楊陽,原諒我。”


    “維烈?”


    “我……我……”怎麽也說不出口,維烈隻能加重手勁,從她身上汲取力量,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是一種豁出去,又飽含感情的語調,“楊陽,你是我的女兒,我唯一的,最深愛的女兒。”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楊陽還是倒抽一口涼氣,一陣天旋地轉。


    這種三流泡沫劇的劇情真的發生在她頭上了!她不是人類,是魔族!那……她在地球的雙親,隻是養父母咯?


    老實說,她對養育了她十七年的父母感情並不是很深,因為他們總是早出晚歸,把工作放在首位,彼此難得說上幾句話。反而是叔叔楊唯,和她之間遠遠親厚得多。


    對了,唯叔叔!


    “唯叔叔是誰?”楊陽激動地抓住他,眉間流露出恐慌,“他和你沒關係,對不對?對不對!”神官的身世和下場給她太大的打擊,一想到楊唯可能也會這樣,她就如墜冰窖,全身發抖。


    “他和我沒關係。”鬆開臂膀,維烈堅定地道。楊陽如釋重負,接著又緊張起來:“那、那他會不會死?有壽限之類?”她不笨,盡管維烈否認,楊唯的身份還是昭然若揭,隻是維烈順著她的話,給予楊唯自由和獨立而已。不過仔細想想,以維烈的性格,也不會像帕西斯一樣,融合自己的分身。


    輕撫她臉上緊繃的線條,魔界宰相鄭重許諾:“放心,他會長命百歲,幸福到老。”


    提得半天高的心終於落回原處,定了定神,楊陽很是愧疚:“那個……”眼前的人才是她的父親,她卻跟他的分身更親近,實在說不過去。維烈也不自在地動了動,綻開包容又略帶失落的笑容:“沒關係,我…我從沒盡過父親的責任,這是當然的。”沒有被他唬過去,楊陽斜睨他,拖長音調:“哦~~~那你創造唯叔叔幹嘛?”


    “呃……”清俊的臉龐泛開靦腆的紅暈,維烈囁嚅半天,聲如蚊呐,“我想看看你。”


    “這不就得了。”楊陽毫無芥蒂地拍了他一下,微露笑意,故意調侃道,“你是不是成天偷看啊?你這樣很像偷窺狂哦。”維烈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狼狽萬狀:“沒有!沒有!我隻是偶爾看看!我我…隻要確認你平安,生活得快樂就滿足了!”


    “知道啦。”不忍心再欺負這個老實人,楊陽看了他一會兒,神色變換,從百感交集到純粹的溫暖,環住他的肩膀,“謝謝你,維烈,你是個好父親。”不管他出於什麽原因把她寄養,她都相信他的初衷是為她好;也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多麽愛她。


    懷裏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慢慢放鬆,帶著安心。


    靠坐回床上,楊陽喝了口水,繼續問道:“我的母親是誰?”


    血色從維烈臉上褪去,連同剛剛升起的歡喜。楊陽看得忐忑,又久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試探:“不會是……母夜叉吧?”


    “不是。”維烈失笑,隨即轉為苦笑,“是倒好了。”


    這麽糟!?楊陽嚇了一大跳,更加不安,說話也結巴起來:“那那那……是你被人**,才生下我的嗎?”有傷他的男性自尊,難怪他難以啟齒。維烈啼笑皆非,輕輕敲了她一記:“別胡思亂想了,哪有這種事。”楊陽委屈地摸摸腦門:“那就說嘛。”


    “……”


    “我可以承受住。”做好心理準備,她肅然道。


    明白再也逃避不下去,維烈深呼吸好幾次,還是在最後一刻泄了氣,用商量的口吻道:“楊陽,我們可不可以慢點再談這個問題?”楊陽笑如春花,給他看自己的拳頭,示意他本人正手癢,不說後果自負,甜甜地道:“維烈。”


    打了個寒戰,魔界宰相露出認命的神情,歎道:“楊陽,我從未和任何女人發生關係。”


    黑發少女睜大眼。


    “我——”溫潤的嗓音陡然暗啞,維烈懺悔般深深低下頭,兩手緊抓著風衣下擺,一口氣喊道,“楊陽,你是我的複製人!”


    房間裏充斥著死一般的寂靜。


    顫巍巍抬首,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而震驚的麵容。無法麵對,也不敢觸碰,維烈苦澀地道:“楊陽,你可以恨我。”


    “恨你?”


    “我也是我父親的複製人,我理解這種心情。”


    不同於剛才的衝擊席卷了楊陽的心靈,刹那間,她想通了前因後果,微微一笑,安撫地疊上生父握得死緊的右手:“你恨你父親嗎?”沒料到是這樣平靜的反應,維烈愣愣地道:“不,我尊敬他、崇拜他。父親他是全宇宙最了不起的人,我永遠達不到的榜樣。”說著,浮起憧憬之情。


    這麽偉大?楊陽有了點興趣,繼而不解:“那你為什麽認為我會恨你?”維烈再次縮回惶恐的殼裏,看得楊陽都想拍拍他,說不怕。


    “我是不恨父親。”抿了抿唇,維烈坐正身體,逸出唇的歎息包含了無數的情感,“但這是因為我根本沒資格恨他。”


    “資格?”


    “嗯,我的父親,基連·賽普路斯是個永遠不會犯錯的男人。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確的,就像電腦一樣精密……”


    “等等!你說電腦?”楊陽驚訝地打斷,隨即捂住嘴,“呃,抱歉。”她真是傻了,眼前的人能出入地球,當然會知道電腦。但是,在一個劍與魔法的世界聽到這種詞匯,還是很怪異。


    維烈會意地微笑,揮手設下隔音結界:“我從頭告訴你吧。”


    楊陽點點頭,擺出正襟危坐的聆聽姿勢。


    “首先,我們不是魔族,魔族是人類口誤的叫法,我們其實是‘摩蘇’,在我們的語言裏是‘遺人’的意思。就是說被留下,被遺棄的一群。楊陽,宇宙裏有無數的星球,無數的次元,無數的世界,而我們的故鄉,[艾斯羅威亞],就是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


    太過匪夷所思的來曆讓楊陽張口結舌,更專注地聽下去。


    “所以,雖然我們是不折不扣的外星人,但也不是人們以為的魔鬼怪物。事實上,艾斯羅威亞的大多數人和地球人、艾斯嘉人並沒有任何身體構造上的區別,都是[人類]。”說到這裏,維烈體貼地停了會兒,讓女兒有平複的空擋。


    “為什麽不說我們?”消化了這段,楊陽敏銳地注意到疑點。沒有詫異她的提問,維烈撫摸她黑亮的秀發,溫言道:“因為我們是[異能者]。用這裏的話說,就是[異能術士]。”楊陽驚喜地指著自己:“我還是超能力者!?”


    “……你好象很興奮?”


    “當然,超能力,超能力耶!這麽好的東西怎麽能不高興!”早知道有這個,她就可以用它幹掉羅蘭·福斯了!


    “有異能並不是好事。”維烈不以為然地搖頭,語氣一沉,“就像太過聰明也未必是好事。”楊陽困惑地瞧著他。


    “楊陽,你的爺爺…咳,不說爺爺,會被他扁,他的iq有200。”


    “啊——”楊陽放聲大叫,捧著臉喃喃自語,“天才啊!超人啊!”感佩了一番,她冒出問號:“那我們為什麽這麽笨?”不是複製人嘛,複製人應該智商一樣。這句話刺中了維烈的罩門,當場沉入自卑的穀底,垂頭喪氣地道:“對,我們是笨蛋。父親他……總是叫我‘笨兒子’。”看出他常年的生活陰影,楊陽無限同情地拍打他:“沒關係,笨蛋就笨蛋。”維烈歎了一大口氣:“具體原因我不知道,不過我猜是父親做的手腳。”


    “他吃飽撐著?”


    “這個嘛,父親決不會做沒意義的事,我想他有他的考量。也或許,我真的是基因突變,廢渣一個。”想起基連的助手緬曾對自己的評價,維烈苦澀地牽牽嘴角。楊陽大吼:“哪個混蛋敢這麽說你!?”她要將他碎屍萬段!


    “沒、沒……”


    “維烈,你應該再有自信一點。”指著他的鼻尖,楊陽一字一字道,“人的價值決不僅僅在於智慧,我就不認為我是廢渣!還有,不是我說你,你對你父親太推崇了,從你以前對他的形容,我隻覺得他是**。”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獅子,維烈立刻變色怒吼:“不許這麽說父親!太不像話了!他也是你的爺爺!”楊陽嚇得一縮,兩手捂住耳朵:“知道了啦。”


    “……抱歉。”喘了會兒粗氣,維烈又恢複原先的溫文爾雅,看得楊陽歎為觀止:這也是個潛在變臉狂。


    不對,應該是類似[禁忌]的東西吧。維烈簡直是把他那個老爸當神膜拜,才會有這麽激烈的反應。


    “你沒見過父親,有這種誤會也很正常。不,不止是你,除了我,幾位長老,摩耶的人對父親都沒好感。我無法說父親是好人,他其實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也傲慢、瘋狂。但他同時又對自我約束極高,決不會做一絲一毫不必要的犧牲,更不會犯任何一般人都會犯的愚昧錯誤。永遠自信,英氣颯爽,活力充沛,仰望高處。和我這種天生溫吞又隻想平凡度日的人截然不同,所以我才那麽崇拜他。不過,因為太聰明了,父親的層次沒人能達到,他也是孤獨的,也許隻有優叔叔能和他並肩。”


    “優?”楊陽好奇這個沒聽過的人名。維烈懷念地笑道:“是我們第一任的統治者,當了沒幾年就和父親一起離開了。他是個…嗯,怎麽說呢,很烈性、很爽快的人,有點像諾因。”


    “諾因!?”楊陽提高嗓門,不等對方回答,恍然大悟,“對哦,他是魔王的後代嘛。”這麽算來,她和這個朋友可真有淵源。


    “對,算下來諾因是優叔叔的曾曾孫,比你小兩輩。”


    “哈哈哈!我要去嘲笑他!等等……”笑完發現不對,楊陽扶著頭,快速掰手指,“諾因是索貝克不知多少代子孫,就算索貝克是優陛下的女婿,這輩分也不對吧?何況中間還隔了一個艾爾拉斯。”維烈頷首:“對,優叔叔之後是前王,艾爾拉斯·希亞陛下;然後是瑪格;瑪格和精靈王生下現任魔族之王,菲莉西亞·德修普陛下;她和帕西爾提斯再生下諾因。”


    “諾因是索貝克的兒子!?”


    “還有莉莉安娜,和德修普家族的二代聖巫女索瑪。”維烈凝重地道,“楊陽,這件事諾因自己不知道,你不要泄露出去。”楊陽尚在半失神狀態,過了一會兒才道:“哦,那莉莉安娜,拉克西絲陛下都不知道咯?索貝克知不知道?”


    “為人父者哪會這麽糊塗,他不認自己的孩子,大概有他的道理吧。而且這裏麵有很複雜的情由,和我們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不如等肖恩恢複記憶,由他告訴你。”


    “嗯。”明白這是對方擔心自己大腦負荷不了所做的建議,楊陽正中下懷地點頭。笑了笑,維烈端起茶杯喝了幾口,緩緩道:“回到摩耶,和魔族一樣,這也是人類口誤,它原本的名字是[貝奧裏亞],是一艘戰艦。”


    “戰艦!!!?”越來越離譜了,連這種科幻名詞都冒出來!


    她本來以為自己是有著嗜血的本能殘虐的本性黑翅膀尖角利牙或者再加一條尾巴的奇幻魔族,結果……這算什麽呀!


    “現在你應該能夠猜到了,楊陽,艾斯羅威亞是個科技高度發達的世界,而我的父親本來是科學家。不,他一直就是科學家,即使後來知道自己是異能者。在我的父親和優叔叔的年代,艾斯羅威亞的文明已經發展到尾聲,雖然我父親想力挽狂瀾,最後還是功敗垂成。我以前跟你和肖恩他們零碎說過一點,我的姑姑是異能者。像她這樣的人當時還有很多,這就引起了社會的恐慌。一群科學家聯合起來對他們進行殘酷的迫害,我的祖父祖母就死於這次[狩獵]行動,父親和姑姑被捉回去,施以種種非人道的實驗。期間,負責研究他們的兩個混蛋科學家看中了父親過人的資質,在他腦中植入芯片,灌輸虛假的記憶,讓他認自己的仇人為父母,忘了他疼愛的妹妹,他真正的父母。”


    “他好慘……”第一次,楊陽對這位素未謀麵的祖父有了點感情。維烈長歎:“我也這麽認為,不過,父親好象不這麽想。我曾經問他,他說‘衝著他們教我的知識,就足以原諒了’。”


    “……”


    “那個,據優叔叔說,父親他的思考方式不同於常人,總是理性占絕對,感情占很小的部分,甚至沒有,也難怪他——”


    你不用為他說好話了,我肯定他是**!楊陽瞪目,顧慮對方可能會再次跳腳,沒有說出口。


    “真的啦,父親他…他真的不錯的。”維烈虛弱地道。楊陽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聽起來,那位優叔叔也和你一樣,愛你老爸愛得要死?”維烈深深地笑了:“優叔叔啊,他本來恨我父親恨到想啃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扔進熔礦爐裏。”楊陽又一次張大嘴巴。


    “他們之間是很奇妙的緣分,從恨到愛。除了優叔叔,父親也隻有法西爾叔叔,就是弗雷德的父親一個朋友了。”


    “像他這樣的人,有朋友就值得燒香拜佛。”


    “不要這麽說。”維烈尷尬地咳了咳,放棄向女兒宣揚祖父偉大論,“言歸正題,因為異能者的一次反撲,那兩個科學家死了,對父親而言就是父母被殺死,所以一等時機成熟,他就帶人襲擊了異能者的家園[天堂村],將幸存者抓回去研究,強迫他們為奴,為帝國效力。”


    “帝國?當時不是民主社會嗎?比如銀河聯邦,星際聯盟之類?”楊陽搬出從科幻小說上看到的名詞。維烈苦笑:“是****帝國,所以我才說文明倒退了。父親也對此不以為然,但是為了他的目的,還是暫時性地屈居皇帝麥爾哈特五世之下,深受賞識。而且…咳咳,兩位皇女也對他很有好感。”


    “喲喲,很受歡迎嘛。”


    維烈再次呼出肺裏的空氣,今天他歎氣的次數特別多:“父親一生,有很多女人被他吸引,就屬這兩個最癡狂。她們……唉,後麵再說吧。對父親而言,兩位皇女的愛慕隻是麻煩,他不理解女人。”楊陽:“……”


    “父親曾說,女人是他唯一無法參透的謎。老實說,我也有類似的想法。”


    這是普天下男人共有的想法吧?楊陽抹汗,隨口一問:“那基西莉亞他也不理解?”維烈神色一黯:“姑姑…是父親唯一放在心裏的女性,但他可能也從來沒了解過她。姑姑一直隱瞞了真相和自己的異能,隻想和父親平靜地生活下去,可是局勢發展到她不得不做出抉擇的地步——父親俘虜了優叔叔,就在天堂村的那次行動中。而姑姑和優叔叔彼此喜歡。”


    “把魔王陛下當奴隸?難怪魔王陛下要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楊陽無力地道。維烈莞爾:“優叔叔那時還不是魔王呢。而且,父親曾經把我們的創世神誤以為是哪個貴族的禁臠,相比之下也沒什麽了。”


    禁臠……楊陽差點暈過去,眼前金星亂舞:這、這家夥!居然把神和未來的主君都得罪光了,還會有好下場嗎!


    “楊陽,父親他從來沒有真正屈服於任何人,也沒有人能屈服他,神也是。”看出她的心思,維烈輕笑,臉上透出由衷的景仰,“父親是有實力狂傲的,他敗就敗在低估了人類對感情的執著。姑姑她,是elene,精神感應係異能者,而優叔叔同時擁有感應力和念動力,他們在意識世界裏邂逅、相愛。然後,為了幫助優叔叔,姑姑把密碼告訴他。密碼是姑姑的生日、最喜歡的花卉、寵物的名字、第一次親手做的機器人型號、第一次野外踏青去的地方、第一次完成的標本種類、和她哥哥愛吃的菜肴。”


    “……”


    “這是背叛,對父親的背叛。父親愛她,也許不是最愛,但從來沒有對不起這個妹妹。父親後來處境很艱難,他大可拋棄這唯一的弱點,更快地往上爬,他卻沒有。自信是一部分,感情又何嚐不是?”


    “維烈……”楊陽聽得動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原諒你姑姑吧,她也是不得已的。”


    回應她的是漫長的沉默。


    “我……曾看父親彈過一次吉他。”


    “?”


    黑而長的眼睫沁出晶瑩的淚光,高挑的身子微微顫抖,一如不穩的聲調:“優叔叔也愛姑姑,最愛了。他常常對我說姑姑的事,但是父親從來不說。隻有那一次,他坐在窗前彈吉他,很好聽。我問他,他說了。他說你的姑姑像百合,一朵掉進火焰裏的百合。”


    “掉進火焰裏?”楊陽莫名地感到不祥,顫聲道,“什麽意思?”


    “因為那個時候,姑姑穿著白裙子,赤著腳,散著發,被真理教團的教士押上艦橋,自己投進了底下的熊熊烈火。”


    “他看到了!?”


    基西莉亞出現在房間裏,臉色慘白。維烈靜靜注視她,一字一字道:“他看到了,姑姑,從屏幕裏。姬艾露殿下讓他看到,也是她指使的。那兩個女人,一個毀了父親畢生的希望,一個殺了他至愛的親人,隻為撕下他的羽翼,粉碎他的傲氣,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擁有他。”


    這…這是怎樣的愛情!楊陽無法苟同地搖頭。基西莉亞發出崩潰的嗚咽,蹲了下來,整個人縮成一團:“是我的錯!那個時候……瓦蕾莉小姐他們來接我,要帶我去安全的地方,可是我氣哥哥,就用異能擺脫他們逃到街上,結果被真理教團抓住……是我對不起哥哥!我該死!”


    “基西莉亞……”楊陽隻能聽見聲音,將不忍的視線投在大概的位置。維烈上前扶起親人,神情有愧:“對不起,姑姑,私心裏,我並不恨你,隻是……為了摩耶的團結,父親對我們每個人下了一種暗示,對背叛決不原諒,我才——而且,我愛父親,難免為他不平。”基西莉亞用濕漉漉的黑眸凝視他,抖著唇說不出話。仿佛透過他看見某個人,想懺悔、想道歉,卻終究化為遺憾。


    “來。”輕柔地抱起她,維烈走回椅子。楊陽看得嘖嘖稱奇,因為她看不到基西莉亞。不過這個場麵讓她想起另一對姑侄。


    如果哪天諾因也一臉溫情脈脈如捧至寶地抱著拉克西絲……


    思維定格,黑發少女當場石化。


    太可怕了啊啊啊!這絕對是比地獄更可怕一億倍的景象!!


    “楊陽?”察覺她的異樣,維烈關懷地問道。楊陽幹笑:“啊哈哈,沒事——基西莉亞要不要來杯茶?”


    “沒關係。”宛如顫抖的水晶絲線,那樣纖細又嬌弱的嗓音,勾起了楊陽憐香惜玉的固有心態:“還是來一杯吧,我也餓了。維烈,麻煩你叫點吃的。”做父親的笑應,將姑姑小心翼翼地抱坐到椅子上,毫無架子地充當服務生,侍侯兩位女士用餐。


    “基連哥哥從來不會做這樣的事。”基西莉亞苦笑,目送青年的背影,“他寵我,但決不會讓我爬到他的頭上去。”楊陽不知如何安慰她,隻好沉默。


    喝了兩杯安神的草藥茶,基西莉亞的情緒稍稍穩定,回到鏡子裏。對她而言,剛剛聽到的事就足以讓她消化很長時間,留下父女倆相對而坐,默默品嚐佳肴。


    “我覺得他們很可憐。”放下刀叉,楊陽歎道,“基西莉亞夾在親人和愛人當中,幫哪邊都有不是,她何辜?基連……被那樣兩個女人愛上,他最不幸了!”說著,毛骨悚然,狠狠打了幾個哆嗦。


    “唔~~~”維烈也抖了抖,連連搖頭以表“敬鬼神而遠之”的心情,“女人這種生物……”


    “不要一稈子打翻一船人啊!”楊陽激烈抗議。


    “是是,那個,父親懼愛,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說他恐怕要很久以後才會去研究女人和愛情到底是什麽東西(楊陽咋舌:還敢研究!?)。不過,據優叔叔說,那是一種征服欲,他對父親也有類似的感情。”


    “啊——”


    “……別誤會,他們之間清清白白,不是紮姆卡特和月那種關係。”看穿她的小腦袋瓜在想什麽,維烈露出翻白眼的表情,“其實我也隱隱有些明白,父親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就算他站在你麵前,你還是覺得他在很遠很遠的高處。所以,有的人選擇膜拜他跟隨他;有的人,像優叔叔,選擇追逐他打敗他;更有極端的,像姬艾露殿下和蒂亞娜殿下,選擇毀滅他。”


    原來那兩個羅刹女叫姬艾露和蒂亞娜啊,領教領教,佩服佩服,不送不送。


    “黑鐵時代,是我父親出生的年代。而黃金時代有一項偉大的發明,名為[不沉之星],凝聚了最尖端的科技和艾斯羅威亞六千多年的曆史。她才是父親最深愛的絕世美女,畢生追求的目標。最後卻因為人為因素墜毀了,就是蒂亞娜殿下幹的好事。據她說,是父親太絕情,都做了她的丈夫,還對她那麽冷淡,處心積慮要得到帝國。”


    楊陽驚呼:“他們結婚了!?”維烈漲紅臉:“是蒂亞娜殿下強迫,父親沒錯。”


    “還被女人強上?”太悲慘了……


    “咳,那次是父親大意,因為小時侯做過太多實驗,他的體質對藥物不起作用,就放心地喝蒂亞娜殿下端上來的紅茶,結果……也不知她從哪兒搞來的怪藥。反…反正,就那麽發生了。”維烈的臉若拿來擠一擠,說不定會有紅色的水滴滴答答落下來。楊陽雙手合十,為基連獻上最誠摯的哀悼。


    “事後,父親很生氣。他有非常嚴重的潔癖,那次**留給他的隻有無盡的惡心而沒有快樂(楊陽:……),也讓他堅定了****=墮落的信念。”


    “這…這稍微極端了。”


    “父親本來就是個極端的人。再說那個年代,早已不需要用原始手段生育後代,道德卻還因為性淪喪到極點,他的決定可以說是正確的。所以他就在核裝置裏加了這一條,壓製了自己的****。”說到這裏,維烈頓了頓。會意後,楊陽瞪大眼:“核裝置?難道說——”


    “對,就是魔核,當時父親已經研製成功了,也是因為移植了魔核,他才能在後來的內亂中活下來,被優叔叔擄上戰艦。”


    風水輪流轉啊。楊陽感歎,然後一一提問:“魔族沒有****,就是這個原因?其他魔族為什麽會答應基連移植這種東西?基連那麽聰明的人,還看不透生死,想長生不老?”維烈豎起食指:“首先,父親是個隻為知識而生存的人。他研究魔核,一為自保,二為求知。如果哪天他把所有的真理都挖掘出來,研究透徹,他自會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們可以自盡。”


    這個人……唉。楊陽已經對基連無話可說。


    “第二,摩蘇的起源,這說來就話長了。當時父親剛剛失去不沉之星和姑姑,被他最信任的管家從後麵開了一槍,昏倒在甲板上。而歐斯麥肯王室的曆史已經到了盡頭,優叔叔帶領的解放軍衝進王宮,看到了父親。他們不知道父親不會死,確定他心髒動脈被打穿,就以為活不長了。因為還不知道父親也是異能者,又被迫害太深,每個人都想衝上去踩一腳,再補幾槍(楊陽咕噥:所以說,人緣還是重要的),被優叔叔阻止。優叔叔倒不是不恨父親,隻是不想侮辱將死者。正要走時,聽到父親無意識地呼喚姑姑的名字。”


    楊陽和基西莉亞同時一震。


    “之前,優叔叔一直不知道仇人和他最愛的少女之間的關係,也不知道姑姑死了,正在尋找她,當下連忙急救,把父親帶回了戰艦。就是這個決定,改變了貝奧裏亞上所有成員的命運,創造了魔族這個種族。”


    “……”楊陽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氣。


    “在旗艦上,優叔叔他們從緬長老那兒得知了真相,緬長老和零長老是我父親的助手,也是被俘虜的。聽到最大的仇人居然是自己的同伴,還是因為受騙才站在對立麵,大家一時都無法接受。最讓優叔叔震怒的,是姑姑的死訊。他在衝動下命令全軍朝地麵開火,毀滅了整個帝都香格裏拉,從而刺激了一個叛徒。”


    “叛徒?”


    “嗯。”維烈清俊的臉龐閃過無數情潮,張開的眼仿佛穿過時間的長河,望見亙古的過去,“該怎麽說呢,落到那樣的結局,父親和優叔叔都有責任。那個叛徒是父親安排的。由異能者組成的解放軍異常團結,幾乎無懈可擊,隻有這個人,是個不定時炸彈。他受過父親的恩惠,暗戀父親的副官瓦蕾莉小姐,而瓦蕾莉小姐當時也在地上,他當然會受到衝擊。就在回航途中,偷偷銷毀了星際圖的資料,破壞了通訊係統和導航儀。”


    天哪……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楊陽忍不住**出聲。


    “因為貝奧裏亞的體積特別大,空間跳躍的振幅也特別劇烈,必須和護衛艦隔開一段安全距離;而那個人又是導航員,讓船偏離了航線,等其他人發現時,已經連和同伴碰頭的可能也沒有了。”


    “最慘的,在爭執過程中,動力爐也損壞了。畢竟大家是同甘共苦那麽多年的戰友,一開始沒人想射殺,直到那個叛徒想利用逃生艙逃走,情急之下才使用異能想把他拿下。可是異能……這種粗暴的東西,在密閉空間尤其禁用。而同級能量碰撞產生的後果也是難以估量的。就這樣,包括叛徒在內死了三十幾個人,附近的動力爐受損,貝奧裏亞被徹底孤立,動彈不得。”


    一股寒意從楊陽心底升起,不知為何,眼眶有些發熱。


    “無計可施下,優叔叔隻好放出父親,請他想辦法。父親把優叔叔痛罵了一頓,說他這麽多年半點長進也沒有;優叔叔回罵看看他現在站在誰的地盤上,手上的東西又是什麽。罵完了,兩人都不說話。優叔叔是明白父親為何會失控,絕望;父親是不想承認自己無能為力,懊惱。”


    “基連也……沒辦法?”楊陽難以置信。維烈深深苦笑:“就算父親無所不能,也要有相應的條件啊,楊陽。父親是記下了星際圖,也可以修複導航儀,甚至動力爐,但是船上特殊材料不夠!隻能勉強防止外泄的能源不至於造成爆炸,而無法阻止它的流失。”


    “……”


    “百年,百年的漂流。”維烈伸手擦拭女兒臉上的淚,一手擦掉自己的,“楊陽,這是我們的種族記憶,最深刻的教訓,最悲哀的絕望,最不允許忘掉的過去。父親當機立斷地要船上的大部分人進入冷凍睡眠,以免引發恐慌,自我毀滅,隻留下少部分尚有理性又比較堅強的人,一起想方設法。然而,無中又怎麽能生有?連那麽聰明的父親都束手無策,其他人又能拿出什麽好主意?因為貝奧裏亞是模仿天堂村建造,與其說是戰艦,不如說是移動堡壘,自給自足是不成問題,就是無法返鄉,隻能利用慣性航行。”


    “父親修好了通訊裝置,發出的消息卻沒有回應。慢慢的,人越來越少,隻剩下優叔叔和父親。楊陽,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智慧,不是力量,是孤獨!孤獨讓這兩個原本不共戴天的人化敵為友,互相扶持,在絕望中尋找希望。但是那一天,漫長的等待終於有了回音。通訊儀收到一條信號,是毀滅信號,來自judias,艾斯羅威亞的毀滅武器之一恒星死光炮,不知哪個混蛋啟動的,最後讀秒。”


    “那一刻優叔叔在父親懷裏崩潰,像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故鄉已經沒有了,希望也沒有了。”


    深吸一口氣壓抑沸騰的情感,維烈輕撫女兒爬滿淚痕的臉蛋,語重心長地道:“楊陽,我們是一群沒有根的人,全宇宙最可憐的可憐蟲!不要以為魔族很偉大,有力量又怎麽樣?還不是要在現實麵前低頭!我的同伴妄自尊大,自以為連神也能超越,是強大的新生命,宇宙主宰——你不要學他們!我…我就是因此才讓你作為人類長大。人類,你要記住,我們是人類。”楊陽點頭表示理解,哽咽道:“那…那後來呢?”


    “後來……父親接受了現實,強製為每個人移植了魔核,徹底改造貝奧裏亞,使它成為一個社會資本完備的獨立世界,更名[摩耶],說服大家振作起來,不要被困難打倒,自力更生開創新的曆史。他允諾總有一天會想出辦法,帶領大家返回故鄉。”


    “真的嗎?”楊陽急切地抓住父親的衣領,“他成功了沒?”維烈回以明朗的微笑:“我說過,父親是無所不能的。”


    “耶——”


    “不過……”維烈幹咳,尷尬地道,“這次父親真是笨得可以,因為回去的方法,就在他身上。”楊陽困惑地眨眨眼:“呃?”作為回答,魔界宰相伸手一撈,一隻餐盤浮起,托著吃剩的食物在半空晃晃悠悠,突然消失,出現在另一隻蒼白而修長的大手上。楊陽看得目瞪口呆,當他在變戲法。


    “操縱空間、重力和慣性,就是我們的能力。”


    “啊……”這、這能力是不是太聳了一點?


    “所以,隻要一艘小太空船,再發明可以將異能用於機械的動力裝置,父親就可以將人帶回去。其實也不能怪父親,他從來不當自己是異能者,思考就有這樣的盲點。那天優叔叔窮極無聊翻以前的錄象看,裏麵有一段緬長老拍攝到的記錄,是父親唯一一次發威的過程。因為當時沒有意識,也就沒有記憶。看完後,優叔叔又是生氣又是高興,叫父親也來看,第一次把他罵得抬不起頭來。”


    楊陽不禁好笑。


    “然後就是正式的計劃和研究,期間父親還差點出事。因為太空船的駕駛全部要靠他控製,對他身體負荷太大;異能又很不好掌握,多餘能量衝擊了腦部導致昏迷。優叔叔每次說起來都咬牙切齒,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但是完成後,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回去。那麽長的時間,已經有不少人對摩耶產生了感情,愛上了這種和平又美滿的生活。本來多數異能者追求的就是一個平靜的家園。最重要的,這次航行很危險,當時已經漂流到未知星域,宇宙環境又那麽險惡。即使父親的能幹深入人心,還是隻有極少數的人敢冒險。”


    “我們這些孩子,是作為繼承者出生。尤其是我,父親交給我守護摩耶和曆代陛下的重責大任。不過……因為他討厭女人,更討厭生殖行為,隻有我是複製體。”


    “……維烈,容我插一句嘴,你是不是也討厭女人,更討厭生殖行為?”


    “不是!”魔界宰相紅著臉反駁,“我不討厭女人!也不討厭…不討厭那個。我隻是不理解女人,還有……覺得那個很丟人。父親的潔癖多少有遺傳給我,隻是我症狀輕微得多,僅僅是不喜歡和人親密接觸,還不至於嫌惡。”楊陽奇怪地檢視手心:“我怎麽好象沒有潔癖?”維烈莞爾:“因為你的核原本沒有蘇醒,很多遺傳影響都沒有顯現,包括異能和不死之身。”


    “哦。”


    “還有一件事,楊陽,父親他們沒有回來。”


    楊陽驚愕地瞪視他。維烈眼中射出堅定的火焰,從齒縫裏迸出聲音:“父親不會失敗。我不相信,他會死於什麽區區的意外。他一定還活在宇宙的某個角落。而他沒死,優叔叔他們也一定不會死!”楊陽沉默片刻,按住他的肩膀,用更為寧靜的口吻道:“嗯,我也相信。”雖然她對基連這個人褒貶不一,但聽了這麽長的敘述,她至少確信一件事:


    他是個永不認輸,永不失誤的男人。


    維烈露出撥雲見日的笑容,顯然得到支持,讓他極為高興。楊陽想起一件事,問道:“那你們當初是開著ufo來到這個世界的?”真是……外星人侵略啊。


    “不是不是。”維烈好笑地搖手,浮起落寞之色,“父親臨走時,叫我努力學習,成為摩耶的支柱,如果還有人想回去,就帶他們跟上。可是我很笨,很久很久以後才勉強跟asaka…就是那個裝置取得同步。那個時候,緬長老已經研究出亞空間的傳送方法,所以我們是從次元通道過來的。”


    “維烈,不要沮喪。”楊陽真恨不得把他口中那個緬揪起來暴打一頓。維烈笑了笑:“沒關係,我習慣了。你……隻要你別嫌棄有我這樣一個傻爸爸。”


    “我才不會嫌棄!”


    維烈綻開窩心中帶著靦腆的笑靨,確實有幾分傻爸爸的味道。


    “後麵的曆史,就和這個世界的記錄差不多,你都知道了。我們給這個世界造成極大的破壞,甚至影響了他們的文明進程,這是我們的‘罪’。”


    “維烈,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不阻止他們呢?你的話,他們總會聽吧?”


    “是會聽,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維烈說著就來氣,“我不能離開次元通道,每次隻是幫他們開路,結果這幫小子就越玩越起勁,弄了個什麽幽鬼七魔將的名頭不算,連我也拖下水!在每個國家的公告板上把我畫成頂著火焰頭,凶神惡煞的鬼模樣!讓人們以為我是他們的老大,一個更殘忍的惡棍!”


    “……”


    被蒙在鼓裏的可憐宰相喘了會兒粗氣,才勉強平順地續道:“也是我太遲鈍,本來有很多跡象可以發現;加上歲數大了,日子也過得糊裏糊塗,就讓他們一百年一百年地混過去(楊陽:原來魔界是這樣記年的……)。直到我覺得次元通道穩定了,不用我再控製,才一個人下去看看,結果——差點沒氣死我!”楊陽拍拍噴火的父親:“我也有同感。”真是太不像話了!


    “我馬上叫那幫混蛋停止,可是他們玩發了興,舍不得放棄這種強者欺淩弱者的樂趣,雖然乖乖回來,還是成天勸我,說什麽會有分寸啦;那隻不過是個原始星球,用不著小題大做啦;什麽當初溝通過了,是這裏的住民先挑釁啦……一條條說得我頭大。楊陽,你不要學我,你父親我是個耳根軟,立場不堅的人,就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讓他們混了七百年——整整七百年!月和肖恩都是在這段時間出生的!這是我的罪,不是摩耶,就是我的罪!”


    楊陽沉默。


    合上眼,魔界宰相脫力地倒向椅背,臉色和握著扶手的雙手一樣蒼白:“後來,我看了錄象,看得好生氣。這些生命和我們有什麽區別?連長相也沒有不同,那幫混蛋怎麽就下得了手?還用洛克,我創造的魔獸屠殺。可是我又沒有說服大家的理由,所以……我獨自去了人界,想學習這裏的語言。我以為有了另一種交涉途徑,大家的戾氣會小一些。然後,我遇到了肖恩、潔西卡。他們都是好孩子,我很喜歡他們。托他們的福,我這個笨蛋才在四年裏就學會了一種語言。”


    “維烈?”等了半天沒聽到後續,楊陽不解地催促,卻見生父毫無血色的唇牽起一個無比苦澀的弧度,“這本來是個多麽好的機會,就被我這本來最想和談的人粉碎了,為了替瑪格複仇。十七年後,降魔戰爭總決戰,摩耶曆…這個太長了,你不用記,古世曆4598年春之月19日,你記住,這是你真正的生辰。”


    楊陽宛如夢中,好半晌才回過神,斷斷續續地道:“古世曆?還…還4598年?那…那不是一千年嘛!我是一千年前的人?”


    “嗯。當時,我隻盼著和精靈王同歸於盡,根本不想活了,也感覺自己活不了。你知道的,就是我們特有的第六感。僅剩的一點責任感促使我複製了你,想把擔子扔在你頭上。”


    “請問,為什麽我是女的?”楊陽冷靜地發問,隻有怒火熊熊的雙眼打破了假象,“我知道你當時的狀態不正常,不會這就是原因吧?”維烈在她的眼光下往椅子裏縮,小聲道:“不是,我是想,女性比較柔和,可能不太容易鑽牛角尖。”楊陽晃了晃,深深吸氣,深深吐氣,再深深吸氣,深深吐氣,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吼道:“你這個笨蛋!!女人比男人更容易鑽牛角尖!!!”


    “呃……是嗎?”維烈被震得七葷八素,純粹條件反射地回應。


    “真是,跟你那天才老爸一個樣,一點都不了解女人。”楊陽撫額歎息,接著舉起右手,和氣地道,“維烈,我想扇你一個耳光,可以嗎?”魔界宰相乖乖側首:“請。”


    “……算了。”手高高舉起,終究還是輕輕落下。


    “楊陽?”


    黑發少女張開雙臂,抱住一臉問號的父親:“傻瓜,我怎麽會扇你耳光,那種心情我再清楚不過,不久之前還同樣發瘋過。”


    從胸腔湧出歎息,維烈也環緊她的腰。


    “你那種狀態還想到複製我,就足以證明你比我理性。”


    “是嗎?”維烈心裏的負罪感稍稍降低。感到這股波動,楊陽刻意歡快地道:“其實,追根究底是基連那個**不好啦,把這種瘋狂因子遺傳給我們。”


    “不許罵**!要叫祖父,祖父!”


    “是是,我看他還不願意我叫他爺爺呢。”


    維烈無言。


    任時間靜靜流逝,衝刷過去的餘韻,楊陽突然有了種不真實的感覺:她竟然來自一個科技高度發達、極為久遠的世界;出生又那麽古早;她是摩蘇,不是人類,好象和地球、艾斯嘉都劃出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不安之下,她衝口道:“維烈,你在這個世界旅行時,會不會有莊周夢蝶的感覺?”維烈一愣,隨即了然地微笑。


    “不會。”緊緊環抱她,給予她安慰和支持,“楊陽,我明白你指什麽。事實上,剛剛來這裏時,我也覺得格格不入,但是隨著我和越來越多的人交往,這股不協調感就消失了。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再真實不過。”


    “嗯。”楊陽展顏:沒錯,她的經曆,她的情感都是真實的,不管她來自何方。


    急於讓她更踏實,維烈找到一個自認為很棒的點子:“啊,因為你的魔核是四年後成形,諾因也在同年出生,你們算是平輩。”


    “哦……”


    “還有還有,你們也是待在一個培養皿裏。”


    “夠了!”根本不能想象那種情景,楊陽狠狠拉扯他紮成一束的發尾,疼得維烈齜牙咧嘴。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以為她是介意身世,沮喪地問道:“楊陽,你在生氣?”


    “哼!”


    “你…你在怪我?”


    差點脫口而出“笨蛋”,及時收住,“笨”這個字可以說是維烈的傷口,決不能踩。雖然他有時真的很笨。


    “父親。”


    耳邊響起的呼喚令維烈全身一震,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的心涼了半截,“我隻叫你這一次。”


    “因為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很丟臉。但是我心裏會一直叫你父親,你記住哦。”


    “嗯,嗯。”維烈綻開標準傻爸爸的笑容,幸好沒人看見。


    “還有——”


    擁抱他也被他擁抱,楊陽笑如和風,不帶一絲陰影自厭,“謝謝你賜給我生命。”


    ******


    睡了一覺,楊陽總算回到現實世界。


    雖然她的夢裏也是一堆大炮巨艦,搞得她神經衰弱,但是好歹,沒有出現某個和她父親一模一樣的科學家,就足以謝天謝地了。


    不過,聽說死者才會托夢,這是不是代表基連還活著呢?


    緩緩睜開眼,模糊的光影裏浮現一個身影。還沒看真切,熟悉的清亮嗓音就悅耳地敲擊著她的耳膜:“楊陽,醒了?”


    “肖恩!”楊陽驚喜地喚道。一隻略帶粗糙的大手拂開她額前的散發,按了上來,卻出奇的舒適溫暖:“奇怪,沒有發燒,怎麽表情呆呆的?”


    “因為她剛睡醒。”另一個聲音觸動楊陽的記憶,定睛看去,床邊不止站著身穿軍官製服的棕發青年,還有相同打扮的紅發少女。


    “希莉絲,你穿這樣很威風哦。”肖恩嘛……很別扭,還是褚色長衣看得順眼。


    “嘿嘿,是嗎?”得意地轉了一圈,希莉絲麵露關懷,“你怎麽樣,陽?”黑發少女回以淡淡的笑:“感覺不錯,今天應該可以起來走走。”


    “可是你看起來不是很有精神啊。”肖恩擔心地道,“維烈說了,你因為透支生命力,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希莉絲皺起眉:“陽,你真是太亂來了,生命力怎麽可以用!會短命的你知不知道!”


    短命?她恐怕會活很長很長時間。楊陽在心裏歎氣,吃力地撐起上身。一頭長發也給她添了很**煩,老是壓到,最後在肖恩的幫助下,才勉強坐穩,喝水漱口,瞥了眼角落的落地鍾:“你們什麽時候上班?”


    “今天不上班,我們請假陪你。”


    “嗯!”肖恩精神地應道,顯然不用上班讓他極為高興,看得楊陽心髒絞痛:這個自由的人,也被命運套住了啊。


    “肖恩,在軍營裏過得慣嗎?”


    “馬馬乎乎啦。”看出她的憂慮,肖恩斟酌地道,“平常和大家打打鬧鬧滿開心的,就是還不太適應軍團長的位子,鬧了不少笑話。”希莉絲暗暗點頭:這家夥,總算成熟點了,沒有對陽抱怨。


    “這就好。”楊陽眉目柔和地望著宿命的另一半,“那你們的新軍團命名了沒?”肖恩綻開大大的笑容:“有~~我的叫蒼穹,她的叫火鳥。”感染了他的快樂,楊陽也微露笑意:“很好聽的名字啊。”尤其帶給人希望。


    “就是!當初她還不讓我取名呢!說我給小胖起那種名字,一定起得很難聽。小胖有哪兒不好了?形象又可愛。”


    “小胖這名字好?說出去給人家聽聽,包準笑掉大牙!陽,我告訴你,他本來是想取食物的名字,因為底下造反才不得不改,改成太陽——太陽騎士團,這麽俗!我指著天空,再提示他‘蒼’字,他才想起‘蒼穹’!”希莉絲憤慨地道。楊陽聽得不住輕笑。肖恩悶悶地哼了一聲。


    “看來你們幹得不錯。對了,維烈呢?”楊陽問起父親。肖恩扁嘴道:“他回去了。”楊陽大驚:“回去了?!為什麽這麽突然?”她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他耶!


    “都怪貝姆特啦,發了好幾封信催他回去,本來他想等你醒來跟你打聲招呼的。”


    “維烈畢竟是西城的宰相,怎麽可以長久離職。”用手肘頂了**一記,希莉絲正色道,“陽,你也要考慮一下,是跟我們留在這裏,還是跟諾因回西境。”楊陽愕然:“我當然是跟你們了……諾因要回西境?”


    “他的本職是西境的統治者啊。雷瑟克是軍人,一個人負責領地內的事務太吃緊了。吉西安又走不開,隻有他回去。其實我認為你跟他走比較好,最近中西兩城的互動會漸漸多起來,你待在那兒就可以經常見到維烈。那裏的氣氛也好,有助於你康複。而且,我和肖恩不能走,不代表昭霆他們也不能走。”


    “說到昭霆,耶拉姆怎麽樣了?有沒有勸住他?”楊陽急忙詢問。希莉絲歎了口長氣:“他現在正在牢裏呢。昨天真是鬧得驚天地泣鬼神,先是昭霆和耶拉姆大吵,引來一圈人圍觀,然後打起來。莎莉耶拿著魔封想幫忙,被耶拉姆眼明手快地抓住,嚇得她哇哇叫,據說那柄劍也嚇得哇哇哭,魔力狂飆,砸了半座宮殿。陛下就用損壞公物罪把耶拉姆投進了大牢,說讓他冷靜冷靜。”


    “……史列蘭大概以為耶拉姆要殺莎莉耶吧。”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楊陽扶著頭無力地道,“不過,投進大牢未免——”


    “不然還有什麽好辦法?”


    楊陽無言,過了一會兒,問道:“那昭霆有陪著他嗎?”肖恩插口:“陪著呢,我剛剛去看過他們,耶拉姆還是那副拗得要命的樣子,昭霆好象也跟他卯上了。”楊陽釋然而笑:“那就沒問題了。我這個表妹一旦固執起來,可沒人鬥得過她。”盡管得知了身世,她對自己的定位依然沒變。


    “是嗎?”肖恩和希莉絲都很不放心,但想想耶拉姆也不可能從牢裏插翅飛出去,昭霆說服不了又如何。


    “史列蘭和莎莉耶呢?”


    “魔封被諾因收回去了,莎莉耶跟在他的屁股後麵,時不時碰一下劍。他們好象已經成為好朋友,所以她舍不得離開它。”


    “諾因不會揍莎莉耶吧?”對友人的壞脾氣再清楚不過,楊陽驚呼。希莉絲擺擺手:“他哪敢啊。軍營裏的人愛死莎莉耶了,叫她金發小公主,還主動幫她揪住諾因,讓她和魔封聊個夠。”楊陽開始同情友人,果然美女的威力是無窮的。不過這個美女的年齡似乎小了點,軍營的那幫家夥不會都是蘿莉控吧?


    “說起來,史列蘭的性子和蕾亞有點像,都是非常純真,難怪莎莉耶那麽喜歡他。”


    想起蕾亞,就聯想到風神。楊陽眼神一黯:她現在,算是和眾神站在對立麵吧。再也沒有和希露菲爾吃著零食聊天,灌醉普路托看他跳脫衣舞的機會了。


    “楊陽,餓了嗎?”察覺她的不對勁,肖恩熱情地建議,“我們出去吃好不好?如果你爬不起來,我就叫廚房煮頓大餐,我們一起吃。”希莉絲用力搡他:“你吃過了!”


    “再吃一頓又沒有關係。”


    “你是豬啊?”


    笑看他們爭吵,楊陽的眼底卻沉澱著陰鬱。神官的死始終是一道巨大的傷口,即使被同伴的溫暖包圍,她還是無法真正開朗起來。


    肖恩和希莉絲並非看不出,隻是這種心傷,惟有時間能夠撫平,他們再焦急也沒用。這一點,有相同經驗的肖恩尤其清楚。


    “我們去餐廳吃吧,希莉絲,幫我剪一下頭發。”


    “剪頭發!?”希莉絲驚叫,比自己斷發時更舍不得,“太可惜了!這麽漂亮的頭發!”楊陽撩起一縷發絲,苦笑道:“可是這樣,我連動都動不了啊。放心,隻剪到腰下。”


    “我來幫你剪。”肖恩自告奮勇。想起他的手藝,楊陽欣然同意。


    手腳還有些酸軟,但並不妨礙行動,反而是一頭長過腳的黑發害她差點摔交。楊陽站在穿衣鏡前,隻覺自己像拖把。希莉絲卻雙手合十,滿眼憧憬的小星星:“好美哦。”


    ……我似乎也感染了諾因的不解風情了。細看確實漂亮,仿佛黑色的瀑布。楊陽汗顏,突然想到:女鬼好象都是一頭長得不像話的長發。


    打了個寒噤,肖恩立刻注意到:“怎麽了,楊陽?剪痛你了?”


    “沒、沒有。”敷衍過去,楊陽的表情沉澱下來:鬼嗎?她現在也算是鬼吧。


    從地獄爬出來的鬼。


    那麽——黑眸流動著液態的火焰,纖白的柔荑不受控製地按上鏡麵:我也要把你拖下地獄,羅蘭·福斯。


    鏘啷!一人高的穿衣鏡爆出無數裂痕,室內的三人一齊愣住。


    “鏡…鏡子怎麽會……?”希莉絲結結巴巴地道。肖恩的眼裏閃過一道銳光,三兩下剪平,扔開尖刀,扳過發呆的少女,一字一字道:“楊陽,你有事情瞞著我們。”


    “那…那個……”楊陽在他的注視下情不自禁地瑟縮。


    “和維烈有關吧?他臨走時,要我視情況而定,給你戴上這個。”肖恩拿出一個手環,白色的環身沒有任何裝飾,粗糙得像是廉價的塑料製品。楊陽隻看了一眼就猜出這是什麽,衝口道:“不要!”


    異能是她複仇的一大幫助,她才不要封住!


    “閉嘴!你沒資格說不要!”肖恩的語氣嚴厲到近乎凶狠,不僅嚇壞了楊陽,希莉絲也嚇得不輕,“有力量很了不起是吧!可以輕易踐踏弱者!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


    “我…我不是……”


    “……抱歉。”長歎一口氣,肖恩露出脫力的表情,轉移視線,“維烈說了,因為你的異能剛剛蘇醒,還很不穩定,如果不想傷到周圍的人,就戴上這個環。這隻是調節裝置罷了,不會封住你的能力。”希莉絲從空白狀態中掙脫出來,叫道:“異能!?陽是異能術士?”


    “嗯,抱歉,希莉絲,我也剛剛知道。”朝她點點頭,楊陽接過手環,眼望宿命的另一半,“肖恩你……把我看成維烈了吧?”肖恩默認,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黑之導師。


    萬惡的魔族。


    身穿黑**法袍,黑發及腰的少年,一揮手屍橫遍野,踐踏著累累白骨,眼神狂亂,笑容殘忍,出現在他的麵前。曾經的溫情,如曇花一現,再眨眼,又是一臉視如陌路的冷酷。


    [肖恩,即使是你,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還真的一點也沒有手下留情。


    肖恩合上眼,平板地道:“他啊,就在我眼前,殺了我的兩個朋友。動都沒動,輕鬆得像捏死一隻螞蟻。折疊空間,是你們的能力吧?我告訴你,那殺法幹脆利索,保證敵人死透。全身骨頭全碎,內髒破裂,血標得半天高——如果不是受到這樣的刺激,天杖又怎麽可能控製我的意識?”


    房裏隻有落地鍾流瀉出滴答的聲響,呼吸聲也輕不可聞。


    “楊陽,如果你變成他那個樣子,我會恨你。”


    “是。”黑發少女垂下頭,心裏愧疚滿溢。棕發青年搔搔頭,恢複平日的神氣:“抱歉,不知所雲了,我們去吃飯吧。”紅發少女也理智地忽略這個話題,撿起地上的散發:“這些給我吧,可以做一頂假發呢。”


    “好啊。”楊陽大方地答應。換上符合滿願師身份的長禮服,和希莉絲一起走出梳妝間,看到等在門口的友人,她終於忍不住問道:“肖恩,你恨維烈嗎?”


    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浮起明朗的神情:“我可不會拿他過去的錯誤指責他,何況他不是草菅人命的人,那時候是不正常。”


    楊陽鬆了口氣。


    ******


    吃完早飯,楊陽到地牢轉了一圈,幫著昭霆勸了會兒。


    耶拉姆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隻是不說話,看起來也沒打消刺殺的念頭。明白這個師兄是標準的牛脾氣,楊陽也不勉強,在昭霆耳邊交代了幾句。


    不撞南牆不回頭,耶拉姆就是這樣。她自己已經吸取教訓。她天生就不是為了報仇可以不顧一切的人,也不想再體驗一次後悔的滋味,那麽,隻有通過正規的途徑。


    走出地牢,楊陽慨然歎息。一隻大手搭在她的肩上,帶著關懷和撫慰。


    楊陽回以不帶陰影的淺笑:“我們去軍營看莎莉耶和諾因吧。”


    一路上,來往的侍從都恭謹行禮。遇見有地位的,還會一通阿諛奉承。希莉絲應付這種場麵最拿手,楊陽和肖恩就保持沉默,統統由她打發。


    隻是……楊陽偷瞄身邊的人,側麵平靜冷肅,可以看出明顯的演技,哪裏還有半分活力?


    肖恩的笑靨,就像一月的風信子,清新活潑又溫柔。不管經曆了多少風雨,還是堅韌不拔,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生氣。


    但如果連賴以生存的空氣都沒有了,這株野草還能活嗎?


    這種窒息的環境,實在不適合他啊。楊陽暗歎,決定留下來,至少給他一點慰藉。


    軍營的氣氛就自由多了,肖恩也放鬆下來,和認識的人打招呼。因為正是休息時段,他們很快就被堵住。突然,後方的人群散開,喧嘩聲伴隨著尖叫喝罵由遠及近。


    諾因用拎小貓的動作拎著莎莉耶,不理會她的踢打,遞到楊陽跟前。


    “把你家小孩管好!”


    “別這樣嘛,諾因。”無奈地抱住氣鼓鼓的同伴,楊陽也不敢對友人抗議。諾因的臉色已呈現出暴怒的鐵青色,稍微捅捅,火藥庫可能就會爆炸。


    但是她想息事寧人,對方不想。


    “你不知道她對史列蘭做了什麽!”諾因吼得整個軍營都聽得見,“居然教他過家家,玩娃娃,唱女孩子唱的童謠!她是聾了不成?聽聲音也知道史列蘭是男的!”


    “這……是你不對,莎莉耶。”楊陽也有點生氣,雖然更多的是好笑。莎莉耶委屈地扁嘴:“史列蘭也不介意嘛。”


    “他當然不介意!因為他不懂!”諾因瞪目,火氣又竄了上來。楊陽擺手,好言好語地道:“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嘛,你跟史列蘭說明白就行。”


    “我是在糾正。”諾因的脾氣來得急去得也快,一轉眼又是陽光燦爛,“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就出發。”楊陽沒有意外他的專橫,隻煩惱要怎麽委婉地說明。諾因先一步道:“肖恩他們也去,難不成你一個人留下來?”


    “耶!?”三人愣住。


    “我跟老妖婆商量過了,蒼穹和火鳥都是新成立的軍團,在這裏不好出頭立功,還是去我那兒比較恰當。希莉絲的五千騎兵,到米亞古也比到裏那近。”魔武大會的那段日子,諾因就充分領教過楊陽有多麽重視同伴,所以聰明的做法是連同那些電燈泡一並打包,再丟給他們一堆事讓他們沒空騷擾。不過這個決定,同樣有政治上的考量。


    “這倒是。”希莉絲首先讚同。肖恩更無異議,一把抱住楊陽,歡呼雀躍:“太好了!太好了!”


    “……”諾因眼中殺氣一閃,嚇得他趕緊放手:“我…我去整理行李。”倒不是真的怕,諾因的長相太像菲莉西亞,而記憶中的養女是那麽甜蜜依人,巨大的落差使他下意識地想填補。


    “我幫你,肖恩。”楊陽的建議令某人更加不爽。不過說實在的,諾因倒不討厭肖恩,當初一場架就讓他留下根深蒂固的好感。所以隻要別做出太親密的行為,他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晚上再理吧,又不急。”揮揮手,諾因想起一件事,“啊,肖恩,你喪失記憶了是吧?”


    “呃…是,你怎麽知道?”


    “你和帕西爾提斯那個老妖怪講話時,不是說得很明白。”


    諾因,不可以這麽稱呼父親啊。楊陽汗顏,因為答應了維烈保密,她也不好糾正這個不肖子。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諾因繼續盤問:“是自然失去的還是被封印的?”聽出他的言下之意,肖恩欣喜地道:“是封印,一共有兩道,你有辦法解開嗎?”


    “不行!”希莉絲跳出來反對,“肖恩是靈體,記憶解封這種魔法會傷到他!”諾因責怪地瞥了她一眼:“他身上不是有靈魂守護嗎?根本不會有事。”希莉絲詞窮,但還是一臉不高興。


    “難道你對自己沒信心,怕他一想起來,就投奔到舊**懷裏去?”


    “才不是!”


    “這就得了。”輕鬆打發師妹,諾因再次轉向肖恩,“我和老妖婆也猜到是這樣,已經準備好儀式,隨時可以幫你解封。反正今天沒事,就擇日不如撞日如何?”既然無名氏神官已死,為了得知光複王的生平和那段蒙塵的曆史,肖恩這個活化石就是唯一的希望。維烈那家夥雖然也是個遺跡,嘴巴卻比蚌殼還緊。


    肖恩連連點頭。楊陽有點不放心:“真的沒問題嗎?”諾因猶豫了一下:“這個嘛,想得到的安全措施我們都做了,不過以防萬一,你還是做他的身體吧。你們是宿命的另一半,又附體過,能提供他一定的保護。”


    “好!”楊陽十分樂意,這樣肖恩若是承受不住,她可以幫他分擔一點。


    “楊陽……”肖恩皺起眉頭:他不想友人承擔自己的悲哀,她自己就夠痛苦了。楊陽牽起他的手,笑道:“沒關係的,我們是宿命的另一半,不是嗎?”


    ******


    來到布置好的專門房間,攝政王和總參謀長早已等在裏麵。除了他們倆,還有十來位高階法師。肖恩一見拉克西絲就腿軟,反射性地躲到最高的諾因背後。


    “窩囊!”黑發青年下了個毫不留情的評語,盡管同病相憐,他就不會屈服於老妖婆的****。


    “嗚,可是……”


    “哦嗬嗬嗬!怎麽了,小奴隸?過來啊。”看到肖恩的反應,拉克西絲快活無比,裝出熱情的樣子招手。楊陽也幫忙護住嚇得更厲害的友人,無力地道:“陛下,請別再欺負肖恩了。”買她麵子,拉克西絲收斂玩心,自動切換成統治者的姿態:“算了,今天有正事,就不逗你了——站到那邊去。”說著,一指地上的巨大法陣。


    “唔~~”肖恩聽話地照做,底氣不足地申明,“你不能害我哦。”拉克西絲咧開讓他更加不放心的笑容:“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別怕啦,肖恩,你忘了有我?”楊陽跟過去,脫下他脖子上的定幻石。拉克西絲一愣,露出擔憂之色:“喂,楊陽,你不要緊麽?”這丫頭未免太不怕死了,不久前還躺在床上的人!


    附體的衝擊感使楊陽晃了晃,道:“不要緊,讓我在旁邊待著才難受——開始吧。”


    “也是。”拉克西絲理解地點點頭,做了個手勢。法師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確認的眼神,舉起法杖。隨著抑揚頓挫的咒語聲,鑲嵌在圓周上的六枚寶石發出雪白的光芒,構成六芒星的形狀,將少女圈在中央;而複雜的符文和圖案也一一亮起來。諾因、希莉絲和莎莉耶都帶著幾分擔心地注視這一幕。


    在白光的包圍下,楊陽的雙眼慢慢閉上,身體也脫力似的倒下,被仿佛固態化的光托起,呈花瓣的姿態緩緩聚攏,合成一隻半透明的光團。


    “是[記憶之繭]!”


    希莉絲大吃一驚,質問拉克西絲,“陛下,這會不會太小人了?”這個法術是逼供專用,先用精法讓受術者睡著,再用特殊的法器將記憶實際呈現。但楊陽和肖恩都不知情,這可以說既辜負了他們的信任,也侵犯了隱私權。


    拉克西絲歎氣:“沒辦法,我已經在維烈那兒碰了個釘子,這小子萬一再不吐實怎麽辦?豈不白忙一場?就算以我城的法師資源,再發動一次記憶之繭和絕對解封的複合魔法也是不可能的。”盡管還是認為不妥,希莉絲也不吭聲了。


    這時,飄浮在半空的光繭產生異變,宛如花苞綻放,一瓣一瓣分裂開來,從中迸射出強烈的白光,持續了一陣,化為無數光粒四散落下,像下了一場繽紛的光雨。


    如夢似幻的景象中,浮現一抹輕靈的身影。長及腳踝的連衣裙,烏亮的秀發,清秀的臉蛋,紫水晶般的眸揉和了純真和**,唇邊笑意盈盈。莎莉耶大叫:“啊——諾因!”


    “我在這裏。”卡薩蘭城主咬牙切齒,忍著全身的雞皮疙瘩。希莉絲安撫地拍拍他:“這個是莉,就是他的養女,菲莉西亞。”


    “我知道!問題是先出現的為什麽是她?”


    “大概這個人對他最重要吧。”拉克西絲也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摸了摸後腦勺,“諾因,你做好心理……”


    一言未畢,鋪天蓋地的血紅淹沒了在場的每個人。


    光繭裏的黑發少女動了動,原本平靜的清雅容顏浮起痛苦的波動。


    紅色的拱頂,紅色的牆壁,紅色的地板和紅色的祭壇,倒塌的神像旁散落著碎裂的金箔和玉石,形成一幅華麗而淒美的畫麵。


    影象突然歪斜,他的視野映出刻有浮雕的天花板,而身上,傳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劇痛。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大腦像抽空一樣空白。


    [竟然跑出鏡子,真不知該佩服你的意誌,還是感歎你的愚蠢。]


    熟悉到刺痛的清亮嗓音拉回稀薄的意識,動了動唇,他擠出無意識的哀求:[不要…傷害他們……]


    [嗬,你還認得他們是誰?]快活的男性嗓音滲入惡意的嘲笑。


    又是一波激烈的痛楚,饒是他堅強,也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又一個女性嗓音傳入他的耳中:[肖恩師父!席恩,你這個王八蛋!]


    [別緊張,莉,我隻是給他一點小小的苦頭吃。你可別忘了,殺了他,我也會死啊。]


    他循聲望去,首先躍入眼簾的是坐在祭壇上的年輕男子。打成長辮的棕發被手指隨意撥弄,褚色衣擺下的雙腿優雅交疊,輕鬆的姿態仿佛諸事盡在掌握之中。琥珀色的眸子笑著瞅了他一眼,隨即轉開,帶著欣賞的神情看向不遠處的黑發女郎。但吸引他視線的,卻是躺在她旁邊的身影。


    [你……]


    澄碧的眼定定瞪視他,盈滿驚愕和混亂。銀發遮住大半邊臉,也覆蓋住傷痕累累的軀體,四肢關節被砍斷躺在血泊裏的模樣就像破布娃娃。


    他是誰?混沌的腦海跳不出一個對應的人名,卻有一股熱流不受控製地湧出眼角,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痛。


    見狀,綠眸裏的疑惑和恍悟都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寧和的笑意:


    [不要哭,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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