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齊霄強壓下心頭之怒,“那宰相便去準備議和一事,萬不可大意。”


    大臣們相繼退出,鬱文亭湊到宰相身邊,以往郭允並不屑於同他多言,隻是玄奕帝每次議事都不忘召他一同前來,若說他沒有狠下功夫,郭允可不信。


    “宰相,不知方才在下之諫言可有不妥?”


    宰相搖了搖頭,“如今除了議和,我們還有何路可走?大家都沒提,隻是因為難以說出口罷了。隻是議和一舉,無異於示弱,不知先帝在天有靈,可會失望透頂?”


    鬱文亭察言觀色,“先帝驟然駕崩,實在令人痛心,我們也隻能盡心輔佐陛下,也算是略略贖罪了。”


    郭允不欲多言,二人沉默著走到宮門口各自乘車離去。


    北疆戰事持續兩月,議和雙方僵持不下,近日隨著春風複又吹進京城,最終落幕。


    元貞國將元貞國北部城池劃歸蕭國,而蕭國保證不再侵占元貞國剩餘疆域,每年向元貞國贈送戰馬千匹,甲胄五千,同時蕭國太子入元貞國朝堂,參與政事。


    議和內容一出,四下皆驚,元貞國以京城為中心,以北疆域廣大,瞬間盡歸蕭國,這本就令人不忿。而蕭國太子攜朝臣入元貞國的朝堂,此舉聞所未聞,今後朝堂之上竟要看蕭國的臉色。


    然觀蕭國於北疆一戰,其實力雄厚,非一日之功,朝臣麵對實力如此強勁,卻又蟄伏多年的敵國,紛紛後悔自己掉以輕心,竟任憑鄰國壯大至此。故議和條件雖於元貞國極為不利,但為了一時喘息,卻不得不同意。


    今天正是沈家父子出殯的日子,朝中大臣、姻親故舊皆設路祭憑吊,眾人皆痛心疾首,感念沈家忠心。


    玄奕帝下旨,封沈亦為之妻陸氏為一品誥命,將沈氏父子牌位奉於太廟,日日受香火供奉,以彰其功勳。


    雖然沈雲疆的屍首仍下落不明,但長久不見蹤影,除了已葬身北疆,再無別的可能,便找了沈雲疆素日衣袍,由其母陸氏親手放入棺中,她無聲落淚,一舉一動卻不失威儀。


    她時常送丈夫兒子上戰場,早已習慣分離,卻不曾想這次竟是死別。這便是將門之家,勝仗之時人人豔羨,戰死沙場卻也令人唏噓。陸氏鬢邊已現白發,看著釘上的棺槨良久默默,“我沈家算是為元貞國鞠躬盡瘁了,日後元貞國如何,便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能左右的了。”


    鬱華枝一身白色衣袍,立於京外長亭,正是在此她送走了前往北疆的沈雲疆。如今兩年之約已到,卻隻能空站於此,向地上灑下三杯雪映紅,憑吊斯人。


    她站於此,任四麵的涼風將自己衣袍吹起,巋然不動,望著護送沈家父子棺槨的儀仗遠去,身後的鬱卿川走上前來,見他眼下略有青黑,顯然也多日未能安寢,上前給鬱華枝添上披風。


    “你要保重好身體,否則雲疆也不能安心。”


    鬱華枝眼神空洞,望著遠處隊伍身後的塵土,“我始終不願意相信他真的已經死了,我在此處送他離開,要他平安歸來,他雖食言,我卻不能失信,最後一程定是要來送他的。”


    鬱華枝垂眸,鼻尖透紅,整個人都顯得十分脆弱,“曾經覺得自己一向視他為友,如今我也說不清了,他為我做了那麽多,我隻怕對他也是有喜歡的吧。我一向自視甚高,如今卻連自己的心也看不明白,果真是個癡人。”


    鬱卿川不發一言,惟剩歎息。


    說來也巧,正逢蕭國太子慕寒之、赫連羽及幾位蕭國朝臣入京,今日方到。一行隊伍見不遠處有送靈儀仗,便聞得是沈家父子。


    英雄惜英雄,此言不虛,眾人行至一旁將官道讓出,二人見此情形也頗為感慨,“一代名將,終是一抔黃土,隨時間逝去了。”


    赫連羽微微一歎,“我從小便聽父親提起這位元貞國將軍之膽識謀略,戰場之上也有過招,隻可惜立場不同,竟不得善終。”


    待儀仗遠去幾人便複又朝京城出發,忽的見山坡長亭之上一道纖弱的白色身影,隻是相隔略遠,看不真灼,隻覺得脆弱易碎,連風都格外憐惜。


    慕寒之見狀調笑,“並未聽聞沈雲疆有家室,那位姑娘隻怕是他的紅顏知己吧。”


    赫連羽隻略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此次太子妃並未隨行前來,太子殿下隻怕要飽嚐相思之苦了。”


    慕寒之眼神突轉銳利,卻隻是須臾,“筠兒如今懷有身孕,父皇不放心她前來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此處也並非洞天福地,在元貞國的都城還是小心為上。”


    赫連羽讚同道,“不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此次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想必在東宮養著更為穩妥。”


    慕寒之笑得深沉,“可苦了本宮,相思成疾。”


    二人隨意說著話,不過片刻就到了城門口,此時已有皇宮來人候駕。想來如今元貞國處於劣勢,自然不敢同蕭國擺架子。


    蕭國眾臣都安排了各自的府邸,並不與慕寒之同住,吩咐眾人先行安頓,赫連羽則隨太子去了住所。


    見府邸雕梁畫棟,擺件也都是精心挑選,唯恐這位不滿意,慕寒之略揚了嘴角。


    “陛下有心了,此處幽靜,本宮很是喜歡。煩你轉告陛下,自明日起,我們便一同上朝,為陛下分憂解難。隻是本宮腰不好,久站不得,還得勞動陛下給本宮備張椅子才是。”


    赫連羽聞言便上下打量慕寒之,他見狀挑眉回擊。但大監隻忙著揣度蕭國這位太子此話的含義,自是沒有瞧見兩人的一來一往。


    大監拿不準如何回話,便隻得道,“奴才定會轉告陛下,陛下聖心□□,定會有決斷。太子殿下、赫連將軍,奴才先行告退。”


    待元貞國的侍從離開後,慕寒之才笑著望向赫連羽,“赫連羽,你如今膽子不小啊,竟公然打趣本宮。”


    赫連羽也笑著躬身,“臣可萬萬不敢,隻是從未聽聞太子……腰不好。”


    這頭陸氏將將扶靈回來,卻聽聞侍女通報,鬱華枝在沈府外求見。陸氏驟然失了丈夫和兒子,本不欲再見旁人,卻念及沈雲疆的心思,還是將她請進來了。


    隻見鬱華枝入門後默默行了禮,“今日貿然前來,還望夫人勿怪。”


    陸氏聞言輕輕搖頭,“無妨,來了便坐下吧。”


    鬱華枝坐下後抬眼看著陸氏,“還望夫人節哀,好好保重身體才是。”


    這句話陸氏幾日間聽了不下百遍,便也懶得寒暄,“華枝,你今日前來,可是已經知曉我兒的心思了?”


    鬱華枝複又紅了眼眶,“原來夫人已經知曉。”


    陸氏深歎了口氣,“我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他從未對一個姑娘如此上心,我能猜到並不奇怪。原本皇後娘娘想將慶佳公主許配於他,正是因為他心裏有你,不願另娶旁人才請旨去了北疆。說待兩年後你及笄時便上門提親,我心裏喜歡你,自然也是樂見其成。”


    “隻是世事難料,怎知北疆動蕩,竟成了永別。說句實話,我原先也想過,若是雲疆沒有為你請旨去北疆,他眼下或許還活著……”


    鬱華枝心下了然,驟然失了丈夫和兒子,陸夫人心中豈會不怨,卻又聽見她開口,


    “但我明白,我的夫君無論如何都不會棄北疆於不顧,雲疆自幼便隨他爹出入軍營,所以一旦北疆動蕩,他又怎會留在京城獨善其身?故而,這一結果竟是注定。所以華枝,此事並不是你的錯,雲疆不會怨你,我更不會怪你。”


    鬱華枝今日前來便是有心結未解,聽了此言倒釋然許多,這幾日她時常都會想,若是當時沈雲疆沒有為了她拒絕同慶佳公主的親事,他今日可會還好好活著。


    如今一想,若是北疆戰事起,他乃軍旅之人,豈會龜縮於京城不出?她念及此,終於深呼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走一個:


    鬱華枝:我或許可能大概是有點喜歡沈雲疆的吧。


    赫連羽:嚶嚶嚶~那我呢?


    --------------------------


    之後有機會可以仔細和大家說一下各人的心理活動(或許番外?)


    第15章 暗流湧動


    “夫人此言實在通透,也算解了我的心結。沈家光明磊落,不愧如是。”


    “我同他相交多年,人雖逝,情誼卻不變。日後夫人如若不嫌,華枝便時常過來陪夫人說說話,也算替他略盡孝道了。”


    陸夫人聞言十分動容,“華枝,你是個好孩子,我憐你自幼沒了母親,原本便將你視為未過門的兒媳,既如此,你日後便喚我一聲幹娘吧。日後過來同我說說話,也算是全了一番緣分。”


    “隻是你不要再自責,今日情形非人力可改,我們也隻能把將來的日子過好了,他們走得才安心。”


    鬱華枝起身,深深行了一禮,“幹娘,華枝明白了。聽聞過幾日幹娘預備去廟裏做個道場,我隨幹娘一同前去,願北疆亡魂早得往生。”


    陸夫人輕拭眼角,失神點頭,“是該如此。”


    待鬱華枝從沈府出來時,卻看見薑彌站在馬車旁,想來已經來了許久了。


    “薑彌,你怎會在此?”


    薑彌麵露譏誚,緩緩上前,“我為何會在此?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吧?”


    她抬眼瞪著鬱華枝,不錯眼地看著她臉上的神情,見她麵露不解才開口,


    “今日我原本去府中找你,卻不曾想在你房中看見了厚厚一遝沈雲疆給你寫的書信。原以為沈雲疆是同你大哥交好,竟不成想是與你交情甚篤。”


    “我不明白,若是你們兩情相悅,你又何必瞞著我,由著我在你跟前時時提起沈雲疆,敢情是拿我當猴耍嗎?現下又來了沈府,想必同陸夫人促膝長談了吧。鬱華枝,你我相交多年,我竟到今天才知你為人。”


    鬱華枝正欲開口解釋,薑彌卻轉身就走,乘了馬車便走。


    薑彌不給鬱華枝說話的機會,“原本我爹便覺得你父親過於鑽營,不願我與你過多往來,我還不願意聽。如今看來,竟是大可不必了。”


    鬱華枝忽地止步,全沒了解釋的言語,隻瞧著馬車逐漸遠去,良久無言。沈雲疆對她的情意不假,她並未告訴薑彌實情也是真,還能如何解釋?


    近日北麵常有消息傳來,皆言蕭國治下,原本元貞國的州府並未受到太大影響,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往來貿易仍似從前。


    慕寒之下令原本元貞國百姓可易戶籍,成為蕭國子民,賦稅減半。雖並未強迫,然此舉頗有成效,大多百姓看蕭國軍規嚴苛,政令皆利於民,便也易了戶籍。


    其實自古以來百姓對誰為主君並無太多意見,隻要主君賢德,厚待百姓,在其治下可安穩度日,不饑不寒,黃發垂髫自得其樂,便已十分滿足。


    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不說蕭國此舉極為高明。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1],此舉消解了百姓怨懟之心,更得了實際的好處,天長日久,便也尊蕭國為主君了。


    此舉傳到京城,眾人也稍稍安心,即使是做最壞的打算,他日若元貞國被蕭國全然吞並,百姓的日子應該也不會難過。既最壞的情形是如此,市坊便又恢複了生機,百姓不再終日惶惶。


    這日蕭國太子慕寒之、懷化將軍赫連羽及一眾大臣便入宮上朝,一行人剛踏入殿中,朝臣皆噤聲,暗自打量來人。


    慕寒之無甚在意,含著和煦的笑意環視了一圈,見眾人眼神中有揣測,也有忌憚。


    離龍椅不遠的下首置了把金絲楠木椅,大監想著慕寒之說自己腰不好,便添了兩個鵝毛軟墊。他熟撚坐定,瞧著十分怡然自洽。


    隨慕寒之前來的還有不少文臣武將,最為打眼的莫過赫連羽,此人便是蕭國鎮國大將軍赫連嘯長子,雖戰場殺伐多年,卻不染纖塵,往大殿上一站,眾臣竟是看得眼睛都直了,直歎好一個玉麵將軍,不由暗自感慨:這要不是敵國之人,倒真是女婿的最佳人選。


    自幾人踏入殿中時起,便已注定,今後的朝堂遲早將分割為兩派,或有趨炎附勢之輩,則欲投向蕭國。或有誓效忠元貞國、一腔熱血之輩,然朝中細數,竟隻寥寥。還有一些大臣立場上不明朗,隻怕是欲審時度勢,謹慎決定自己究竟效忠哪方。


    鬱文亭身處其中,看著眾人滿臉思量,隻覺著眼下朝臣心思浮動,說不定是個上位的好時機。他自蕭國占領元貞國北部疆域時便已做好打算,刀切豆腐兩麵光,既要接著討好玄奕帝,又要向蕭國表誠意,總歸兩頭都不吃虧便是了。


    不消一刻,玄奕帝駕臨,落座後便看向一旁端坐的慕寒之,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蕭國太子不遠千裏趕來,一路風塵仆仆,竟未歇上兩日?朕可有些過意不去了。”


    慕寒之並未起身,隻溫和地笑道,“多謝陛下關心,本宮實在關心元貞國政事,若耽擱了日子而延誤正事,隻怕也有負陛下所托。”


    玄奕帝寬袖下拳頭早就握緊,卻見宰相朝自己搖頭,這才深吸一口氣,“太子說得有理,今日眾愛卿可有本啟奏?稟上便是。”


    卻聽慕寒之繼續開口,“陛下、諸位大人,此次本宮也帶了朝中極有才幹之人,今後不拘蕭國還是元貞國的臣子,各位合該通力合作才是。”


    下頭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應對,赫連羽便出列開口,“太子殿下所言極是,臣等領命。”


    隨後大臣們皆稱是,“臣等遵旨。”


    見玄奕帝麵色冰寒,宰相便出列奏事,不至於讓場麵太難看。


    “啟稟陛下,眼下邊境疆域重定,京城距邊境便有些過近了,眼下該早做打算遷都才是。”


    玄奕帝點頭,“宰相此言有理。”


    待玄奕帝欲接著開口時,卻聽見慕寒之接過話頭,“此舉恐怕不妥,宗廟之所,乃元貞國命脈之所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2],若貿然遷都,便是不敬先祖。更何況如今戰事終了,蕭國同元貞國愈顯親密,並無戰事之憂,如此豈非因小失大?”


    眾人也知道,遷都一事過於重大,若是失了先祖根本,棄宗廟於不顧,此舉實在不妥。


    慕寒之此言並非沒有道理,然蕭國狼子野心,僅是元貞國的半壁江山他們豈會躊躇不前?連他自己也說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將來必定還有戰事將起,如今元貞國處於劣勢,蕭國若再次興兵,京城便有陷落之危,現下隻不過是緩兵之計,兩國都有自己的考量。


    幾位大臣倒也諫言反對遷都,連洛玄也在其中。隻是他立場尚不明朗,如今蕭國第一日攝入朝政他便出了頭,也不知道心裏作何打算。


    第一次蕭國參政便引得朝堂人心浮動,玄奕帝的臉色陰的擠得出水,下朝後便氣衝衝地去了太後宮中,正巧慶佳長公主也在宮中陪太後說話。見皇兄臉色不善,慶佳便乖巧請安,太後見勢就猜到了幾分。


    “齊霄,想必你今日已見到那慕寒之了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玉羽拂華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曾見山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曾見山野並收藏玉羽拂華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