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存心給陸雁臨調養,但沒人對她動刑,飯菜就算有些敷衍,對尋常犯人來講已算美味佳肴,再加上她身體的底子擺在那兒,便是心事再重,也不影響傷勢迅速減輕,氣色好了很多。


    喬景和進門時,陸雁臨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著窗紗出神,聽到他有意加重的腳步聲,眨了眨眼,回過神來,起身沉默著行禮。


    “坐吧。”喬景和抬了抬手,拉過一把陳舊的椅子,在她幾步之外落座,“這次過來,不是要私下問詢你的案子的事兒,是想說說別的。”


    “喬閣老要說什麽?我洗耳恭聽。”陸雁臨說著,回身落座。


    喬景和緩聲道:“想說說盜墓賊入侵皇陵不知生死,還想說說雙月兒謀殺賈太嬪手足的案子。”


    “入侵皇陵指的是什麽?入侵太宗皇陵麽?”陸雁臨問道。


    喬景和頷首,“正是。開國至今,也隻有太宗皇陵最招盜墓賊惦記。”


    陸雁臨事不關己地一笑,“這種事也不算什麽吧?太宗皇陵不亞於一座金山,盜墓賊本就是賺這行錢的,可不就得總有人去碰運氣。”


    “沒錯。”


    “雙月兒和賈太嬪的兄長是怎麽回事?”陸雁臨的耳根子不是清淨可言,是根本沒有任何人會在她周圍說外麵的事,“我記得,賈太嬪的手足叫賈樂誌?那位太嬪在家裏,同輩的手足好像隻有那一個。”


    “對,就是賈樂誌。”喬景和簡略地講述了案子的始末,之後問道,“你對這種事,是怎麽看的?”


    陸雁臨凝望著他,眸子幽深,“我不明白閣老為何這樣問我?這種事,依閣老之見,我該怎麽看?”


    “我不過是問一句,你卻反問兩句,似被戳到痛處一般。”喬景和唇角微揚,笑得有些殘酷,但他並沒掩飾,壓根兒也不想掩飾,“你應該怎麽看,難道需要別人告訴你?”


    陸雁臨咬住唇,“看起來,閣老沒少看我那份供詞吧——楊攸訊問我的那一份。”


    “看過一次便夠了。”喬景和道,“我跟你說這些,你的確是可以說我沒安好心,故意讓你難堪,但從我本心來講,我隻是不明白而已。不明白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這話又從何說起?”陸雁臨挑了挑眉,“我不記得與喬閣老打過交道。”


    “幾年前,崔淳風在軍中見過太後,也見過你和楊郡主。”喬景和道,“一次與我說起來,他對你們三個讚不絕口。”


    陸雁臨抿緊了唇。


    “我以為,你和楊郡主,會是一輩子陪在太後身邊的人。”喬景和道,“我也以為,你是最不可能背叛太後的人之一。可見我終歸見識有限,或許不是高估了你,而是低估了利用你戕害忠良的人。”


    陸雁臨閉了閉眼。沒人說這些,她的自責興許會更重,總有人說,她隻會生出逆反之心。


    喬景和觀察著她的神色,笑微微地道:“你放心,我從不會指望一個叛徒找回良知,於事無補,也沒人稀罕。我想,太後尤其不稀罕你的自責,甚至懶得再看你哪怕一眼。”


    陸雁臨咬了咬唇,“你怎麽能篤定?她最喜歡看她的戰果,看將要死在她手裏的人的慘相。”


    “戰果,死在她手裏?”喬景和隻覺好笑,眼中閃著譏誚,“這兩樣都與你無關。”


    陸雁臨挑了挑眉。


    “戰果便不需說了,她隻是碰巧發現了一個叛徒而已,原因麽,是那叛徒太蠢,慌不擇路,她不想發現都難。”


    “……”


    “蠢人的死,與太後娘娘何幹?自己找死,跟她更無半分關係。你便是到了十八層地獄,也不要說是死在太後娘娘手裏,那是對她的折辱。”


    “……”陸雁臨深深地吸進一口氣,扯了扯嘴角,“原來喬閣老是來誅心的。行,這些話我記住了,此刻起,我會有自知之明,您可心安了。”


    “談不上誅心,我要真存了那心思,少不得仔仔細細地把你和雙月兒比較一番,她身在泥沼卻潔身自好,活出了風骨和傲氣,赴死時也能挺直脊梁。”喬景和稍稍頓了頓,微眯了眸子凝著她,“而你呢?有一位鐵骨錚錚的兄長,有良師益友在側,卻被最下作的人算計,之後毫無作為,隻是受製於人。唉——我隻是在想,雙月兒和你是不是投錯了胎?如果她是你,如果你是她,情形便頗有看頭了。現在這算是怎麽回事兒?尤其你,除了令人作嘔,還剩下什麽?”


    陸雁臨騰一下紅了臉,繼而別轉臉。


    喬景和的語聲仍舊很和緩:“我有時又會想,你必然知曉自己必死無疑,那麽在死之前,能不能把你已經折了的脊梁骨挺起來,把你丟掉的被人肆意踐踏的尊嚴找回來?”


    陸雁臨似是沒聽到,一動不動地望著別處。


    “唆使你鑄成大錯的人,也就是付雲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喬景和不在乎她的態度,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他隻是為了幫晉陽公主麽?晉陽的確是得不到就毀掉的性子,可是這樣惡毒的手段,晉陽若事先知情,不會允許。


    “她再如何目中無人,也會料定真相大白時,太後娘娘會恨她到什麽地步,會因此而收斂幾分。她就算是野心最盛的時候,也隻敢說自己能扳倒太後,而不是除掉太後,隻要太後在,便一定會報仇雪恨。要不然,她何至於連收留陸麒、楊楚成兩頭的叛徒都遮遮掩掩,隻讓黨羽知情?”


    “說了這麽多,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陸雁臨不得不接話了,不耐煩地道,“你是不是認為,一切都是付雲橋瞞著晉陽做的?那不也在情理之中麽?幕僚本就不需要向東家稟明每一件事是如何做成的,讓東家看到事情的結果即可。”


    “我的意思是,付雲橋用的招數歹毒至此,隻能是因恨意而起。”喬景和道,“我不能確定的是,他是恨陸家、楊家,還是太後娘娘、張閣老、馬老將軍?”


    他說的付雲橋恨的這些人,都是非常有可能的,因為裴行昭與陸麒、楊楚成是過命之交,同時,張閣老和馬老將軍都算是她的伯樂。五個人之間算是有著無形的一條情分做成的鎖鏈,被緊緊地綁在一起,哪一個出事,其餘四人不論在情分還是前程上,都會遭受到一定程度的打擊和阻礙。


    “付雲橋的確可能是因恨意而起,但這份恨意就不能是對先帝對朝廷的麽?”陸雁臨道,“今兒你提到了太宗皇帝,我就也想起來了,我們的太後娘娘對太宗,便有著很深的憎恨。難道付雲橋就不能憎恨先帝,才殺害先帝重用的名將麽?”


    “若真的恨先帝,為何不盡早毀了晉陽?對他來說並非難事。”


    “晉陽不是已經死了麽?”陸雁臨瞥了喬景和一眼,“你又怎麽能斷定,那位威風八麵的公主的死路,不是他給鋪好的?”


    喬景和失笑,“賬不是這麽個算法吧?


    不論如何,先帝總歸是看重晉陽的。付雲橋若是恨先帝,為何不讓先帝嚐一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倚重的女兒紅顏早逝,總歸是個打擊。


    “可晉陽是怎麽死的?不用明說,你我都清楚。難道太後娘娘會因為一個長公主的死而多一絲歡喜麽?不過是除掉了一塊攔路石而已,對太後而言算得了什麽?”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陸雁臨更不耐煩了,“你說的這些,我沒法子反駁,那麽,就當你說中了,付雲橋恨我哥哥,或者是楊家哥哥,要麽就是太後或兩位重臣。


    “可現在他恨不恨的還有什麽意義?


    “他已經是生不如死,活得還不如豬狗。


    “你大可以跟太後娘娘說說你這些想法,她說不定會派人詢問付雲橋,想得到答案應該不難。”


    作者有話說:


    第31章


    “誰會問豬狗什麽問題?那不是太傻了?”喬景和笑了笑, “活成豬狗還有心氣兒還能繼續活的東西,便是心裏還有著什麽異想天開的指望, 並沒絕望。不為這個, 太後娘娘大抵也不會那樣處置他。”


    陸雁臨目光微閃。乍一聽,覺得他像是在說歪理,再一琢磨, 覺得有幾分道理。


    付雲橋是不是在等什麽消息?比如太後或是誰的噩耗,又或是什麽好消息。似乎也隻能是這樣的理由, 才能支撐著他沒有尊嚴不成人樣地活下去。


    而裴行昭正因看出了這一點,才不將他處決, 就是要他活著,要他看看希冀的到底能否成真。她是很喜歡這樣跟敵人較勁的。


    那就是說, 喬景和說的是真的?付雲橋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恨意才做了那麽多事麽?


    那份恨意必然也算得血海深仇,又到底因何而起?


    裴行昭有機會與付雲橋結下那樣的仇恨麽?


    看起來張閣老和馬伯遠是更有可能, 但他們近些年來不都過得順風順水麽?


    真正被陸、楊冤案打擊到的, 影響深遠的,隻有裴行昭。


    付雲橋以前不可能對張閣老、馬伯遠無計可施,連一點兒像樣的絆子都使不出。


    他沒有那樣做, 便是對兩人沒有那麽深的敵意恨意。


    喬景和始終留意著陸雁臨的神色,語氣更為和緩:“你可以說, 付雲橋恨誰並不重要,也的確是不重要。如今除了陸家父女,別人都過得好好兒的。


    “你被他利用折辱到那等地步,也能心甘情願的話,局外人自然無話可說。


    “太後娘娘幫很多人爭得公道, 我也正在全力幫她為很多女子爭一份公道, 但你不在其列, 因為你的脊梁骨已經折了,連是非對錯的真相都不敢麵對。


    “我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希望你在死之前,為自己爭一口氣,提供一些仇家的線索。


    “這世道,女子有太多不得已,是律法的問題,是以前的上位者的問題,若有機會,女子便該為自己爭取一些本就該有的權益。


    “我說這些,絕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膝下隻有一女,她也曾身受世道不公之苦。我也希望,再不要有倚紅樓那樣的案件發生,那本就是不該有的人世悲苦。”


    陸雁臨若有所思。


    喬景和繼續道:“與你說盜墓賊入侵皇陵,重點其實不是哪個皇陵,重點在於,太後利用此事做了些文章。


    “她本就已盛怒,坦言不允許再有官妓營妓,恰好皇陵被入侵,便成了推波助瀾令眾人對太宗怨憤痛恨的理由,如此,來日她心願得償,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人活著,總該分出點兒心力,為別人著想,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比起殺敵報國的無怨無悔,這種道理過於淺顯,但你已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便多說幾句。”


    停了停,他站起身來,“好自為之。”


    喬景和對陸雁臨並沒抱切實的希望,這人就如楊攸曾說過的,任誰都不需再對她有任何指望。


    可不抱希望做出不同的嚐試,本就是查案審案經常要做的事。


    太後對陸、楊冤案的執著、執拗,那個案子背後的諸多殘酷的真相,他已通過刑部今年幾樁大案的卷宗、許徹告知的諸多消息,一步步品出來。


    如果此次進詔獄的不是陸雁臨,他相信,太後不論如何都會撬開陸雁臨的嘴,讓她將所知一切——不論有用沒用,都要如實道出。


    可偏偏是陸雁臨。太後想必已經憤怒失望又膈應到無以複加,不會再予以理會。


    身居高位的人,必然有著強大的自信,相信就算沒有足夠的防範,也能妥善處理好突發的事——他顧慮的付雲橋是因恨意才做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事,太後肯定早就考慮到了,但懶得追究,懶得再看故交麵目全非的嘴臉。


    她懶得做,是傲氣、任性又擰巴的性子所至,他既然有機會,便該幫忙探究,這是身為臣子的分內事。


    的確,料想付雲橋也扶持不出什麽成氣候的人,但那種人早些發現、早些除掉,不是更好麽?


    女兒全心仰慕的太後娘娘,他立誌要全力輔佐的上位者,心病還是能少一些便少一些。


    喬景和去了廖雲奇所在的院落。


    廖雲奇正在看書。


    喬景和見了,笑道:“看得出,公子與獄卒相處得還不錯。”不論哪種規格的牢房,書籍都欠奉,而犯人在走出去之前,尋常是不允許親人探望的,而親人就算來探望,大多也不敢帶書到監牢——被人拿去研讀一番,摳出些莫須有的犯上的字眼,便是雪上加霜。


    廖雲奇一笑,放下書,起身拱手行禮,“是《孝經》,有人不明白裏麵一些句子所指何意,我勉強能解釋出個大概。”


    喬景和笑微微地落座,“是什麽都無妨,回頭我派人給你送一些書過來,解解悶兒,想看什麽隻管知會我。”


    “多謝閣老。”廖雲奇深施一禮,這才落座。


    喬景和始終是與廖雲奇拉家常的樣子,把與陸雁臨說的皇陵之事、倚紅樓案娓娓道來。


    廖雲奇斂目思忖一陣,歎了口氣,“那位雙月兒姑娘,可惜了。”


    “的確是。”喬景和苦笑,“說起來,也算是她的死換取大周再無官妓營妓的結果,可是,佳人已經香消玉殞。”


    “太後娘娘已有了這決策?”廖雲奇問道。


    喬景和頷首,“千真萬確,過不了多久便有結果。”


    “凡事都是有所得有所失。”廖雲奇眼神有些複雜,“而這決策能夠順利進行,恐怕與皇陵之事有關吧?”入閣拜相之人,說話總會有些深意,說的事情大多可以串聯在一起。


    喬景和目露欣賞,“有關。”之後照實相告。


    “如此也好,”廖雲奇由衷地道,“太後娘娘睿智,鐵腕手段,不是不能用,但能避免就別用。”上位者一用鐵腕手段,就意味著不少官員的貶謫甚至受刑、身死。


    喬景和嗯了一聲,話鋒一轉:“方才我去見了陸雁臨,也跟她說了這些。”


    廖雲奇看他一眼,沒說話。


    喬景和唇角揚了揚,“跟她說話,總少不得驢唇不對馬嘴的情形,到末了,也不知她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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