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曆1037年雪之月7日,楊陽一行到達梅迪城西部最大的市鎮耶林那,恰逢當地的慶典,興高采烈地留下觀摩,而帕西斯也順理成章地住進他們下榻的旅館,思考節日當天要用什麽形象接近他的肖恩師父。


    “刃霧,你看我這個造型怎麽樣?”


    妖獸垂著腦袋,不去看在鏡前搔首弄姿的主人。


    “我不要看。”他的聲音仿佛剛跑完一圈馬拉鬆般有氣無力。


    “為什麽?不是挺好看?”帕西斯詫異地端詳鏡中人,覺得是有點美中不足,於是在長辮的尾端打了個蝴蝶結,“這樣總行了吧?樸素又不失可愛。”


    “……”


    拎起一旁裝滿鮮花的竹籃,一個清秀嬌麗的少女從鏡子前麵轉過身,長及腳踝的裙擺隨之蕩漾,烏溜溜的麻花辮也甩了個圈,“當當當,賣花姑娘——出爐!”


    刃霧深深吸氣,深深吐氣,再深深吸氣,深深吐氣,如此重複了好幾次,才豁然爆發:


    “你到底有沒有身為男人的自覺!!!?”


    “吼這麽大聲幹嘛。”帕西斯用空著的一隻手塞住耳朵。刃霧繼續吼得驚天動地:“你才想幹嘛!用這個造型和肖恩先生跳舞?”


    “哦,真是個好主意。”


    刃霧一邊咬牙一邊磨爪子,想趕在這家夥出去荼毒世人前抓花他的臉。這時,帕西斯像感應到什麽似地抬起頭,叫了聲糟糕,火速抱起刃霧,施展瞬間移動。


    ******


    “師父!師父!”


    伊維爾倫城主羅蘭福斯環顧空蕩蕩的房間,雙眉微蹙,“不在嗎……?”


    “有!”一隻芊芊素手攀住窗框,緊接著穿長裙挎花籃的少女跳了進來,發出清脆嬌嫩的嗓音,“我在這裏!”


    “……師父?”這是確認。


    “對對,乖徒兒,你認得出對吧?”


    “我現在鄭重考慮和你解除師徒關係。”


    “啊啊——為什麽!?”帕西斯大受打擊。刃霧從他懷裏跳回地麵,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向羅蘭:“廢話,正常人都會這麽說。”


    “哦,刃霧,好久不見。”金發青年彎腰抱起它。妖獸也親熱地磨蹭他的胸口。被晾在一邊的帕西斯做泫然欲泣狀:“嗚嗚~~你們都欺負人家。”


    “別鬧了!”


    “嘿,有什麽關係,你初到迷霧森林那段日子,也經常冒出‘人家’兩個字。”


    羅蘭滿臉通紅,囁嚅道:“我…我後來改掉了。”帕西斯笑道:“是啊,在我的監督下。”


    “師父……”這次是討饒。


    “哈哈哈!”惡劣師父將徒弟的尷尬視為己身的樂趣,裙擺一撩,大大咧咧地坐在床上,“說吧,找我什麽事。”羅蘭眯起眼:“應該是你找我解釋事情吧。”


    “呃——”帕西斯這才想起那場席卷了西城全土的[豐饒之風],斯斯艾艾說不出話來。


    “也罷,你是貴人多忘事,那我現在提醒你了,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那個……對不起。”倉促之間,帕西斯隻能擠出這句回答。羅蘭臉色微變,竭力克製怒火:“我等了你十天,結果你就回我這句話?哪怕你用這十天編個謊言也好啊!結果你是壓根忘記了!我這個徒弟原來就這點分量!那好……”


    “羅蘭!別這樣!”帕西斯打斷,滿心後悔,“對不起,是我不對。”羅蘭從來不是會說出這種重話的人,他會這麽失控地叫喊,就一定是忍到了極限。


    明明自從那一次後,他就發誓不再傷害他的。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見你,是…是沒臉見你。”


    我看你挺樂在其中的。羅蘭餘怒未休地哼了聲,卻也不願再口出傷言:“行了,你要我別對那個人出手,我答應你。”


    “作為交換,我給你。”


    “什麽!”羅蘭愕然,正如帕西斯了解他,他也了解帕西斯。以他這個師父的腦筋,足以想出成百上千的方法化解這次矛盾,而且一個比一個漂亮,不留痕跡,卻偏偏使用這麽笨的法子。根據越重視智商越降低的質量守恒定律,答案呼之欲出。


    羅蘭笑了:“真沒想到師父是這麽笨拙的人。”帕西斯瞪眼:“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師父知道我不會拒絕啊?”


    “你拒絕就是傻瓜!”帕西斯嗤之以鼻。


    “傻瓜嗎,笨蛋師父是會教出傻瓜徒弟。”羅蘭聳聳肩,笑意更深,“我看得出師父心裏還有些顧慮,所以交換什麽的就免了吧,別哪天跟我對著幹就行。還有,附加一個條件。”


    帕西斯壓抑內心的感動,故意輕哼:“果然是不肯吃虧的家夥,什麽條件?”


    “陪我練劍。”羅蘭豎起食指,笑得仿佛一個惡作劇得逞的頑童。


    ******


    一離開溫暖的室內,夾雜著雪花的寒風就直撲麵門,凍僵了身子。帕西斯卻絲毫不受影響,腳步悠哉,嘟囔的聲音也沒被風吹散半點:“練劍隨時都可以叫我陪你練嘛,幹嘛算在條件裏,你可以叫我砍十個八個政要,或者毀一兩個城市……”


    “師父。”羅蘭的態度同樣好整以暇,反而是他懷裏的刃霧受不了帕西斯一路的嘮叨翻起白眼,“我先前氣的是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至於這些得失利害,你我之間不必計較。”


    “騙人!你分明是要我背上龐大的人情債務,然後隨時間累積利息!”


    “嗬,我不否認。”


    “陰險!”帕西斯哇哇大叫。羅蘭笑靨不變:“師父現在才知道?”


    “……”


    將暗爽在心頭的刃霧放下,羅蘭轉向還是少女扮相的某人:“你可以脫下這身衣服了。”


    “啊,羅蘭是要人家赤身露體站在雪地裏麽?”終於抓到扳回一局的機會,帕西斯佯裝吃驚地雙手遮胸。那樣子不管誰看了,都會認為是遭惡徒調戲的小羊羔。


    然而,羅蘭不動如山。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嗚嗚嗚,從前的羅蘭多可愛,哪像這樣。都怪有段時間玩得太過火,把他玩成老狐狸。如今除了偶爾能逗得他臉紅,都看不到吃鱉的模樣。帕西斯脫下幻象手鐲,心裏無限哀怨。


    一脫下手鐲,銀發青年先前的嬌柔蕩然無存。入戲歸入戲,他本身的性格不帶絲毫女氣。


    把鐲子拋給下仆,帕西斯抖了抖發帶,覺得挺稱手,就灌注氣勁,使之變成一把長約七尺的細劍。見狀,羅蘭有些失望:“師父不用氣劍?”


    “龍眠會斷。”帕西斯淡淡一笑,氣如其人,他心裏那把劍在名為“賀加斯”的磨刀石淬煉千年後,早已鋒利無匹,世間沒有一樣神器承受得住。


    得知不是小覷自己,羅蘭心意頓平,盡管從不奢望能夠打敗麵前的男人,但他也有劍士的自尊。


    帕西斯緩緩踱下場:“當初你離開森林時,我說隻要你能擋得下我五劍,就可自保有餘。現在你掂量掂量,擋得下幾劍?”


    “十劍。”羅蘭自信一笑。帕西斯眼裏閃過一絲興味:“有誌氣,那我就來試試。”


    金鳴震天。


    第一擊鏟出一條深深的劍痕,雪屑紛飛,如此聲威駭人的攻勢卻隻是淺淺的試探。羅蘭心不慌,眼不眨,輕鬆擋下。手不動,呼吸也降至最低,不出所料——二擊無聲。


    帕西斯的劍技綿密如流水,收發自如,短促的突刺連半片雪花也沒激起,直取羅蘭的咽喉。側首以避,後者第一次還擊,藍影一閃,絞住了細劍,卻在以零為開端的時間內就失去了目標。


    三擊三劍連環。


    遠比狂風驟雨更淒厲的攻勢令羅蘭幾乎喘不過氣來,當年他就是被這三劍打得慘兮兮,臥床半個月才走出林子,有夠嘔的。值得慶幸的事,這次他非但擋了下來,還沒得內傷。


    完全沒有讓感動插足的餘地,羅蘭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接下來的動作上——如果他纏不住對方的劍,那結果還是他輸!


    帕西斯的速度,是他一輩子無法企及的。


    決不能讓他退開!抱著這個唯一的念頭,羅蘭大膽欺近,龍眠在瞬間劃過上百道殘影,罩住帕西斯的全身。


    劍是死物,人是活的。


    初次對練,他不懂,死咬著劍不放,累到虛脫的最後,那個惡劣的師父才掛著看飽了好戲的笑容,輕輕吐出這句至理名言。之後他吸取教訓,再沒犯錯。


    可以不用擋——至少一開始,帕西斯是這麽判斷,但是當退路被羅蘭踢出的雪塊阻擋,急閃的身形仍是被削下半片衣袖,他改變了結論。


    真的進步了。銀發青年微微一笑,格開直刺心窩的一劍,不意外被緊緊纏住。


    激烈的交擊聲隻響了兩下,第三下,羅蘭被帕西斯踢回來的雪塊打中膝蓋,踉蹌半步,隻搖晃了刹那的視線卻再也抓不住那道迅捷無倫的身影。


    失手!


    急中生智,羅蘭在劍上注滿鬥氣,水平切過,高速產生的風壓將飄落的雪花凝聚成一條雪瀑,灼熱的鬥氣則使其瞬間融化,水花飛濺,澆鑄出一把長劍的輪廓。


    “聰明。”忍不住讚了聲,帕西斯手腕一抖,震開發帶上的水沫,順便混淆對方的視聽,即使,他接下來的一劍,根本不需要這類小手段掩飾。


    好快!


    羅蘭情不自禁地睜大眼,腦海被震撼填滿,反而是身體比意識早行動,險險避開這雷霆萬鈞的一劍,卻終是避得不夠徹底,左臂被劃出一道淺口。


    退!再退!!


    咬牙苦撐,這是羅蘭之後的寫照,智慧再無發揮的餘地,甚至技巧也不存在於劍勢之中,純粹是依靠本能抵擋。一口氣鬱結在胸口,無暇吐出。


    然而,猛獸被逼急了也會反擊,羅蘭鬆開左手,朝對方的腕脈揮拳,同時抬起右腳,踢向帕西斯的腰側。這種拚命的打法,若他還有一分理智,決不會用。


    鏗!


    隻剩右手支撐的龍眠被震得飛起,那一踢也使羅蘭失去平衡,整個人倒滑了十餘米,摔在雪堆裏。這一跤摔得甚重,當下一陣劇烈嗆咳,直到咳出淤血,才緩過氣來,躺平在地。


    “幾劍?”聲音有氣無力。


    “正好十劍。”與他相反,帕西斯大氣也不喘一口。羅蘭漾開笑靨:“是嗎,我還以為我輸了。”


    “如果不是這種比試,你是輸了,竟然連保護動作也沒力氣做。”


    “所以我不賭輸贏,賭數量啊。”羅蘭狡黠一笑,坐了起來,瞥見左臂的傷口,神色微黯,“師父還是手下留情了,最後五劍都沒往要害招呼。”帕西斯斜睨他:“廢話!你可是我徒弟!即使我分寸拿捏得再好,你若跟不上,一樣完蛋!”


    嗚!連師父也對他沒信心!


    “不必氣餒啦,你確實進步很多。”帕西斯伸手幫助他站起,話鋒一轉,“不過缺點也有,知道嗎?”羅蘭沉默了一瞬,道:“劍鈍了?”


    “是也不是,你的劍少了鋒芒是好事,但是少了狠勁,就不妙了。倒是最後一劍有從前的氣勢。還有,劍上的東西太多,比試就好好的比,不要胡思亂想。”


    “我忍不住。”


    帕西斯翻了個白眼,搖了搖頭:“也罷,這點我不管你,反正影響不大,利弊難說。最大的問題是,你人也鈍了。這種鈍和練不練習無關,沒有血,沒有生死一線間的刺激,劍士就會從根本上遲鈍。你回想看看,打仗時的你是不是反應更快?也許技術不夠成熟,花招也不夠多,但劍的利與準,肯定勝過現在的你。”


    這次羅蘭沉默了幾秒鍾,才道:“我不可能為了磨練自己,就去發動戰爭。”


    “嗯哼,換了我,我就會這麽做。”帕西斯笑得毫無玩笑的意味。羅蘭也回以笑容:“因為師父追求的是強本身,而強對於我,隻是手段。”


    “哈哈哈……”銀發青年揚起一串暢快的笑聲,扔下變軟的發帶,伸了個懶腰,“肚子餓了,羅蘭,做點好吃的點心給我吃。”


    “我手酸,沒力氣。”


    “……”回瞪徒弟片刻,帕西斯挫敗地垂下肩膀,“我做!”


    ******


    咬了口香脆的鬆餅,羅蘭不給麵子地道:“廚藝和劍一樣,不磨就會生鏽。”


    “不要不識好歹!”帕西斯怒吼。憑心而論,他的廚藝雖然不及羅蘭和耶拉姆,也是一等一的了。


    羅蘭輕笑了一聲,把對方愛吃的點心挑出來,裝盆淋上調料。帕西斯一臉幸福地接過,他這個徒弟損歸損,卻是絕對孝心。


    “師父,新年一起過吧?”羅蘭倒了兩杯茶,誠摯地邀請。帕西斯愣了愣,為難地用銀叉戳著麵前的蛋糕:“你知道,我不想和那幫花癡神碰麵。”


    “這無妨,我讓他們後半夜來,我們前半夜慶祝。”說著,羅蘭微微臉紅,“我想把冰宿…我喜歡的女孩介紹給你。”


    “喲!不錯嘛!小子!”帕西斯驚喜地瞪大眼,連連追問,“怎麽樣?美不美?性情好不好?溫不溫柔?”


    “這個你看了就知道。”羅蘭賣關子,捧杯啜飲。


    “臭小子!”帕西斯咋了咋舌,一手撐頰,笑得三分寵溺,七分邪氣,“好啦,我會去的,不過你要小心她被我搶走哦。”羅蘭一哂:“怎麽可能。”


    帕西斯眸光變柔,攪動茶水的動作也帶著不同於以往的溫和:“一轉眼你也有喜歡的人了,雖然平常就沒少自稱老人,但這一刻才真正有那種感覺啊。”


    “師父……”羅蘭忽然有些不安,帕西斯的眉間浮動著過去不曾見過的暮色,使那張停佇著永恒的秀麗臉龐透明起來,仿佛隨時會消失一般,他刻意用開玩笑的語氣道:“我已經三十歲,現在才有喜歡的人,不算早。”


    “啊,已經三十歲了?”因為活得太久而患上時間麻痹症的帕西斯一呆,仔細端詳徒弟的麵容,“你用什麽化妝品保養?看上去隻有二十出頭。”


    “我才沒那麽無聊!是暮的緣故。”


    “巴哈姆斯?哦,原來如此。”


    羅蘭喂了刃霧一塊餅幹,把兩個茶杯倒滿,浮起和煦的笑意:“這樣就可以多陪師父一段時間了。”帕西斯揮揮手,掩蓋心裏的不好意思:“陪師父這個老頭子幹嘛,多陪陪你的新娘子去!”


    “冰宿……不是我的妻子。”羅蘭落寞地道。


    “有什麽關係,我也結過兩次婚,隻要最後娶到心愛的女人就行。”帕西斯毫不意外,喝了口茶。


    “師父結過兩次婚!?”


    “嗯,第一次是為了報仇,第二次才是迎娶親親老婆。”


    “親親老婆……你不會真的這麽叫師母吧?”羅蘭打了個寒顫。帕西斯回他個“迂腐”的眼神:“這有什麽!夫妻間的稱謂當然是越親熱越好!我還有更甜蜜的你要不要聽?”


    “不用了!”他還想再吃點。


    “傻瓜!你就是這麽死板,才會三十歲才談戀愛!我告訴你,多學點這類你以為肉麻的詞,講給你的小情人聽,你們的感情才會突飛猛進!”


    她隻會以為我中邪了。羅蘭嘴角抽搐,不敢想象那種情景。帕西斯教訓了半天,沒有成果,泄氣地轉向窗外,一看雙眉微蹙,似乎想起什麽:“對了,這個月,是雪之月對吧?”


    “嗯。”


    “上旬還下旬?”


    “上旬,怎麽了?”羅蘭不解其意。帕西斯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怎麽了,你快要三十一歲了,徒弟!”


    ******


    “生日?”


    “是。”東城大神官法利恩羅塞笑著對對座的學生道,“22號是大人的生日,請冰宿小姐盡快準備。”


    “什麽準備?”滿願師蘭冰宿反問。法利恩啞然,過了一會兒,道:“送禮啊!”莫非地球沒有生日送禮的習俗?


    “你和國務尚書一定會安排得妥妥當當,用不著了。”


    原來不是不知道。法利恩鬆了口氣,恢複一貫的笑容:“不一樣的,我敢保證大人收到你的禮物,會比收到任何人的禮物都高興。”冰宿微微蹙眉,神情有些煩惱。


    送禮?她這輩子沒送過禮,要送什麽禮物才好?


    ******


    一關上書室的門,茶發少女就被一道飛撲過來的身影抱了個滿懷:“冰宿!”


    “莫西菲斯。”她無奈地輕歎,“我叫你待在房裏的。”異族多半畏寒,而她懷裏這隻就是當中最典型的一種。


    “我沒有等很久。”變成人形的獨角獸討好地笑,“我是算準你下課的時間,才出來的。而且,我有披鬥篷哦,看!”說著,出示身上的白絨長披肩。事實上獨角獸並不屬於畏寒的種族,他是年紀太小,還沒長出真正的毛皮,才會在寒冷的季節縮起脖子打顫。


    冰宿摸摸他的頭,以示嘉許。看羅蘭經常做,她也染上這個習慣。


    莫西菲斯笑得更加燦爛。見狀,冰宿很是困惑。她自認沒有笑臉迎人的親切,也沒有體貼入微的胸懷,為什麽他還這麽喜歡膩著自己?想起邱玲也是如此,心下愈發不解。


    “冰宿,你要和羅蘭一起吃晚飯嗎?可是……”


    “噓——”冰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環顧四下查看有無人聽到,“回去再說。”莫西菲斯哦了一聲,牽起她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廊上。


    路過的官員侍者都朝兩人鞠躬行禮,瞧著冰宿的眼神尤其敬畏。擔任了半個多月的書記,伊維爾倫滿願師在職位上暫時還沒有什麽驚人成績,但她許多小發明,已經帶給全城上下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民間尊奉她為真正的[神使],宮廷則是懾服[異世界的智慧]。


    外頭雪剛停,庭院裏鋪了層瑩白,侍從忙碌地來來去去,進行掃除工作。冰宿和莫西菲斯小心地繞過他們,走向寢宮。寒風刺骨,茶發少女下意識地擋在前麵,獨角獸看著她的背影,悄悄彎起嘴角。


    冰宿自己也沒發覺,其實她和羅蘭一樣,好溫柔的呢。


    打開房門,冰宿被裏頭傳出的聲音嚇了一跳:“莫西菲斯,看我堆的金山!”


    “暮!”


    “呀,冰宿回來了?”黑龍王坐在錢堆裏,兩手小心地護著一座金幣疊成的小山包,朝莫西菲斯綻開得意的笑容,“我堆了三座,你輸了!”獨角獸哇哇大叫著撲過去:“你賴皮!應該一起堆的!”


    冰宿按摩太陽穴,感覺自己的房間變成了寵物收容所。


    “暮,你主…你義子呢?”


    “去他師父那兒了。”巴哈姆斯抿了抿唇,神色有一絲異樣,“我不想去,也沒地方去,就來你這兒。”


    說得酸溜溜的。冰宿暗暗搖頭:“他師父住得很近?”


    “很遠。”


    那要乘空浮舟了?難得那鐵公雞肯拔毛。不自覺地想象情人肉痛的模樣,冰宿略感好笑,脫下罩在官服外麵的鬥篷,微光一閃,一樣東西彈跳了一下,落在她胸口。巴哈姆斯瞪大眼:“世界之鑰!”


    “世界之鑰?”冰宿一怔,拿起胸前的小墜飾,“你說這個護身符?”


    “是…是啊,怎麽會在你這裏?”巴哈姆斯結結巴巴地問道。


    “羅蘭給我的。”


    “他有沒有說什麽?”


    冰宿挑了挑眉,反問回去:“他該說什麽?”巴哈姆斯一窒,有點狼狽地轉過頭:“沒什麽,他既然給你,你就收著吧,放在你這兒也好。”


    什麽叫放在我這兒也好?冰宿開始覺得這個鑰匙沒她原先想的那麽簡單,朝莫西菲斯投以詢問的視線。後者回她一臉茫然,顯然不知情,隻好暫且擱下疑問,走向書桌準備溫習功課。


    ******


    羅蘭在傍晚時分回到王宮,換了件衣服,打開臥室與辦公室相連的門,他以午睡為由蹺了一下午的班,沒人會打擾,所以他一點也不擔心穿邦。果然,聽到聲響,在桌前整理文件的大神官回首笑道:“睡得好嗎,大人?”


    有點心虛,麵上還是不動聲色地微笑:“很好。”


    “國務尚書閣下要我轉告你,多這樣休息休息,別老是忙得忘了身體。”


    良心受到更大的考驗,羅蘭努力維持笑臉,同時岔開話題:“克萊德爾呢?”法利恩不疑有他,答道:“老人家年紀大了,我讓他早點回去休息。”


    “嗯,不過這麽以來,你不就辛苦了?”


    “不要緊,今天事情不多,你也隻需要蓋章即可。”法利恩指著一疊經過初閱的奏折,露出欣悅之情,“而且,冰宿小姐馬上就能獨立工作,減輕我一半的負擔。”


    “真是個壞消息。”羅蘭咕噥,繞過桌子坐下。法利恩好笑地瞅著他:“大人還沒釋懷?”


    “也不是,多少有點不舒服。你也勸勸她,別老是那麽拚,她才17歲,應該擁有玩樂的時間。”


    “您認為,冰宿小姐會聽我的話?”


    “……”


    “其實,冰宿小姐也不是故意不聽人勸,隻是和大人一樣,一忙起來就忘了一切。”法利恩意有所指地道。羅蘭幹咳了兩聲:“好啦,我會注意自己身體的。”


    法利恩滿意頜首,倒了杯參茶遞給他,匯報道:“各地的進度已經上了軌道,隻要不刮4日那樣的暴風雪,就不會再出現災情。”


    “還需要加把勁,萬一下場大雪,豈不就玩完了?”


    “是。”


    羅蘭掃了他一眼:“有什麽話但說無妨。”法利恩n次感歎主君的眼光實在犀利,略帶遲疑地道:“請問…提拉的英雄那邊,真的不需要再派人監視?”


    “不需要,有更可靠的人盯著他們。”這是羅蘭的真心話,他從不懷疑帕西斯的立場問題。


    “哦。”法利恩放心了,問起另一件事,“那[天杖]的來曆是否需要查明?”


    “天杖?”羅蘭愣了愣。法利恩比他更驚訝:“是你說的呀!那天,提拉的英雄施法讓西城變富饒的那天,你說‘天杖出世了’,還打翻了茶杯!”當時主君的異樣一直深印在他腦中,成為他心裏最大的謎。


    我說的?羅蘭一片茫然,當日的情景,他隻依稀記得右手突然很痛,打開一看,掌心多了個以前沒見過的胎記……不,不是胎記,那形狀分明是……


    頭蓋骨內側微微痛起來,他不覺蹙起眉頭,按住額角。見狀,法利恩緊張得全身僵硬:“大人!?”


    “我想起來了,我是說過。”連同天杖的來曆,真奇怪,怎麽會忘了的,“不用調查了,我知道天杖。它不是什麽能讓一個城市豐饒的神器,隻是個解封的道具。那場儀式,應該有什麽內幕在。”


    “哦。”雖然很好奇主君為什麽會知道這些,法利恩還是不敢多問。


    羅蘭估量了一下奏折的厚度,體貼地道:“既然隻需要蓋章,你回大神殿好了,順便叫冰宿一個小時後過來。”半天不見,怪想的。法利恩暗自竊笑,行了一禮:“是。”


    不知忙乎了多久,摸到一杯燙熱的茶,才警醒過來,抬頭對上一張明麗的臉蛋,羅蘭情不自禁地綻開笑容:“冰宿。”


    “你辦公時都這麽全神貫注的?”茶發少女微微皺眉。


    “若來人有歹意,我自會發覺。”聽出她言下之意,羅蘭笑著撫慰,認真將最後一份奏折看完、蓋章,道,“暮在你那兒?”


    “嗯,我也正想跟你說,把你的兩隻寵物認領回去。”


    羅蘭苦笑:“他們是我的義父和義子,不是寵物。”冰宿毒辣地道:“名義上如此。”


    “別小看異族,他們雖然純真,卻比我們聰明很多。”


    冰宿眉毛一挑:“這是你的經驗之談?”羅蘭笑得有幾分溫柔的味道:“是啊。”


    隻是幾句沒營養的閑扯,兩人卻覺得有股溫馨感在心底曼延。


    “對了。”冰宿撩起胸前的掛飾,“這個,你從哪兒弄來的?”羅蘭有些詫異:“是我師父送我的,怎麽?”


    “他有沒有說什麽?”冰宿照搬巴哈姆斯的問題。


    “他說這是相當厲害的法器,擁有‘封印’的力量——是不是暮盤問你?不用放在心上,他是擔心這個法器力量太強,會對持有者造成傷害。其實不會,我已經跟裏頭的精靈締結了契約,沒有法器會反咬主人一口的。”羅蘭撥弄世界之鑰,微笑回答。冰宿鬆了口氣,隨即若有所思地注視他的額飾:“就是你額頭上的印記?”


    金發青年不好意思地摸摸中央的藍寶石:“嘿嘿,是啊,千萬別說出去。”


    “廢話!”


    “你別站著啊,坐下來。”羅蘭注意到自己的視線角度不對。冰宿困惑地眨眼:“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不能坐下來聊聊?”


    “浪費時間!”


    盡管習慣了情人的不解風情,羅蘭還是暗暗揪心,嘴角的笑弧也僵了僵:“算了,你叫暮回來,就睡吧。”


    “哦。”冰宿毫不留戀地轉過身。羅蘭抓住她的衣角,內心激烈交戰:既想一親芳澤,又礙於保守的天性無法行動。


    真是的!她就這麽吝嗇,連個晚安吻也不肯施舍給我!?沒察覺自己的心態已經和怨夫靠攏,羅蘭攸地想起帕西斯教的那些稱謂,臉頓時紅了,幹咳片刻,選了其中一個最不肉麻的:“親…親愛的。”


    “……”


    他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尤其在看到情人瞪圓眼珠,一臉見鬼的表情時!!!


    冰宿一把拉下額飾,測量體溫:“奇怪,沒發燒啊,你晚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沒事,我隻是一時頭腦發熱,你當做了場噩夢,忘了吧。”羅蘭扯了個勉強的笑,拿回額飾戴回。


    果然他們之間是不適合浪漫的!


    ******


    深夜,床上的人陡然翻身坐起,劉海下的藍寶石額飾隨之閃過一抹晶瑩的流光。


    沒有驚動身旁的妻子,羅蘭披衣下床,踱到客廳,倒了杯酒,坐在沙發上淺啜。


    每逢生日前後的夜晚,他都是這麽度過,反正睡著也會被噩夢驚醒,索性不睡了。可是沒想到才8號,就出現症狀。


    煩。


    為此刻的心情下了注解,羅蘭連灌兩大口酒,卻壓抑不住腦中浮現的畫麵。


    狂亂的女人。


    搖曳的天花板。


    還有,孩童的哭叫聲。


    重重放下酒杯,他起身走到窗前,兩手掌心和臉頰緊貼住冰冷的玻璃,感到體內的怒火緩緩平息,鬆了口長氣。


    然而一抬眼,看見窗上的倒影,剛剛恢複寧定的雙眸又不可抑製地燃燒起來。


    因為這張臉,太像那個他恨之入骨的女人。


    “混帳……”


    [都是你!都是你!一定是因為你他才走的!]


    衝出口的咒罵與腦海裏的聲音重疊,神智有點恍惚。


    向來對他漠不關心的母親將他壓在地上,拚命捶打,發泄鬱積的怨氣。從她的哭喊聲中,他了解到:她朝思暮想了三年的男人,是在他出生那天離開她的。


    這就是他的錯?


    狗屁!羅蘭砸了下落地窗。


    年幼的他不懂得,也被母親的狂態嚇壞,隻能呆呆地垂淚,任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身上。明明很痛很痛,心底卻有一股接近喜悅的情緒泛開來。


    她終於看他,對他說話了……


    即使是以這樣的方式……


    在那個小小的木屋,她就是他的世界。


    羅蘭蓋住臉,逸出一聲嗚咽。不是傷心,是憎惡的滿溢。無論是那時的他,還是那時的她,都令他痛恨惡心。


    “羅蘭。”


    突如其來的呼喚讓青年全身一震,顫抖著轉過頭:“巴…巴哈姆斯?”


    “是。”黑龍王漆黑的身影在夜裏瞧不太清,金色的瞳仁卻閃著明顯的光芒,傳遞出滿滿的擔憂,使羅蘭鎮定下來。


    “怎麽回事?第一次這麽嚴重。”


    “天曉得,怨魂作祟吧。”下了個惡毒的結論,羅蘭示意他布下隔音結界,以免談話外泄,“也許我該叫死靈法師把她的魂毀了,省得再來擾我清夢。”


    “羅蘭,她是你母親。”


    “哼。”


    “你就這麽恨她?”


    “我恨!這是當然的!”羅蘭豁然爆發,右臂在半空揮出激烈的弧度,“——她差點毀了我的人生!要不是你,我的一生就完蛋了!隻因為生了我,就可以為所欲為麽?打也好,罵也好,甚至殺了我,都全憑她高興!?”


    “羅蘭……”巴哈姆斯心疼地抿緊唇瓣。


    喘了會兒粗氣,激動的情緒才稍稍平複:“父母,都是自私的生物。”


    “……”


    疲倦如潮湧上,羅蘭傾靠在義父胸前,喃喃自語:“我恨她,卻連忘記她也做不到,每年的生日都提醒我她的存在。義母在世時也是,老叫我這一天去探望祭拜她,說什麽生日應當是母親的節日……”


    “她不知道你母親對你做的事。”


    “是啊,所以我不怪她。”冰藍的眸子起了一陣波瀾,軟化下來,“算了,能碰上義母,我該知足了。”巴哈姆斯輕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暮,謝謝你。”因為埋在衣服裏,羅蘭的聲音有些模糊,“是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那是我自願的,你不必道謝。”在龍族的觀念裏,行為是自身的事,領不領情則是對方的事。


    羅蘭嗯了一聲,呻吟道:“好累。”巴哈姆斯本想說累了就回床上休息,憶及他睡著了也會馬上驚醒,心下愈發疼惜。


    “羅蘭,叫你的部下別辦酒宴!”一定又是那幫家夥偷偷準備,被羅蘭發現,他才想起來的!


    “我可不能掃大家的興啊。”年輕的城主無奈地勾了勾唇角。


    ******


    清晨的風蕭煞而幹冷,練習場內卻熱火朝天。東側一角,幾隻人形草靶同時被一把細長劍洞穿脖頸,搖晃了好一會兒才站穩。長劍的主人抹了把汗,看向劍術老師,等待她的評語。


    “不錯。”城主隨侍武官艾德娜菲爾鼓掌,真誠地讚美,“你已經把霜慟運用得很熟練,明天起就可以和我對練了。”


    “是嗎?”冰宿難得綻放笑靨。艾德娜瞥了眼她手中的美麗兵器,歎道:“不過,也真難為你用得順這麽長的劍。”


    “它很順手,我換過別的劍,都不及這把好用。”


    “真的?”艾德娜懷疑地擰眉,隨即擺擺手,“算了,你用得順最好,我們去吃飯吧。”冰宿戀戀不舍地盯著靶子:“我還想再練會兒。”


    “哎呀,你這麽拚幹嘛!”不顧學生的抗議,艾德娜連拖帶扯地將她拉出練習場,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餐廳裏,紅發侍衛一邊噴麵包屑一邊教訓身邊的人:“你真的應該適可而止了!當初大人要我教你武藝,是為了讓你強身健體,保護自己,而不是成為天下第一劍士!”


    “既然開始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最好。”冰宿不動聲色地反駁,緩緩進食的姿態充滿了優雅感。艾德娜翻了個白眼:“你這套邏輯,跟大人倒挺像。”


    “對了,艾德娜。”經她提醒,冰宿想起日前法利恩所提的事,“你知道羅蘭…城主喜歡什麽嗎?”


    “喜歡?那家夥喜歡的東西多了!辦公、唱歌、拉琴、做飯、泡茶、洗衣服、打掃、下棋、打牌、搓麻將、騎馬、射擊、比劍、賺錢、賣藝……”


    冰宿聽得頭暈,舉起一隻手示意“打住”。


    “不是的,艾德娜,我是說‘東西’,物品,不是他的興趣。”不過這家夥的興趣真廣泛。


    “物品?”艾德娜怔了怔,冥思苦想,“物品的話,還真想不出呢,大人吃住一向簡單——啊!他喜歡希奇古怪的玩意!每次拍賣會出來一樣稀奇的商品,他的眼睛就閃閃發亮,雖然從不掏錢買,除非有用處。”言下之意:鐵公雞。


    希奇古怪的玩意嗎?冰宿摸到一條思路,愉悅地啜飲咖啡。


    ******


    早朝過後,東城滿願師上財務部溜達了一圈,和舊同事們打聲招呼;再去國務尚書那兒學習兼聯絡感情;吃完中飯,照例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充實自己;消磨至兩點左右,抱著借閱的書返回寢宮,準備換件衣服到城主辦公室報告。


    意外的,臥室的門開著,她凝神戒備地走進去,看見被子鼓出來一塊,床旁擺放著一雙黑色短靴,椅子上掛著一件非常眼熟的黑緞長袍。


    “羅蘭!”


    “啊……冰宿。”床上的人稍稍支起上身,朝她綻開愛困的笑容。茶發少女大步走向床鋪,觸摸他的額頭,以確定他不是發燒發昏頭跑錯寢宮才會出現在她床上。


    “我沒發燒,我路過你的寢宮,突然覺得很困,就進來了,你不介意吧?”


    “……我比較介意你的狀態。”冰宿上下打量他,一臉嚴肅。羅蘭右手擱在枕旁的佩劍上,除此之外,完全沒有習武之人警醒時應有的反應。笑容慵懶,姿勢閑散。


    “我是很累。”羅蘭坦率地承認。


    “昨晚縱欲過度?”觀察片刻確認無礙,冰宿放心地調侃了一句。


    “別開玩笑了。”羅蘭睡得很幸福,所以大度地不予計較,躺了回去,“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工作呢?”


    “今天下午沒有工作。”這是他放鬆的主因。


    “那……”還想再問,卻發現對方已經睡著了。覷著那張毫無防備的臉,冰宿不知怎麽的心頭發軟,下意識地幫他掖好被子。


    ******


    雪之月12日,連日來的大雪終於告一段落,清澈的藍天宛如洗淨的絲布,分外美麗。這樣的天氣裏,伊維爾倫城主收到了來自國王的請柬,邀請他觀看鬥技場的表演。


    “真意外,他竟然會想起我。”


    羅蘭看著請柬笑了。自從東城拒絕獻糧以後,與中城的關係急遽惡化,經過一場邊境戰爭,更上升為敵對層麵。因此這樣一封請柬,不能不讓人懷疑是陰謀的產物。


    一旁的大神官掩不住擔憂的神色:“會不會是陷阱?”年輕的城主斂眉沉吟:“我倒覺得是重修舊好的證明。”


    “重修舊好?羅姆席德最近都沒聯絡我,恐怕不是他搞的小動作。”


    “他不聯絡你是因為他被拉克西絲的人盯上了,看。”羅蘭指著紙麵最下方一個不細看絕對會忽略的淡色痕跡。法利恩啊了一聲。


    “這封請柬是他的傑作,幫我寄回。”羅蘭一手支頰,笑得非常優雅,“47天,再加一場敗仗,果然王公貴侯的怒氣,隻要這些就夠填平了。”


    凡提洛斯鬥技館位於卡薩蘭上界的東南角,本是魔武大會之類對民活動的場所,如今變成麵向貴族的專門賽場,天天上演血腥的格鬥與屠殺。一般民眾對它避之惟恐不及,周圍的居民每每聽到裏頭傳出的怪物咆哮和人的慘嚎,都會全身發抖。


    一出空浮舟站,羅蘭就遙遙望見鬥技館高聳的外牆,不知是否陽光的關係,看起來竟有一抹血色。


    他隻帶了十來人在身邊,除了艾德娜,清一色是護衛隊的男成員。本來艾德娜也不想帶的,畢竟他要觀看的比賽婦女兒童都不宜,可她堅持要跟,羅蘭拗不過,隻好罷了。


    半途遇見北城的車隊,城主米利亞坦歐斯達從車窗裏探出腦袋,熱情地招手:“進來一同坐啊,羅蘭老弟!”


    “恭敬不如從命。”微笑頜首,羅蘭踩了下馬鐙,直接躍到還沒停下的馬車上,開門鑽入。米利亞坦看得直瞪眼:“你身手真利落。”


    “過獎。”


    為女婿倒了杯茶,米利亞坦輕責:“你怎麽把艾德娜侍衛長也帶來?雖然她是位勇敢的女軍人,那種比賽還是不適合她看。”羅蘭微微苦笑:“她執意要跟,我也莫可奈何。”


    “唉,你這孩子,就是太縱容部下。”


    “嶽父自己受得住嗎?”


    “我嘛……”米利亞坦也苦笑起來,幹咳兩聲,道,“老實說,心裏是有點寒,可是不來怎麽行呢?”羅蘭點點頭,微妙地應道:“麵子是要給的。”


    “哼!我們不都是給王室麵子,才來的嗎!”


    “嶽父。”羅蘭適時勸阻。米利亞坦驚覺,語氣緩和下來,骨子裏的不滿卻沒有絲毫消退:“說真的,陛下的行為是太不謹慎。先是搞了個什麽鬥技場,然後還叫我們來參觀,難道是昭顯武威?武威也不是這麽個昭顯法。啊,對了,羅蘭,到了宮裏,貴族們恐怕會說些不好聽的話,你可千萬要沉住氣。”


    “是。”羅蘭乖順地答應。米利亞坦大力拍打他的肩膀:“放心,嶽父會罩你!”


    羅蘭但笑不語,半晌,用意外的表情問起早就發現的異樣:“梅蓮可城主怎麽沒和您同行?”


    “哦,她被拉克西絲元帥叫去說悄悄話了,我一個男人,總不好加入吧,哈哈!”


    米利亞坦笑得歡,沒留意對座的人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因為南城城主先到,兩人趕到時,王宮舉辦的洗塵宴已經開始。


    正如米利亞坦所料,前來寒暄的人言下都有幾分鄙夷和趾高氣昂。對於能否收到獻糧,貴族們其實並不在意,他們倉庫裏多得是發黴的糧食,當初威逼純粹是出於自大心理,因此遭到拒絕時固然個個勃然大怒,聽到拉克西絲打敗紅之軍團的消息又喜笑顏開,認定羅蘭不自量力,活該有此下場。


    揚言要“罩”女婿的米利亞坦很快就把注意力轉到花枝招展的女賓身上,談笑風聲地走了。羅蘭暗暗搖頭,環顧宴廳,幾乎立刻捕捉到一個光彩奪目的身影。


    魔導國元帥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身穿紫紅色洋裝,半遮著臉,對身後的部屬問話:“諾因怎麽沒來?我還特地在請柬上注明,叫他一定要到的!”


    “閣下,你的多此一舉就是他不來的主因。”


    “可惡。”拉克西絲咬牙切齒,瞥見走近的人,她瞬間收起猙獰的神色,移開扇子,綻開嫵媚的笑容,“久違,羅蘭城主。”


    “多日不見,元帥風采如昔。”羅蘭行了個吻手禮。


    “彼此彼此,有時候我真想問你是怎麽保養的。”


    “元帥麗質天生,實在不需要在下班門弄斧。”羅蘭不著痕跡地觀察她,確定是無心之言後,笑意加深,“聽說元帥日前去了趟白銀之穀,那裏好玩麽?”拉克西絲淺笑嫣然:“嗬嗬,羅蘭城主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可沒有元帥那麽大的膽量。”


    “你真愛說笑,有膽違抗聖旨,看血腥的競技,卻不敢麵對酷愛和平的銀龍王?”


    “哎呀。”羅蘭狀似苦惱地拍拍後頸,“我已經被元帥狠狠教訓了一頓,就別再口頭嘲諷了好不好?”拉克西絲唰地展開羽絨香扇,好整以暇地扇風:“哪裏,我隻是輕輕搔了搔老虎尾巴,連他的皮也沒摸到呢。”


    冰藍的雙眸閃了閃,羅蘭無聲地邀請,而拉克西絲也默契地將手遞給他,兩人並肩走下舞池。


    全場安靜了一瞬,連已然翩翩起舞的男女也停下來,畢竟這兩個人的存在感實在太過強烈,直到音樂響起,宴廳才回複原本的氣氛,但所有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凝聚在一個焦點上。


    金發青年的舞步優雅灑逸,他的優雅是表麵再高貴的貴族也無法模仿——泉水一般舒緩流暢,暖風一般柔和自然,每一個轉折,都銜接得天衣無縫。而黑發元帥跳的是最標準的宮廷舞,端莊正式,偏偏旋轉間,會漏出一絲張狂,宛如爆發的煙火,眩目而美麗。


    不知不覺,場內除了這一對,再無共舞的伴侶。隻見黑袍輕飛,紅裙微飄,仿佛一曲冰與火的詩篇。


    “我的舞技如何?”瞅了個空擋,羅蘭低聲問道。


    拉克西絲抿唇微笑:“比我的白癡副官好多了。”


    他從她眼裏看見欣賞,而她亦然。


    兩人都清楚有一天自己也許會死在對方手中,但他們也確信,那一刻必然無悔。


    ******


    夜半,東城城主客房的燈卻未熄,一個不速之客突然道訪。


    “我知道你和謝爾達前宰相的關係!”他劈頭就是一句。


    “哦?”房間的主人隻是淺淺應和,示意隨侍武官關門關窗,然後泡茶招待。


    “幫我!他給你的,我也給得起!”


    “布魯諾軍團長,說話請小心。”羅蘭非常優雅地啜飲綠茶,拋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和前宰相閣下從未有超出適當的關係。”他認得來人,也料到他會來——當今國王的私生子,聖騎士團第二軍團長布魯諾薩威特。


    布魯諾雖然情緒激動卻還沒失去理智,愣了一下就會意,欣喜若狂,好容易按捺住坐下,迫不及待地道:“我要你幫我扳倒諾因!再把魔封劍搶來給我!”


    急功近利,成不了器。端茶過來的艾德娜下了個評語,踱回主君身側。


    羅蘭依然不動聲色:“布魯諾軍團長,你拜托錯人了,德修普可是我的同僚,我怎麽會幫你陷害他。”布魯諾大急,正要開口,被打斷:“大冷天容易眼花,我可以體諒你敲錯門,夜深了,我想休息,請回吧。”


    “我……你怎麽能……”


    “布魯諾軍團長,你再不走,外麵的‘朋友’也要等急了。”


    這話夠白,布魯諾刹時警醒,匆匆告辭。然而走到門邊,他似是下定決心,轉過頭:“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有相當大的靠山,哪怕拉克西絲也別想動我一根寒毛,所以你盡管…有事盡管上門,不然寄信也行。”羅蘭微微頜首,布魯諾這才開門走出。


    “真是白癡,連被人跟蹤也沒感覺。”艾德娜囑咐外頭兩名守衛幫忙解決,重重砰上門,回首正色道,“大人,我還是覺得不太妥當,這裏遍布拉克西絲元帥的情報網,我們一有小動作,難保不會被捅一刀。”


    “無妨,布魯諾本來就是幌子。”


    “咦?”


    幾封信變魔術般出現在金發統治者的掌心:“我手下的牽線木偶,可不會隻有一個。”


    ******


    次日,天氣晴朗,賽事如期舉行,鬥技館坐滿了人。貴賓席上,羅蘭被安排在偏下首的位置,盡管可以解釋為比米利亞坦的輩分小,但不難看出刁難的真意。


    東城城主當然不在乎這種事,讓他驚訝的是一張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麵孔。


    德修普!


    一刹那以為是男扮女裝的諾因,細看就發現不是。來人披散著一頭過腰的銀藍色秀發,神情溫婉,一襲雪紗長裙更襯得她的氣質高雅出塵,宛如一朵空穀幽蘭。


    “羅蘭城主。”


    王女莉莉安娜蒂明克德修普行了個屈膝禮,音質也和她的雙胞胎兄長十分相似,隻是稍微纖細些。羅蘭起身還禮,試探道:“莉莉安娜殿下也是受邀前來?”


    明了他的意思,銀發少女微微一笑,俯視下方的眼神卻略帶哀愁:“這是我不應逃避的景象。”


    羅蘭一震,深沉地瞥了她一眼。莉莉安娜沒再說什麽,走過他麵前,向南北城主問好。恰巧國王亞拉裏特三世、元帥拉克西絲和一幹近臣相繼進場。


    “哦,莉莉安娜,快過來!”亞拉裏特對這個侄女還是很疼愛的,當下揮動肥厚的手掌,親切招呼。


    “伯父大人。”莉莉安娜順從地走近。換回元帥服的拉克西絲執起她的手:“待會兒坐我旁邊。”


    “好。”


    國王一入席,久候多時的儀仗隊就吹起喇叭,嘹亮的聲響回蕩在整座鬥技館內,卻掩不住觀眾席上爆發的歡呼。環繞賽台的淺溝被倒入熱油,點火,升起幾丈高的火焰,這是防止選手逃跑所做的措施,同時也有煽動氣氛的作用。遙遙相對的鐵柵門打開,兩個臉如土色的囚犯走了出來。


    一聲短促的哀號,伴隨噴灑的鮮血,第一局結束。勝利者不敢拔刀,雙手顫抖地看著倒下的敗者。裁判確認過後,比了個“死亡”的手勢,一名工作人員立刻將屍體拖了下去,然後第二個囚犯進場……


    拉克西絲一手握著侄女輕顫的柔夷,表情淡淡地道:“什麽時候,鬥技變成決鬥了?”亞拉裏特還沒說話,侍立在旁的宰相羅姆席德答道:“刀劍無眼,元帥。”


    “那用假的。”


    “大家不同意,說缺乏真實感。”


    輕哼一聲,拉克西絲不再開口,因為辯解下去也沒什麽用處。


    血腥的比賽一場接著一場,喧嘩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從單對單,雙對雙,再到多對多,觀眾的熱情逐漸高漲。大理石鑄的賽台一再染上赤紅的圖案,最後成為抹不去的血色。


    當然也有受不了的人,尤其在經過訓練的野獸和受到精神控製的魔獸接連上場以後,不少貴婦淑女頗頗昏倒,但是絕大多數人還是沉浸在旁觀殺戮的樂趣中,瘋狂地叫囂。


    注意到米利亞坦蒼白的臉色,羅蘭適時站起:“嶽父,我不太舒服,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嗎?”聞言,附近看得熱衷的貴族投來鄙夷的目光。


    “啊…好的。”米利亞坦強笑道,心知經曆過戰場廝殺的女婿決不可能如此脆弱,自然是為了自己,當下滿懷感激。


    華麗的休息室裏,羅蘭一邊泡咖啡一邊道:“把手巾沾濕了,一會兒可以用。”


    “哦,好。”米利亞坦依言浸濕手巾,收進懷裏,隨即接過咖啡,慢慢啜飲,“唉,真是出鬧劇啊。”


    羅蘭背對著他,沒有回答。


    半刻鍾後,兩人回到貴賓席,迎接他們的是主持人歇斯底裏的狂吼,不是恐慌,而是出於興奮:“快看!最殘忍的雙頭魔狼與人類戰士的決鬥!到底誰會贏!”羅蘭瞥了眼那個所謂“人類戰士”,依稀覺得有哪裏不對。走回座位,隨侍武官的態度給了他答案。


    “大人……”艾德娜的神情有一絲少見的慌張。羅蘭的瞳孔收縮了一下:“平民?”


    “是。”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羅蘭有些感慨地坐下。


    雖然賽台上的人也是戰士裝束,滿臉駭懼,但眼睛利的都看得出他沒有那些死囚的乖戾之氣,身上也無勞作的痕跡。拉克西絲握緊元帥杖,轉向上首的兄長:“王兄……”


    “不要掃興,拉克西絲。”亞拉裏特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也是他自願的。”


    “自願?”一陣淒厲的叫聲解答了拉克西絲的困惑:“不——我不要還錢了!放我走!不管用什麽形式,做牛做馬我也會還清,求你們放了我!”


    高利貸!同一個名詞浮現在拉克西絲主仆的腦中,化為不相上下的怒火,又一聲尖叫令他們的憤怒悉數轉為錯愕:“爸爸!”


    裁判一手牽著魔狼,腋下夾了個小女孩,走上賽台。見狀,亞拉裏特也詫異地摸摸胡子:“哪來的小孩?”


    “是我的主意,陛下。”布魯諾踏出一步,滿麵春風,“那個欠債不還的家夥不情不願的,即使有火焰擋著逃不掉,待會兒也肯定滿場亂竄,有他女兒做人質,就不怕他不拚命了。”


    “哦。”


    這個禽獸!拉克西絲狠狠瞪視布魯諾得意的嘴臉,突然想起昨晚他曾去一個地方,尖銳的視線頓時轉向前方的黑色身影。


    “放開我女兒!”


    男子咆哮著衝向裁判,被兩名大漢牢牢鉗製住。直到女孩被綁上柱子,魔狼的鎖鏈被解開,兩人才鬆手下場。幾乎在同時,熊熊的火苗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別碰她!”男子不再考慮逃跑問題,連劍也忘了拔出,直接撲向魔獸,用盡全身的力氣撕打。然而他的搏命看在雙頭魔狼眼中不值一哂,利爪一扯,盔甲開裂,露出血跡斑斑的胸膛;再大嘴一咬,人斷成兩截。


    “呀——”女孩在看到父親被撕裂時就暈了過去。拉克西絲豁然站起,喝道:“放了小孩!”


    遲了。血味刺激了魔狼,饑餓的魔獸不滿足於地上的屍體,銀牙一咬,扯下女孩的臂膀,又是一陣鮮血四濺。


    目睹這幕人倫慘劇,少部分尚有良知的人不忍地別過頭,卻有更多人揮舞著拳頭,大聲叫好。再也看不下去的紅發侍衛按住劍柄。聽到動靜,金發青年冷冷提醒:“艾德娜,形象。”


    “……是。”同樣的回答,壓低的聲音帶著泣音。


    布魯諾想出的壓軸收到預期的效果,當天的比賽以觀眾狂熱的擁護告終。結束時,拉克西絲沒有馬上離去,抱著懷裏淚流不止的侄女,直視迎麵走來的人,碧眸透出刻骨的失望:“這就是你要的?”


    羅蘭隻是微笑,凍結的眼神宛如一層深沉的簾布,完全遮蓋了他整個內心世界。


    ******


    回到伊維爾倫沒幾天,羅蘭就出發前往南城,名義是親善訪問。


    鬥技館的慘劇通過種種渠道傳遍了整個艾斯嘉大陸,激起強烈反響,尤其在東城,因為這裏流民最多。但人類有個特性,就是不損及自身利益,通常不會化情感為力量,展開具體行動,所以目前僅隻於口頭討伐。而羅蘭對如斯情況也感到滿意,他並不想在冬天發動戰爭。


    除了結界被打壞的卡薩蘭,上界的氣候都溫暖適宜,四季如春,於是南城城主在涼亭擺了桌簡單的筵席,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說起來,我曾經在這裏和令媛交談呢。”


    羅蘭淺笑著做開場白,一來是真的想起這段往事,二來是打亂對方的陣腳。果然,梅蓮可持杯的手頓了頓。


    “哦,什麽時候的事?”她佯裝若無其事地問道。


    “嗯…我想想,八、九年前的事了。嗬,那時我想起一個過世的朋友,對令媛說了些怪話,希望她不會放在心上。”


    “希莉絲不是小氣的女孩。”梅蓮可淡淡地道,轉移話題的意向十分明顯,而她也確實這麽做了,“不知羅蘭城主突然來訪,有何貴幹?”羅蘭漾開純交際的笑容:“我是來和梅蓮可城主談比生意的。”


    “談生意?談生意你應該找希頓會長吧,怎麽來找我。”


    梅蓮可的快攻毫無用處,羅蘭連眉頭也沒挑一下,依然是波瀾不興的笑:“當然是因為跟你才談得攏。”梅蓮可內心激烈交戰,最終好奇戰勝了警戒:“你說說看。”


    “自古以來,貴城就是通過莫爾肯大道與外界通商。”羅蘭卻不急,徐徐道,“我城也是,一直靠中部大道吃飯。但因為裏那的存在,不但貨物經常滯留,被揩油,現在關稅也超過了成本。”


    “你有新的商路?”梅蓮可反應很快。


    “說得確切點,是想和你合作另辟商路。”


    梅蓮可心動了:“願聞其詳。”羅蘭喝了口茶潤嗓,道:“我那位過世的朋友,和尼普亞斯大陸的某國皇帝私交甚篤,所以她日前來了封信,願與我國建立邦交。我對她談了這個計劃,她很感興趣。”


    “和尼普亞斯大陸……通商?”這條商路在梅蓮可的意料之外。


    “是。”


    南城城主下意識地咬著食指,胸口激蕩不已。打量她沉吟的模樣,羅蘭也若有所思:看來拉克西絲沒預計到我這步,那麽悄悄話的內容,會不會是針對提拉英雄的?


    “為什麽要進行海上貿易?風險很大不是嗎。”


    “有風險才有利潤,梅蓮可城主。”羅蘭收斂思緒,指關節習慣性地輕扣桌麵,“何況其實沒什麽風險,我那位朋友就是渡海前來,臨終前把地圖給了我。你知道,有了地圖,加上老練的船員和穩固的船隻,海上貿易的危險性並不比陸地大多少。”


    “可否借地圖一閱?”遲疑良久,梅蓮可開口道。這句話等於妥協,因為要別人拿出東西,自己也勢必奉獻點誠意。


    羅蘭朝身旁的大神官比了個手勢。法利恩會意,展開一隻卷軸。梅蓮可仔細端詳,湖藍的眸子浮起震撼:“是真的!”


    “難道梅蓮可城主以為我會用假貨敷衍你?”羅蘭笑容可掬,示意心腹收起地圖,“不過這張是複製品,有幾條航路標得不是很清楚。”


    對於這一點梅蓮可倒不在意,羅蘭若全部攤開來她才會懷疑,但她心裏還有幾道防線守著:“為何要與我合作?以貴城的實力,完全可以獨占這筆貿易。”


    “梅蓮可城主忘了,極東海並不太平?”


    “啊……”


    “所以,我是想借道貴境,而我提供其他一切必需品。”羅蘭的聲音透出熱力,令梅蓮可本就動搖的心更加搖搖欲墜。好容易按捺住沸騰的心情,南城城主一邊過濾腦中的記憶一邊詢問:“你想借道何處?弗林港?南部諸島?”


    “莫爾斯港。”


    “不行!”梅蓮可斷然回絕,莫爾斯港是梅迪城東麵最重要的港口,此地一開,東城的海軍就可不受阻礙地上岸,把整片陸地踩在腳下。


    雖然遭到拒絕,羅蘭仍是神色不變,甚至更加悠哉:“你誤會了,梅蓮可城主,我說借道莫爾斯港,是指在莫爾斯港補給,然後返回海上,經水關到南海(注:水關指浮島與南城東部海岸之間的狹長通道。這一節地理名詞挺多的,我會盡快把地圖上傳),再出發前往尼普亞斯大陸。”梅蓮可不以為然:“這和借道有什麽區別?難道補給不在陸上完成?”


    羅蘭眸光一閃:“梅蓮可城主是否忘了,浮島是屬於伊維爾倫的?”(注:浮島為水族之鄉,周圍海域也算在境內,水族投靠東城之後,這些地方就統統歸到羅蘭轄下)


    “這——”梅蓮可詞窮。


    “細分下來,整個達爾邦內海都是我城的領土,沒有海,要港何用?斯帕斯內海也是,是因我尊重王室和你,才禮讓一半。如今梅蓮可城主卻連一點麵子也不給,豈不欺人太甚?”


    梅蓮可無言以對。見狀,羅蘭緩和語氣:“其實梅蓮可城主若不放心,我這裏還有個折中的法子。你可以打破和平協議,派兵駐守莫爾斯港,甚至海上補給,我保證我的人不會踏上陸地半步。”這話懇切到了十分,梅蓮可不由得瞪大眼。


    自初代神官王以來,諸城之間就有條不成文的協議:商業港不得駐軍,防備海盜的警備隊和軍艦也必須在規定數量內。盡管千年來不是沒人違反過,像上次諾因就命令軍務長把大軍開進斯帕斯港,但這種情形畢竟少之又少,而且由他城建議打破的,還前所未有。


    如果剛剛梅蓮可還有三分顧慮,此刻就連半分也沒有了,全是仗著對眼前之人長久以來的不信任勉強維持鎮定。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來人是個二十後半的青年,身穿梅迪城的青色軍服,領口的風形標誌代表將官的身份。行禮前,他若有若無地瞥了眼東城城主。


    “打擾二位。”


    “什麽事,凱伊?”梅蓮可暗暗鬆了口氣。任職將軍,外界喻為[南城四璧]之一的凱伊威路囁嚅不語,又瞥了羅蘭一眼。梅蓮可會意,風姿綽約地站起來:“抱歉,羅蘭城主,有家務事需要處理,失陪片刻。至於你的提議,請容我考慮幾天。”


    “無妨。”羅蘭好脾氣地笑道。


    ******


    走出庭院,凱伊才恭身匯報:“啟稟大人,找到那一行人了。”


    “哦?”梅蓮可雙目一亮,驚喜地道,“攔住沒有?”


    “沒…沒有,蕾雪說再觀察一段日子。”


    “嗯,蕾雪很謹慎。”梅蓮可讚同頜首,想了想,將之前的談話和盤托出,征詢部下的意見。凱伊聽得矯舌不下,露出不加掩飾的興奮之情:“大人,這個計劃很好啊,幾乎都是我們占便宜!你為什麽不答應?”


    梅蓮可有些不滿他的態度,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反而是凱伊自覺失禮,連忙告罪。


    “不,沒什麽,我明白你的心情。”梅蓮可並非狹量之人,拍拍他的肩膀,終於下定決心,“凱伊,你可願意駐守莫爾斯港,監視東城?”


    “屬下必不辱命!”


    年輕的將軍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


    ******


    涼亭裏,大神官為主君倒了杯新茶,問道:“大人,梅蓮可城主會同意嗎?”


    “會的,隻是時間問題。”羅蘭胸有成竹。


    “哦。”法利恩虛應,他擔心的就是這個時間問題。看出他的心思,羅蘭略帶複雜地笑了:“放心,22號之前我會趕回去。”


    18號,東、南兩城正式締結貿易合作關係,又花了三天做細部討論,雪之月22日午後,羅蘭在心腹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地踏上歸途。


    首府坎塔薩一片歡騰的氣氛,人人樂得好像自己過生日,若非護衛隊阻攔,熱情的市民準把羅蘭拉去自家慶祝。饒是如此,到達王宮時,天也黑了。


    “大人,你怎麽才回來!”國務尚書劈頭就是一句抱怨。年輕的城主苦笑:“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又嘮叨了會兒,克萊德爾才放他回房梳洗。東城城妃朵琳歐斯達亦步亦趨地跟在丈夫身後,忽而拉住他。


    “什麽事?”羅蘭柔聲道。對這個妻子,他向來和顏悅色,至於和顏悅色下是什麽想法,那隻有天曉得。


    “我…我做了套衣服給你。”朵琳羞怯地道。一見她神色,羅蘭就明白過來:“拿來吧,我洗好穿。”


    當煥然一新的主角挽著盛裝打扮的妻子出現在大廳裏,宴席正式開始。五彩繽紛的魔法煙火在空中爆出巨響,拉炮和著彩帶飛舞。眾人輪番上前敬酒,說著簡單卻誠摯的祝福。而羅蘭也總是來者不拒,麵帶微笑地一飲而盡。


    他想灌醉自己麽?冰宿看得皺眉。陪伴在她身側的艾德娜反應更激烈,右手握拳擊打左掌:“啊啊~~這家夥又來了!”


    “又來了?”


    “每逢生日他就這樣,也不知道發什麽羊癲瘋。”


    冰宿想了想,在艾德娜耳邊交代了幾句,然後就不再管情人,自顧自吃飽、喝足,以“不勝酒力”為借口,回寢宮休息。


    過了半夜,聽到預料中的敲門聲,換回平常裝束的冰宿打開門,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麵而來,令她皺起眉頭。


    “晚安。”羅蘭一手撐著牆壁,臉上泛著不自然的紅暈,笑得迷迷糊糊。


    “酒氣熏天!”


    “因為我直接就過來了嘛。”他依然神智不清地笑,“是你叫艾德娜把醒酒茶混給我喝的?”


    “不這麽做你現在就躺在地上了。”冰宿斜睨他。羅蘭笑了笑,隨即捂住嘴,臉色隱隱發青:“謝謝,不過…好像還不是很有用。”


    “什麽?”


    “廁所在哪?”


    無言了半秒,冰宿指了個方向。羅蘭立刻以百米衝刺的速度飆過去,然而門關上後,隔了半晌才傳出大吐特吐的聲音。


    自作孽。冰宿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準備茶水和毛巾。聽到關門聲,她抬起頭,驚訝地眨眨眼:“嘔吐還脫衣服,你也太吝嗇了。”


    “啊……”羅蘭為難地笑了,他手上的外衣是朵琳的禮物,無論喜不喜歡,總不好糟蹋她的心意。冰宿是何等精明的人,眼光一掃就猜出答案,也沒說什麽,將茶杯往前一推:“喝吧。”


    羅蘭十分難堪,他情願當著部下的麵醉倒也不想在心上人麵前丟臉,連喝兩杯茶,才漸漸平靜下來。


    “心情不好?”冰宿一手支頰,淡淡地問。


    “嗯。”


    “現在呢?”


    “好多了。”羅蘭綻開笑容,發自心底,“冰宿,我要我的生日禮物。”


    茶發少女微微臉紅,遲疑了一下,遞給他一個小盒子。羅蘭迫不及待地拆開,裏麵是一件水晶雕琢的裝飾品,大小還不及成人的小指,外圍呈圓柱形,裏頭由兩個小圓錐相對組成,下麵的小圓錐灌滿了金色的細沙。


    “這是什麽?好奇怪!”羅蘭興致勃勃地研究。


    “沙漏,地球古代的一種計時器。”冰宿略帶局促地道,“我畫了圖紙,叫技術部做的。”


    “計時器?怎麽……”羅蘭偶然翻轉沙漏,恍然大悟,“我懂了。”


    純金的流沙緩緩流淌,在燈火的照耀下閃爍著晶瑩的光彩,仿佛帶走了什麽,一如流逝的時間,羅蘭突然覺得心情從所未有的寧靜。


    “謝謝,我好喜歡。”


    冰宿咬著吸管喝柳橙汁,含糊道:“喜歡就好。”羅蘭愛不釋手地把玩水晶沙漏:“我要用條鏈子把它串起來,和你頸子上的世界之鑰一對!”


    “……”差點嗆到,從這句露骨的話,冰宿斷定情人的意識還不是百分之百清醒。


    “你的生日是春之月24日吧?明年…嗯,明年大概不行了,後年!後年我一定給你全世界最珍貴的禮物!”羅蘭專注地凝視她,雙眼交織著愛意與野望,比了個戴冠的手勢。


    對他的承諾,冰宿的回應是包容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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