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認定了,他是心裏隻有功名前程的人,什麽情分在他那兒都是可以背叛的。


    “孝期沒過,我就被接到了他任上,該學什麽還繼續學,他還是忙他的。


    “及笄之後,他重情、一直緬懷亡妻不納妾的名聲越傳越盛,我聽著特別反感,認定是他派人手散播的消息,於是就逛戲園子、捧戲子,賣唱的長得好的也收到身邊……總之就開始跟他對著幹了。”


    裴行昭點了點頭,“然後,你爹肯定氣得跳腳了吧?”


    “是啊,”林策扯一扯嘴角,“讓我在他書房院跪了好幾個時辰,忙完公務問我,到底為何不學好。我就說了對他的怨恨,說雖然是女子,也不想做隻貪圖功名的偽君子。


    “然後……他就讓我做他的跟班、幕僚,再到二把手。


    “唉——我也知道他的苦了,不恨了,但是,這憐香惜玉、愛美之心還是改不了啊,就還是我行我素,他現在也沒轍了。”語畢,她很犯愁地瞧著裴行昭。


    裴行昭失笑,“父愛如山,你覺著怎麽樣好,便怎麽樣過,你爹也不好跟你直說罷了。這又哪兒是能直說的事兒?”


    “真的?”


    “廢話。要不是這麽想的,以你爹那個脾氣,早就把你家法處置送到廟裏做尼姑了——那小老爺子的脾氣暴得很,我沒見過,卻沒少聽袍澤和先帝說。但他也清醒,有耳目聰明的文人的一麵,在他看,你至多是如所謂風流多情的男子一般,無可指摘。”


    林策先是笑,又扁了扁嘴,撐著頭,“這話說的……我要是這時候才對他好,會不會太晚了?”


    “不晚,哪怕隻幾天,恐怕他就已知足。”


    林策無言,對裴行昭舉了舉杯,一口喝盡杯中酒。


    “沒事兒也看看你家小老爺子的文章,我都記下了好幾篇,不為這個,我才不讓你進京呢。”裴行昭故意危言聳聽。


    “知道啦。”林策橫了她一眼,先一步起身,為彼此斟酒。


    兩女子喝到醜時才盡興,各自歇下。


    裴行昭有個毛病,越是睡得晚,早間越是醒得早。


    醒來後難受得緊,是那種說不出哪兒難受,感覺全身都不舒坦的情形。


    這種情形並不少見,近來尤其頻繁。而且這還算好的。


    她哪一樣傷病拎出來,醫者都會告誡要靜心,忌動怒。


    但她這攝政皇太後的差事,本就要時時耳聞目睹各種不公之事。


    所以,醫囑聽聽就算了,那是她沒可能做到的。


    她坐起來,緩了緩,隨後洗漱更衣。


    坐在桌前用早膳的時候,阿蠻走進來,麵色有些異樣,卻盡量神色如常地行禮,侍立在一旁。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喝了一口雙米粥,問道:“出什麽事兒了?”


    阿蠻道:“沒什麽急事,您先用膳。”


    “你先說也一樣,實在惡心的,也報不到你跟前兒。”


    阿蠻沒詞兒了,隻好照實道:“顏大統領派出了精銳人手,千防萬防,可盜墓賊還是找到了機會——他們顯然是早就找到了除了斷龍石之外的皇陵入口,就在昨夜,點燃早已埋下的炸藥,炸開了入口,進到皇陵。”


    “是麽?”裴行昭眸子雪亮,“有沒有圍困起來?”


    “有,有的。”阿蠻忙道,“顏大統領早跟英國公打招呼了,英國公調遣多路精銳軍兵,趨近皇陵,看到信號便火速趕去了。”


    “那你還有什麽好苦著臉的?”裴行昭看了阿蠻一眼。


    阿蠻不解,“這不管怎麽說,也是皇陵又一次被入侵了,對誰的影響都不好啊。”


    裴行昭卻是笑得雲淡風輕,“錯了,這陣仗還是不夠大,我得幫盜墓賊一把。不然,我怎麽能去那座地宮瞧瞧?”


    作者有話說:


    第28章


    皇後過來請安的時候, 裴行昭跟她說了賜田交稅的事,末了表明:“你那份兒我來出, 隻是要你做做樣子。”


    “那怎麽行呢?”皇後道, “這本就是應當的,我該出多少便出多少。外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麽?先帝給我的賞賜, 是您幫我爭來的,眼下要是還這樣貼補我, 我成什麽了?”


    “你這不是才剛做皇後麽?”裴行昭笑道,“等你小金庫鼓起來了, 再交稅也不遲。”


    “不成不成,我自己出。”皇後坐到裴行昭身側, 攜了她的手臂,搖了搖, “就這麽定了, 不然我可要跟您唱反調了。”


    “還跟我唱反調,真是膽兒肥了。”


    “還不是您慣的。就這麽著,我這就回去算算賬, 看該交多少。對了,什麽時候交?今年就提前吧?事情早些了了, 心裏也就踏實了。”


    “我們提前交稅,宗親看著辦。”


    “嗯!那我回了,要是再有什麽吩咐,您派人喚我過來就是。”


    “行啊。”


    裴行昭起身去了慈寧宮。


    太皇太後見到裴行昭,笑眯眯的, “難得過來坐坐, 是不是有什麽事?”


    裴行昭就把來意說了, 末了仍是強調她幫老人家出。


    太皇太後卻是立刻一擺手,板了臉,“你這孩子,又要替我做主?”


    裴行昭笑眉笑眼的,“這不是來跟您商量麽?”


    太皇太後道:“你仔細與我說說這裏頭的輕重,回頭我也有話答對別人。”


    裴行昭就把所思所想,昨日與林策說過的那些娓娓道來。


    太皇太後一麵聽,一麵點頭,“明白了,你果然想的周到,我們帶頭表態,就能堵住宗親的嘴,果然是好法子。


    “實話告訴你,我手裏頭的田產太多了,這一陣其實琢磨過,要不要交出一些,可這樣不妥啊,會害得你和皇後被人說是非,你們兩個進宮都沒多久,先帝便是貼補,也貼補不了多少,於是,就傳話給出宮辦差的倪尚宮,讓她把沒過名錄的田產低價賣給百姓,橫豎我多那些不算多,百姓低價買了,卻能安穩過活。


    “倪尚宮你應該聽說過吧?我宮裏的老人兒了,一直幫我打理產業,找由頭出宮去,便是去查看我各處產業的情形,看看打理產業的有沒有不盡心、撈油水的。”


    裴行昭道:“聽人提過倪尚宮,敢情是出去忙這些了。低價賣田,可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您怎麽悄沒聲地就做了?該讓天下人都知道您的菩薩心腸。”


    “得了,少給我扣高帽子。”太皇太後雖然明知小太後是有意捧自己,心裏卻挺受用的,笑得眼睛彎彎的,“都說了是私產,聲張出去,恐怕就要有官員張羅著查我家底了,我年歲大了,可架不住那樣的折騰。這份兒心,菩薩看到就行了。你方才說的事不算什麽,我那份兒我自己出,你覺著自己富裕,在我跟前兒也充不了有錢人。倒是皇後那邊,我找機會貼補貼補她。”


    “也好啊。”裴行昭起身,端端正正地給太皇太後行禮道謝,“太謝謝您了。”


    “快起來,好好兒坐著說話,你跟我這麽客氣,我還真不習慣。”


    裴行昭失笑。


    太皇太後也笑,轉而認真地望著她,“有個事兒,我心裏一直不踏實,想讓你幫幫我。”


    “您說,什麽事兒?能幫的我一定幫。”


    “說來說去,就是皇上修玄練道的事兒。”太皇太後道,“我信了一輩子的佛,倒是不反對他修道,卻少不得擔心,他修道時間久了,便會排斥反感佛教。這是有過先例的,帝王修道,一麵大肆修建道觀、冊封道士,一麵拆毀佛寺,連宮裏的佛堂佛像都毀掉。我總是怕皇上會走前人這種舊路。”


    裴行昭神色一整,“您說的是,這事情我真沒用心斟酌過。”


    她之前隻顧著提防皇上自身的事兒了,比如接觸妖道,比如煉丹吃丹藥,與佛教作對的事兒,是真沒考慮過。


    斟酌片刻,她承諾道:“等皇上回宮來,我正正經經地跟他說道說道,要他承諾佛、道互不相擾。要不然,就別怪我阻撓他修道。”


    “你真的會這樣做?”太皇太後驚喜、意外各半。


    “自然。”裴行昭道,“不論什麽人,心裏得有個念想,有個信仰,日子才能過得有滋有味。信佛的百姓不知有多少,如今內憂外患的日子結束了,他們的確感激將士舍生忘死,同時感激的是神佛保佑大周。


    “我雖然不信佛、道,卻是了解些民情的,誰要是毀了他們信奉的神佛的廟宇、塑像,少不得惶惶不可終日,心裏沒個底,會對今上生出怨氣,道教的宗旨絕不是失民心、損人不利己。


    “您也放心,皇上是心善之人,在這上頭是有慧根的,不會容不下佛教。”


    太皇太後長長地透了口氣,“得了你這樣的話,我就心安了。說實在的,這幾日老琢磨這事兒,禮佛的時候心靜不下來,望著佛像,總擔心會被毀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您可真是的。”裴行昭莞爾,“這麽心誠,菩薩會繼續保佑您的。”


    太皇太後也笑了,“你什麽都不信,到底怎麽看待信佛、道的人的?”


    “不怎麽看。”裴行昭從容地道,“其實什麽都一樣,誠心相信,一心向善,信仰便存在,是真的;相反,信仰若隻是為了私欲,失了為人的根本,信仰便隻是糟蹋佛、道的名聲,做多少年的虛文都沒用。”


    她在說的,其實是因果輪回循環,完全可以套用過來應對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琢磨了一會兒,鄭重地頷首,“你說的是大道理,唉,可惜了,其實你有悟大道的慧根,偏偏對這些不上心。“


    裴行昭不介意說漂亮話:“我哪兒比得了您啊,還得熬幾輩子才有佛緣。”


    “又哄我高興。”太皇太後逸出歡喜兼慈愛的笑容,“得了,不耽誤你的工夫了,快去處理政務吧,交稅的事兒別磨煩,就照我說的辦。”


    “那麽,恭敬不如從命。”裴行昭起身告退。


    太皇太後喝著茶,細細琢磨著裴行昭說過的話,麵上始終笑吟吟的。


    到今時今日,她們婆媳算是真的站在一起了,那麽,她日後的光景隻能更舒心,隻要記得時時替兒媳婦、孫媳婦著想即可。


    菩薩終究是眷顧她的。


    這樣想著,太皇太後的笑容更為愉悅。


    裴行昭那邊,離了慈寧宮,徑自去了清涼殿,喚來楊攸、林策,說了盜皇陵一事,末了道:“聽說那個地宮有三層,機關重重,我想去看看,眼下盜墓賊已經進去了,不妨做些文章,把陣仗鬧大,這樣我才能順理成章地過去,加固皇陵。不管怎麽說,我也算是深諳布陣之道的人。”


    楊攸立刻問重點:“您想讓我們做什麽文章?”


    林策卻道:“炸開入口就進去,那盜墓賊保不齊立馬就死裏頭了——不是都說,常年封閉的地下,進去後等於到了毒氣彌漫的所在,活不了的。”


    楊攸斜睨著她,“跑題了。”


    林策摸了摸鼻尖。


    裴行昭笑了,“我要做的文章,是自產自銷歪理邪說。邵陽思量的,盜墓賊比你更清楚,想必早有應對之策,或許曉得從那個入口進到皇陵不會中毒。”


    二人點了點頭,林策問:“自產自銷哪些歪理邪說?”


    “用太宗皇帝說事兒,不論五行八卦、天象還是別的由頭,把他皇陵被盜的由頭說成是生前昏庸荒淫無道,致使到如今仍有人對他恨之入骨,進皇陵不是為了盜取寶物,而是要將他鞭屍。”


    林策、楊攸暗暗倒吸一口冷氣,都在想:有那心思的,怕是您自個兒吧?


    “那就是我的心思,施行了也沒什麽用處罷了。”裴行昭沒什麽好隱瞞的,“眼下的事,都因他生前作孽而起,我拿他做做文章怎麽了?”


    “應該的。”楊攸、林策異口同聲。


    “你們盡快在官場散播消息,民間的路子我有,不必掛心。最多兩日,要京城街頭巷尾熱議此事。”


    楊攸、林策領命而去。這種事,楊攸先前做過,林策上次反應慢了,卻曉得這種事的路數,這回讓幕僚想想轍,再讓那個還在做病秧子的燕王幫幫忙,也就成事了。


    裴行昭在民間的路子,自然是沈居墨,聞訊後便傳信給他。


    沈居墨收到妹妹難得寫得很長的信,笑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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