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扶曦悚然抬眸,怒視著顧榮。


    “你……”


    “你要做什麽?”


    “我要成全你啊。”顧榮勾唇,聲音裏浸染著蠱人的笑意“黃泉路漆黑漫長,上不見星辰日月,下不見紅塵囂囂,扶曦妹妹柔弱至此,孤身一人不害怕嗎?”


    “扶曦妹妹秋後才會問斬,等的及。”


    顧榮順手摘去顧扶曦發絲上的草梗,續聲道“扶曦妹妹通曉詩文,當知《燕詩》,卻入空巢裏,啁啾終夜悲。”


    “城北的貧民窟,多得是廬不蔽雨,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苦寒之人。也多的是隨萬物一道凋零在隆冬,熬不過年關的稚子。”


    “也不知扶曦妹妹的生身父母是貪圖十兩銀子,還是想方設法為扶曦妹妹覓一條生路。”


    “貧賤百事哀,歲歲皆關,關關難過。”


    “風吹浪起,天災人禍,闔家覆滅的事例屢見不鮮。”


    “皇鏡司在城北尋不到實質的證據,不意味著扶曦妹妹的親人一定遠走高飛,還有一種可能……”


    “扶曦妹妹當真不想在寒食中元為他們上一炷香燒一份紙錢嗎?”


    “姐妹一場,我由衷的祝福扶曦妹妹下輩子能投一個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好胎,不必再受此生的苦。”


    顧榮的誅心之語猶如隨風起的蒲公英,飄入顧扶曦耳中,落入顧扶曦心底,生根、發芽。


    有些念頭,一旦動搖,就會迅速潰敗。


    有些期盼,一旦破土,就會見風就長。


    十餘載,顧扶曦都未曾有片刻真正得到陶氏的疼愛,一朝得知自己身世存疑,尤其還是在大難臨頭的絕望境地,怎可能不在意不動容。


    隻是,那些搖曳著的心念,被兩塊巨石死死壓製著。


    一塊巨石是陶氏十餘年灌輸的認知。


    另一塊巨石便是那十兩銀子。


    對顧扶曦而言,生身父母收十兩銀子,意味著拋棄和背叛,東風壓倒西風,心底的天平自然而然便會傾向朝夕相處的陶氏。


    她要做的就是用似是而非的言語來攪亂那股東風,來美化那十兩銀子。


    她太懂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的感覺了。


    心中微弱的火苗,就是唯一的寄托,終會在日夜惦念中成燎原之勢,焚盡所有的猶豫糾結。


    小知中毒、母親亡故,皆是陳年舊事。


    舊事重提不難,難的是掩埋在歲月黃沙下的證據。


    她原本想著,隻要證明母親病亡乃中毒之故,將舊事捅出去,誰獲益誰嫌疑,讓上位者迫於物議沸騰,不得不重懲汝陽伯和陶姨娘。


    畢竟,堂堂伯爺夥同外室,謀奪發妻嫁妝,毒害發妻嫡子,苛待迫害嫡女,絕對是大有噱頭,能成為上京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會有官宦女眷共情,她再去敲登聞鼓,鬧到聖前,進而一步步將此事推至風口浪尖。


    屆時,汝陽伯即便不死,也活罪難逃。


    可誰讓上天有眼,一場巫蠱厭勝,竟牽扯出了顧扶曦的身世。


    顧扶曦懦弱是懦弱了些,但卻是個內斂心細,又慣愛替陶氏遮掩的。


    汝陽伯和陶氏的所作所為,顧扶曦必然知悉。


    她特意來皇鏡司探視,可不是為了替顧扶曦伸張正義證清白的。


    挑弄顧扶曦緊繃而脆弱的神經,才是他的目的。


    “罷了。”


    “我改日再來看扶曦妹妹?”


    “下次想吃什麽呢?”


    “糕點?”


    “燉的濃香的湯粥?”


    “要不然,我直接讓陶姨娘做一桌拿手好菜吧。”


    顧榮提起食盒,遞給了青棠,旋即轉身,提著裙擺,拾級而上。


    灰暗中,一道聲音幽幽傳來“扶曦妹妹可還記得五年前初入伯府時的模樣。”


    “我記得。”


    顧扶曦隻覺這道聲音好似牢獄角落遍布的青苔,濕滑粘膩,讓人不寒而栗。


    眼神明明滅滅晦澀閃爍,望著顧榮愈行愈遠的背影。


    顧榮真真是有一張巧嘴啊。


    拐角處,皇鏡司三處提司嘖嘖稱奇。


    不愧是能入了司督大人眼的奇女子,心底冒著壞水,嘴上淬著劇毒,說出的話猶如刀子,一下一下戳人心窩子。


    嗯,適合入皇鏡司做刑官。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同樣適用於皇鏡司刑官,刑官可以嚴刑,也可誅心。


    再說了,顧大姑娘瞧著也不似心軟之輩。


    顧榮朝三提司道謝後,沒有絲毫耽擱遠離了皇鏡司。


    春日暖陽大片大片灑在肩頭,籠罩全身的陰冷感方寸寸退去。


    “顧大姑娘。”


    “顧大姑娘。”


    張揚明快的聲音在巷口響起。


    是意氣風發,是真真真正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猶如山花爛漫處繽紛多彩的鳥雀。


    顧榮抬眼看去,微不可察的蹙眉。


    奉恩公府的南子奕?


    那個毫不避諱當麵之言,她的未婚夫有龍陽之好的南子奕?


    蠻橫無理,輕佻隨性,偏生又有幾分話本子裏大俠拯救蒼生的義氣。


    倒也不算太討厭。


    想到南子奕在她廢顧扶景那場大戲裏的仗義執言,顧榮神色和緩了些許。


    “南公子。”


    南子奕臉上洋溢著燦爛明朗的笑容,眼神中透露著清澈的愚蠢,骨節分明的手不停擺著。


    天真又單純。


    南子奕才像錦繡堆裏嬌養出的貴公子。


    不過,南子奕怎會在皇鏡司外,還擺出一副如此熱情的模樣。


    她不覺得她和南子奕的交情好到如此地步。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顧榮心中悄然生出了警惕,麵上卻分毫不顯。


    南子奕快步迎過來,語氣分外不忿道“顧大姑娘,你實在是太善良太心軟了。


    顧榮:???


    每一個字她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卻聽不懂了。


    難道,南子奕是在反諷她?


    什麽時候嘴比腦子快的南小公子也學會陰陽怪氣了。


    “我剛剛去了顧府尋你,跟顧平徵那個老東……”


    話到嘴邊,匆匆咽了下去,尷尬的撓了撓頭“令尊,跟令尊親切友好的交流了一番,才知你來皇鏡司探視以巫蠱之術陷害你的庶妹。”


    “顧大姑娘,以德報怨是聖人糊弄鬼呢。”


    “你萬不能相信。”


    “很多時候以德報怨會讓人誤以為是軟弱,會讓人覺得算計你沒有任何代價,敢於反擊才能更好的保護自己。”


    好吧,也不算誤以為軟弱。


    顧大姑娘就是可憐弱小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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