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風輕的誅心之語。


    陶氏心梗,汝陽伯狐疑。


    顧扶曦長睫輕顫,燭火搖曳間,在她的麵容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陰翳.


    不動聲色道“長姐,陛下日理萬機,又豈會煩憂伯府小事。”


    “暗揣陛下心意,有大不敬之嫌,怕是會給伯府招禍。”


    顧榮斜睨了顧扶曦一眼,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扶曦妹妹長在市井,不知父親也曾炙手可熱人前顯貴。”


    “有一個詞叫英雄惜英雄。”


    “畢竟,帝後鶼鰈情深啊。”


    顧榮語調放緩,拖長聲音。


    兩世為人,看穿了父親的偽善和自私。


    “看來,這晚膳是吃不得了。”


    顧榮施施然站起來,踱步朝外走去。


    難得的好日子,自是得錦上添花。


    兩根白玉食箸橫在光潔的地板上,落在汝陽伯和陶姨娘眼中,如鯁在喉。


    汝陽伯神色變換,憤怒依舊。


    但憤怒之下,又生遲疑。


    那句誅心之語,宛若一顆種子落在心間,迅速生根發芽。


    陶姨娘察言觀色,心中暗恨。


    顧榮竟長腦子了。


    不著痕跡對顧扶曦使了個眼色,顧扶曦心領神會,起身,柔順乖巧地斟了盞恰到好處的茶水,雙手捧著,低眉垂首“父親,今日是長姐於佛寧寺為大夫人祈福的日子,許是長姐思念亡母心緒不佳,這才言語之間才有所冒犯,頂撞父親,惹父親不快。”


    “還望父親念長姐年少失恃,原諒長姐的失態。”


    茶盞舉過頭頂,字字句句孝順貼心。


    猶如浸染著江南煙雨的嫋嫋垂柳,搖曳著撫平人心中的煩躁。


    汝陽伯輕歎一聲,接過茶盞,幽幽道“若是顧榮有扶曦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是女兒尚有不足,沒能讓長姐敞開心扉接受女兒。”顧扶曦的聲音一如既往又輕又柔,蘊著嬌憨甜美。


    “父親放心,女兒以後會多多親近長姐的。”


    汝陽伯呷了口茶,目露憐惜,指尖劃過顧扶曦發髻上的鵝黃色娟花,側身道“夫人,扶曦豆蔻年華,正值青春年少,再花團錦簇也不為過。”


    “明日,你便差人精心為扶曦縫製幾套時下上京最為流行的衣裙,再引著扶曦去珍寶閣挑些珠釵首飾。”


    “曦,晨光也。”


    陶氏笑意盈盈“扶曦,還不謝過你父親。”


    “女兒謝父親。”顧扶曦溫聲軟語。


    汝陽伯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


    椿萱院外。


    “小姐,回望舒院嗎?”


    青棠提燈,照亮顧榮腳下路。


    顧榮搖搖頭“去竹葳院。”


    竹葳院裏住著她一母同胞的幼弟,顧知。


    年方九歲。


    母親身染惡疾纏綿病榻那年,她十歲,小知四歲。


    枯瘦如柴的母親咳著血,緊緊握著她的手,喘息著一遍遍囑咐她和小知好好長大。


    她清楚的感知著母親的手一點點變的冰涼、僵硬,最後頹然落於床榻。


    留給她的唯有手背上青色的指印。


    小知趴在床沿聲聲喚著母親,哭到昏厥。


    父親不知去向,數日未歸。


    是她安排府中下人報喪,掛白。


    為她和小知撐傘遮風擋雨的母親去了。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得自己撐起那把風雨飄搖的傘。


    可她終歸還是沒能如母親意願,好好長大。


    她身中算計,又急於擺脫繼母,親手飼養了裴敘卿這頭餓虎。


    小知死時,不及舞象之年。


    竹葳院一年到頭彌漫著濃濃的藥味。


    如同被又厚又重的陰霾死死的籠罩著,熏人的春日花香,凜冽的冬日寒風都不能驅散。


    顧榮踩在青石小路上,一陣又一陣的劇烈咳嗽聲不斷飄入耳中,似刀子剜心。


    她被裴敘卿和樂安縣主關在暗牢後,小知在汝陽伯府的日子該多難熬多痛苦。


    “小知。”顧榮立在風雨廊下,散去夜風的涼意,斂起心中的自責悲戚,輕拍麵頰,擠出一抹笑容,推門而入。


    明明已經是垂絲海棠開的正旺的時節,小知身上還裹著厚實的狐皮大氅,房間角落的炭盆躥著猩紅的火苗劈啪作響。


    一進門,熱浪撲麵而來。


    “阿姐。”一見顧榮,顧知的眼睛亮了起來。


    話說的太急,咳嗽又起。


    蒼白的臉色憋的青紫。


    顧榮快步上前,手掌伸入大氅,輕撫顧知的後背順氣。


    狐皮大氅很暖和,須臾,顧榮的掌心透著密密麻麻的汗。


    可,顧知卻好似難以從大氅上汲取到暖意一般,體溫低的嚇人。


    很瘦很瘦。


    衣袍穿在身,晃晃蕩蕩。


    “阿姐,沒事了。”顧知眸子亮晶晶的。


    顧榮屈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顧知。


    她的弟弟。


    相依為命的弟弟。


    飽受病痛折磨,眼窩凹陷,眼下青黑,雙頰皮包骨。


    不好看。


    但顧榮怎麽看都看不夠。


    眼淚不受控製,一滴一滴落下。


    不該哭啊。


    她該笑的。


    她與小知,闊別生死,得以重逢。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和奇遇。


    “阿姐。”顧知笨口拙舌,不知所措。


    慌亂的伸手想拭去顧榮麵頰上的淚水。


    狐皮大氅的袖口被淚水沾濕,一坨一坨的。


    “是不是父親和陶姨娘責罰阿姐了?”


    顧知急的呼吸急促,唇色又白了幾分。


    顧榮止住哭,叉腰冷哼“阿姐厲害的很,誰敢責罰阿姐。”


    隻是,哽咽的聲音委實沒有絲毫說服力。


    偏偏顧知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阿姐最厲害。”


    一年又一年過去,他已經記不清有母親庇護的感覺了。


    記憶裏的一幕幕都是阿姐。


    在他被惡奴刁難時,是阿姐拎著小廚房的菜刀,砍在了惡奴手臂上。


    在竹葳院的下人照顧不周,致使他感染風寒久久不愈,是阿姐不管不顧大開殺戒。


    在陶姨娘煽動唆使父親命令他將竹葳院讓給顧扶景時,是阿姐擋在他身前怒斥陶姨娘吃相難看。


    他是阿姐的拖累。


    阿姐是他的大樹。


    “那阿姐因何落淚?”顧知勾著顧榮的手指,坐在窗下的軟榻上,托腮問道。


    顧榮眉眼彎彎“在佛寧寺祈福,母親入夢了。”


    “母親說,小知很乖很堅強。”


    “母親還說,小知會長命百歲。”


    “因而,阿姐就分外想念小知。”


    顧知眨眨眼睛“阿姐呢?”


    “母親沒有留給阿姐隻言片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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