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泉站在書堆間,看完了三封信。


    簡歡將菜放好,倒好三杯酒,招呼道:“師父,快來用膳,今晚都是您愛吃的菜。”


    方泉頷首,有些心不在焉地過來坐下:“他們三人都有事,外頭怕是有大事發生啊。”


    簡歡把筷子分給師父:“有事也得吃飯嘛。”


    “也是。”方泉接過筷子,看了看這一桌的菜和酒,望著這兩個難得等他先動筷的徒弟,就是一笑,“怎麽,謝師宴嗎?”


    簡歡笑眯眯的點頭:“是,若不是師父傾囊相授,我和沈寂之怎麽能這麽快就學會符劍?”


    她執起酒杯,起身,敬了方泉一杯,神色認真:“師父,多謝您。”


    說完這句話,她一飲而盡。


    沈寂之靜靜望著她,跟著敬了方泉一杯。


    “行了行了。”方泉笑著喝了酒,“我教你們的隻是劍招,折花劍的劍意,我無法教你們,還得你們自己悟。同一套劍法,每個人悟出來的劍意也完全不同。你們的未來,還很長呢。”


    頓了頓,方泉道:“既然都說到這了,那我們師徒就此別過罷。”


    簡歡低頭,雙手搭在石桌上,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石桌。


    那日宮齊說的話,她和沈寂之都聽見了。知道現下,也已到了分別的時候。


    簡歡事先也有心理準備,但真的等到這一天來了,卻很是不舍。


    有些人,別過了也就真的別過了。


    方泉還記掛著那三封信:“外頭肯定出了事,為師得出去看看。大概明日啟程,你們留在此處也好,出去曆練也罷,都行。”


    兩人應下。


    方泉又交代了幾句,吃個半飽後便搬著書回了房。


    簡歡和沈寂之還在吃。


    吃到最後,簡歡開始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就像喝水一般,一壺酒幾乎都進了她的肚子。


    沈寂之握著簡簡單單的白瓷杯盞,沒喝,目光落在簡歡身上。


    她喝得滿臉通紅,眼睛亮得逼人,一手拿著酒壺,口向下,朝杯裏倒,但倒了半天都沒再倒出一滴。


    簡歡蹙著眉,抓了抓頭發,似乎有些不太明白酒壺怎麽空了。


    她把酒壺隨意放在一旁,雙手手肘抵在石桌邊沿,食指在眼下用力一拉,把大半眼白露了出來,像是個鬼臉。


    沈寂之頓了片刻,問:“你這是在做什麽?”


    簡歡瞥他一眼,歪著頭想了想,也隻是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我不想當愛哭鬼。”


    沈寂之聽懂了,他點點頭,輕輕抿了口酒,沒再說什麽。


    四周一片靜謐。


    沈寂之很慢很慢地喝完了他那一杯酒,簡歡自始至終保持著那個姿勢。


    一雙眼裏水光盈盈,眼中霧氣就要凝出水珠,卻又硬生生被她逼回去。


    她的手死死扯著下眼皮,露出眼白中的紅血絲,唇咬著,一直在和她自己較勁。


    衣擺因著她的動作,往下滑落,露出白皙纖細的手腕。


    手腕因為使勁,在微微顫抖。


    沈寂之靜靜平視著前方,握著酒杯的手,有些青筋暴起。


    他已經忍了很久。


    忽而,砰地一聲輕響,酒杯被置於桌麵。


    沈寂之伸手,一把扣住簡歡的手腕,往下拉,一向波瀾不驚的語調,帶著夜的深沉:“行了,簡歡。”


    男人的力量,強硬又克製。


    簡歡被扯過身子,麵向著他。


    她看著沈寂之,視線漸漸模糊,淚意再也忍不住,她聲線微微顫。


    她哽咽著說:“沈寂之,我真討厭離別啊。”


    “我知道。”沈寂之語氣很輕。


    簡歡收回手,胡亂抹去快要止不住的淚水。


    沈寂之安靜片刻,從芥子囊裏取了塊帕子,去擦她臉上的淚。


    簡歡望著那塊帕子,那熟悉的水青色布料,嗓音還帶著哭音:“這好像是你擦劍的布啊。”


    沈寂之解釋道:“我做了兩塊,這是沒用過的那塊。”


    “是嗎?”簡歡伸手從他手裏接過帕子,一邊擦臉一邊抽噎,“沒事,擦劍的我其實也不介意。”


    沈寂之沒忍住,笑了。


    第55章


    深山中的夜晚是閑靜的。


    方泉備好行李後, 來到那三堆書前,挑挑揀揀, 打算帶一些路上翻閱。


    無印托靈鶴帶來的書, 都是佛學相關,裏麵還夾帶一些弟子寫的感悟。


    方泉看到這,便笑了。


    無□□比較大, 這些書怕是他直接讓弟子們交上來的, 然後看也不看,一股腦全丟給他。


    倒是可惜這些想在無印麵前混個臉熟的弟子了。


    和無印不同, 宮齊那小子,心思就要細膩的多。他知道他喜歡看什麽, 送來的都是些話本雜書, 甚至還有《人間事》這種, 需要翻開才知道是什麽的書籍。


    宮齊對戰中不要命的打法,其實並不是因為他性子莽撞, 而是宮齊從小出生貧苦之家,太知道想要得到什麽, 就要拚命的道理。


    方泉不由想起幾百年前,剛剛遇見宮齊時,對方東西舍不得吃, 衣裳舍不得換的樣子。


    這麽說來,他終於知道為何那兩個徒弟有些親切了。


    方泉失笑,看向最後一堆。


    蓮心。蓮心。蓮心啊。


    蓮心心思也細膩,送來有相對比較正經的話本,有各地風土人情, 有一些九州新出的劍譜琴譜詩詞。


    方泉伸手, 在這些書本上輕輕撫過, 從中看到一本琴譜。


    去年相聚時,兩人練完劍在桃樹下小坐,她有說過她很喜歡這琴曲。方泉當時讓她下回帶來借他一看,對方同意了。


    他把這本琴譜抽了出來,捧在手心,剛翻開,便發現書頁中夾著一張信紙。


    方泉微愣,拿起信紙一看。


    紙薄薄一張,右下角畫了朵蓮花,上頭一字未寫,但在抬頭的地方,有一團墨跡。


    那墨跡黑得分明,與潔白的紙麵格格不入。


    似乎是主人剛想寫什麽,卻突然間有了事,一滴墨水滑落,主人便匆匆收了筆,隨手夾在桌上放的琴譜裏,沒有任何含義。


    方泉卻倏然起身,磕磕絆絆地匆匆來到梳妝台前,抽了本書出來。


    那本他已經十多年沒翻開,但一直放在那的書。


    裏頭夾了一張符紙,寫著幾個小字:


    【摯友蓮心,吾】


    上頭,有一樣墨水堆積的痕跡。


    方泉瞬間就明白了什麽。


    他的心,猛地一跳,忍不住傻傻地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無法述說的感覺,像是院外那片桃花林突然間在心底盛開綻放,一朵接著一朵蔓延開,無窮無盡。


    片刻後,方泉將符紙重新放回去。


    不用它了,若看見她,他自會開口告訴她他的心意。


    方泉沒再耽擱,推門離開。


    本還想和兩位徒弟用頓早膳再走,但現下,方泉根本沒有用膳的心思。


    徒弟什麽的,不管了,隨便罷。


    天蒙蒙亮,房間裏,床上的簡歡被子都沒掀開,就睜眼躺著。


    就像前世,每回開學離家前的那個晚上,她總是睡不著。舍不得睡,不想睡,是這樣的心情。


    耳朵忽而探聽到師父房門的動靜,簡歡一下子彈了起來,咿呀一聲開了木窗,探出頭喚道:“師父!”


    前院,戴著璞頭帽的男子轉過身,眉梢都是喜意:“何事?”


    “師父,你這就要走了嗎?不和我們一起用頓早膳?”簡歡趴在窗前問。


    沈寂之的房間,窗也開了。


    他沒說話,目光從簡歡身上挪到方泉身上,靜靜看著。


    在秘境的這些日子,方泉大多時候都很好說話,對徒弟幾乎有求必應,但這回,他很堅決地搖頭:“就不了,師父有急事,你們自己看著辦。為師走了。”


    簡歡眨了下眼睛,沒再挽留。


    挽留什麽呢,師父在去往他想去的地方,見他想見的人。


    她從窗前探出半個身子,用力地揮手,大聲喊:“師父,一路保重!”


    半空中,方泉漸漸遠去,似乎聽見簡歡的聲音,抬手揮了揮,而後隱入群山間,消失不見。


    ……


    院外,風忽而停了,湖麵泛開的漣漪被凝結,像是結了冰。


    一朵桃花從枝頭掉落,本在空中翩翩起舞,卻忽而僵硬地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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