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


    李德安揣著千兩銀票,隻覺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令人心曠神怡。


    遠遠的,看到了太極宮廊簷下身量頎長的謝灼。


    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忠勇侯謝灼謝小侯爺,乍一看當真是瓊林玉樹雪山玉蓮般清冷幹淨的人物。


    麵容清臒,眉目如畫,龍章鳳姿,金質玉相。


    一襲簡單低調的織錦白袍,便能盡顯風華。


    抬眉顰蹙間,恍若畫上的仙人活了過來。


    但,他比旁人多知道一事。


    貞隆帝將隻效忠於大乾曆代帝王的隱龍衛令牌交到了謝小侯爺手中。


    在謝小侯爺離寺下山的那一年便成了貞隆帝手中最隱秘最鋒利的刀劍。


    謝小侯爺是座清冷的不喧嘩的雪山。


    但這世上哪一座雪山沒有埋葬屍骨。


    自小在佛寺長大又如何?難道佛殿裏供奉著的沒有滅鬼殺鬼的佛陀嗎?


    李德安迅速斂起不經意間泄露情緒,加快腳步,行至謝灼身前,垂首彎腰“奴才給小侯爺請安。”


    而後,掏出袖中千兩麵額的銀票,捧在手心,高舉過頭頂。


    謝灼:絲毫不意外。


    “不是奴才明知故犯,是……”


    謝灼淡聲道“既是給你的,那便收好。”


    顧榮出手闊綽歸出手闊綽,但撒出去的每一張銀票都不是漫無目的,而是有利可圖。


    李德安眨眨眼,也沒有扭捏作態欲拒還迎,直接塞回了袖子,同時隨口解釋銀票的來源“今日一見,顧大姑娘的心性為人真真與傳聞迥然不同。”


    “汝陽伯縱繼妻算計她的婚事,她竟還拜托奴才適當時候替汝陽伯美言幾句。”


    “瞧著不像是心狠手辣不孝不悌之輩,倒像是以德報怨的小可憐。”


    謝灼眉眼微動,清清冷冷的神情中,了然一閃而過。


    這便是千兩銀票的價值。


    不出意外,顧榮想讓他聽到這番話。


    “那你可要如她所願,替汝陽伯美言?”謝灼把玩著手腕上的佛珠串,漫不經心道。


    他想,顧榮定不願李德安做汝陽伯的說客。


    他認識的顧榮,恩怨分明,睚眥必報。


    他不覺得睚眥必報是個貶義詞。


    李德安不假思索“別人不知,小侯爺是知道的,幹爹從不讓奴才在陛下麵前自作主張。”


    “說起來,這一千兩,受之有愧。”


    謝灼抬眼“不,受之無愧。”


    “小侯爺何意?”李德安茫然不解。


    總覺得謝小侯爺話裏有話。


    似乎與顧大姑娘之間還有隱隱約約的他看不懂的默契。


    “德安,休在小侯爺麵前造次。”


    兩鬢斑白脊背習慣性彎曲的李公公低聲訓斥,而後又笑著對謝灼道“小侯爺,陛下宣您入殿。”


    謝灼頷首,罕見解釋道“李公公,德安公公並未造次。”


    “汝陽伯府顧大姑娘乃母親故人之女,因而本侯便多問了德安公公幾句。”


    李公公蒼老的眼眸中掠過詫異“原是如此。”


    “小侯爺,請。”


    謝灼剛入殿,就看到了貞隆帝斜倚在椅背上,正拿著封奏疏在看,頭也沒抬,隻是揮了揮手,示意站在圈椅兩側搖著扇子扇風的宮人退下。


    摸索著,執起朱筆在奏疏上畫了個圈。


    “啪”的一聲,重重的合上,隨手扔在一旁。


    而後才直起身來,目如鷹隼,不怒自威“寧瑕,證實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但謝灼心知肚明,垂首拱手“證實了。”


    “湣郡公遺孤確係曲明湖畔春秋閣幕後之人。”


    “曆年在春秋閣穀雨雅集盛會上聲名大噪備受矚目,被破格授予官職的官員可有不忠謀逆之心?”貞隆帝的臉色沉如鍋底,聲音裏透露出森森寒意,讓人不寒而栗。


    謝灼繼續道“尚在排查中。”


    貞隆帝冷聲道“寧可錯殺。”


    “凡有疑慮,皆殺之。”


    謝灼心中微動,薄唇翕動,終是應下。


    見狀,貞隆帝的神色稍稍和緩了些“朕聽說,***府今日辦了賞花宴,邀上京三品以上官員、侯爵勳貴之女赴宴。”


    “本是為你擇妻之宴,你卻偏偏挑在這個節骨眼上入宮,向朕稟報公務。”


    “你母親指不定在心裏怎麽埋怨朕呢。”


    謝灼眉眼低垂“家國之事為重。”


    “你啊。”貞隆帝頗為無奈“莫以為朕看不出你在逃避成家。”


    “皇姐說,你對曲明湖一舞姬青睞有加,若實在厭煩娶妻,不如先納了那舞舞姬。”


    納了顧榮?


    謝灼眉頭微蹙。


    他不喜歡納這個字,仿佛將自己置於高高在位置,俯瞰顧榮如草木,隨意生殺予奪。


    “陛下,臣暫無此意。”


    “罷了,你離宮去吧。”貞隆帝揮了揮手“先將湣郡公遺孤之事妥善解決。”


    “你母親那邊,朕再替你應付些時日。”


    謝灼道“臣謝過陛下。”


    汝陽伯府。


    按照徐太醫的藥方抓藥、煎藥,黑黢黢的一大碗。


    顧知習以為常,端起藥碗,仰頭將溫熱的藥一飲而盡。


    這條舌頭,嚐的最多的就是藥味。


    藥入腹中,不過須臾,顧知驟感胸口翻騰,咳嗽連連,繼而大口嘔血。


    血色深紅中透著烏黑,伴隨著一股強烈的腥臭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阿姐,阿姐。”顧知的手指毫無血色,蠟黃中泛著青灰,自以為緊緊的實則輕飄無力的拉著顧榮的手“阿姐,如果我不在了,你去揚州。”


    “去揚州。”


    “阿姐。”


    沒有他拖累,阿姐的人生定可風生水起。


    顧榮眼眶裏蘊著淚,強忍著沒有落下,急切又哀求的看向徐太醫。


    徐太醫看著漸漸恢複了正常顏色的鮮血,迅速道“褪去上衣,躺平。”


    九歲的顧知,真真的皮包骨。


    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骨骼的形狀。


    一根又一根針紮下,顧知的臉上紅暈漫開,詭異的浮現出淡淡的生機。


    徐太醫邊收針,邊道“快,塞他口。”


    劇烈的疼痛下,咬舌是無意識的行為。


    轉瞬間,顧知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青筋遍布全身,劇烈的疼痛使他緊緊地揪著身下的床單,指甲斷裂,鮮血溢出卻渾然不覺。


    一雙眼睛,含著淚也含著笑,望著顧榮。


    顧榮的眼淚奪眶而出,泣不成聲。


    “顧大姑娘。”


    “小公子不是先天有疾,而是尚在母胎時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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