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後娘娘!”


    “把阿蠻喚進來。”


    “噯!”


    片刻後,阿蠻進門來,手裏一個托盤,上麵有一壺酒,一個酒杯。她斟滿一杯酒,放到裴行昭手邊,道:“喝吧,這回奴婢縱著您喝。”


    裴行昭笑了,從一格抽屜的夾層裏取出一個白瓷瓶,“交給監視那老匹夫的暗衛,每天取一點兒用到他傷口上,七日即可。”


    “這是什麽藥?”阿蠻要打開藥瓶。


    “你這爪子怎麽那麽欠揍?”裴行昭拍她的手一下,“不是好東西,不許碰。”


    阿蠻眼波流轉,“不是好東西,是什麽東西?”


    裴行昭頓了頓,執了酒杯在手,把座椅往後挪了一段,雙腿斜伸到案上,“陸麒、楊楚成受刑時,傷口染了這種毒。他們就算活著走出監牢,也會成為廢人,會很難熬,活不了幾個月。”


    “……我不是手欠,是嘴欠。”阿蠻鼓了鼓小腮幫,“那老匹夫指使人幹的?”


    “嗯,查實了。”


    “我這就去拿給暗衛。”阿蠻快步而去。


    裴行昭喝了一口酒,在心裏算著日子,拿不準陸雁臨、楊攸何時進京。


    收拾姚太傅那一路的人,其實應該交給她們親手去做,但兩個女孩子不似她,沒那麽多歪的邪的歹毒的主意,所以,她就先添油加醋地拾掇著,隻當解悶兒了。


    韓楊來見裴行昭,進門後,先留心打量裴行昭的神色。


    裴行昭斜睨他一眼,喝完杯裏的酒,“倒酒。”


    “是!”韓楊笑開來,給她斟滿一杯酒,放到座椅扶手上,“剛剛真擔心您在鬧脾氣,進來就挨通罵。”


    “多餘。”裴行昭彎了彎唇,“韓琳那小混帳怎麽還不回來?又貓哪兒去了?”


    “您派人送到府裏的芳菲姑姑,繡藝特別好,韓琳想跟她學兩手。再有,長公主、鎮國公和英國公以前沒挖出來的底細,她也要進一步查一查。”


    笑意到了裴行昭眼中,“如此就好,我隻是擔心她又跑出去惹禍。”


    韓楊感激地一笑,“屬下說正事兒?”


    “嗯。”


    韓楊道:“靜一的確出自羅家。”


    “竟是真的?”裴行昭執起酒杯,把玩著,“我看過庵堂曆年來的賬目,沒見羅家給靜一送過香火錢。”


    韓楊解釋道:“因為羅家存心隱瞞,他們從不曾扮做香客照應靜一,而是每年私下裏給靜一一筆銀錢,算起來,有好幾十年了。”


    裴行昭頷首,“說來聽聽。”


    韓楊娓娓道來:


    靜一年幼時病痛不斷,好幾個出家人都說,她不容於俗世,遁入空門方可得清泰平安。


    羅家又觀望了三二年,見她情形愈發不好,隻好忍痛把她送到了寺廟。那時羅家還在祖籍,在官場沒聲望可言,怕她因為出身反遭歹人覬覦,對外隻說她染了時疫,移到莊子上去將養。


    過了幾年,靜一在師父的潛移默化之下,落發皈依佛門,徹底斷了塵緣。


    羅家的顧忌和以前一樣,謊稱她偶然間遇到了得道的女道長的青睞,被帶走了,留下口信說不會再回俗世。其後,再不曾主動提及此事,不消幾年,外人便淡忘了,再往後,便是無人記得。


    等到靜一在佛門熬出頭,來到京城自立門戶,做了一個庵堂的住持,羅家祖輩的人也已官居四品,遷居到京城,暗中照舊時時貼補靜一,尋機見一見,明裏則是毫無幹係。這情形,一直維持到如今。


    裴行昭聽完,釋然一笑。雖然是暗中來往,羅家與靜一的情分並沒斷,而且算得很深厚。


    她思忖片刻,吩咐韓楊:“你去找阿嫵,讓他給你選塊兒玉佩,你拿去裴府,賞給裴三小姐,再把查到的這些告知裴三夫人。”


    “就這樣?”韓楊問,“不想個法子磋磨那個蔫壞兒的東西?”


    “我不整治她,不意味著她活得起。”裴行昭淡然道,“在她眼裏,我又不是善類,認定我懸了把刀在她頭上。”


    韓楊一想也是,應聲而去。


    .


    這幾日,裴顯和二夫人分頭行事,頗有進展。


    裴顯去找許徹借人手,許徹聽他給出的理由關乎太後,很爽快地應了,從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府中好手裏選了十名借給裴府,也沒收裴顯帶去的厚禮,說你偶爾賞他們些買酒錢就得了,橫豎我經常不能著家,他們跟著我也是閑待著,你要是真缺人手,把他們長期留下也成。


    裴顯大喜過望,順勢領了這份厚重的人情,說府裏實在是沒堪用的人,這樣的話,我就委屈他們到裴家屈就了。


    因許徹如何都不收禮品,便從別處著手,打聽到他的母親鍾愛太後的墨寶、珍珠飾物。前者家裏是一樣都沒有,手裏倒是存著一小匣子成色上佳的珍珠和一套南珠頭麵,便一並取出來,差遣能言善道的管事送了過去。


    隨後倒是沒被退回,也就是說,許徹領了裴家這份心意,讓母親收下了。


    人手有了,裴顯又已反複思量,便十分縝密地安排下去,讓新得的十個人各自挑選府裏的侍衛小廝管事分頭行事,一步步走近、觸及裴府近十餘年來暗中發生的是非。


    二夫人那邊,差遣親信查問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過往中不妥、怪異的事,心裏真正時時關注的,隻有三夫人。


    上次三夫人從宮裏回來,踉蹌著進到臥房,便將仆婦關在門外,貼著門坐在地上,痛哭到入夜。


    二夫人過去看了兩趟,一次隻聽得到哭聲,一次是邊哭邊喃喃低語,無法聽清說的是什麽。


    當夜,三夫人不哭了,卻獨自鬧騰起來,把臥房裏能摔的、砸的物件兒全毀了。


    二夫人趕過去,命仆人撞開門,隻見三夫人赤腳站在地上,穿著中衣,披頭散發,狀若癲狂,雙腳被殘渣碎片刺得鮮血淋漓,竟是毫無知覺的樣子。見到一行人闖進去,神色顯得很是困惑,又笑,覺得她們莫名其妙的樣子。


    把人綁了不合適,由著她勢必鬧成笑話,最終二夫人命管事火速請來一名女醫,請教之後,熬了碗令人迅速昏睡的藥,強行給三夫人灌了下去,待她入睡,才得以醫治傷到的雙腳。


    那天之後,三夫人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倒不隻是腳傷的緣故——自己派人去抓了止頭疼的藥,明顯是醉大發了,後反勁兒太厲害。


    二夫人顧及著三房的閨秀宜家,把她喚到自己房裏,安排識文斷字的丫鬟陪她看書習字、下棋、侍弄花草。


    那三天,宜家雖然記掛著對外稱病的母親,卻又時時開心得像個小孩子。她在房裏的時候,手邊的消遣,隻有做不完的繡活。


    二夫人瞧著她與三爺裴洛酷似的眉眼,有點兒心酸。


    三夫人能起來了,二夫人為著宜家,專程過去找她,“如今府裏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可以讓宜家四處走動,學學詩書禮儀。”


    三夫人垂著眼瞼,說:“二嫂說的是,你知不知道可信的女先生?”


    “以前教宜室的那位女先生不錯,今年本想清閑一年,我們去說說,應該能來。”


    “那就有勞二嫂了。”三夫人起身取了個荷包,木著一張臉,“給先生的束脩,其他的你看著安排吧,橫豎我也不懂那些。”


    二夫人很煩她這個要死不死的樣子,但想到宜家笑容燦爛的小臉兒,便不介意幫人幫到底,當下也不客氣,收了荷包,一半日就安排妥當,命管事媽媽把餘下的銀錢送回到三房。


    從那次之後,據三房的下人說,三夫人再沒開口說過話,即便親生女兒給她請安,她也隻是點點頭,擺擺手將人遣了。時常獨自在院落附近轉一轉,望著一個地方出神。


    這倒好了,悶葫蘆變成了啞巴。二夫人暗裏啼笑皆非,得了閑便好生寬慰宜家,把那孩子喚到自己房裏用飯。


    三夫人終日在想的事情,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開啟了多年來從不敢觸碰的記憶之門。


    十歲的小少年行簡,六歲的小女孩行昭,樣貌都秉承了父母的優點,漂亮得不似真人。


    小少年的步調總是優雅安閑。


    小女孩總是朝氣蓬勃,靈動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


    行簡看到她,總會逸出真誠亦璀璨的笑,恭恭敬敬地行禮,喚一聲“三嬸”。


    行昭跟她親近不起來,但也因為哥哥而尊敬她,會微眯了大眼睛對她笑,有模有樣地行禮,用稚嫩動聽的語聲喚“三嬸嬸”。


    兄妹兩個的笑好美,眼睛好亮。


    宛若兩道溫暖的陽光。


    那時常在心裏嘀咕:怎麽會有這麽好看又懂事的孩子,那個妯娌,怎麽配有這樣的孩子。


    後來呢?


    後來,一道陽光歸於泯滅,一道陽光被烏雲遮蔽。


    她沒臉跟任何人說,在護國寺給行簡供了一盞長明燈。


    她沒臉問行昭,離家後的漫漫七年,身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行簡不在了,消亡了。


    永遠的。


    行昭走至榮華之巔,路卻是由屍山血海鋪就。對於一個女孩子,一個明明該千嬌百寵著長大的閨秀,那需要多堅韌強大的心性?那樣的心性,是否與哥哥枉死、流離他鄉有關?


    又怎麽可能無關?


    看到想到自己的女兒,三夫人便會聯想到那對兄妹,想行簡在世時所有能記起的事,猜測行昭十來歲的時候是何光景,末了便又會想,如果經曆那一切的是自己的女兒……


    心被剜了一般的疼。


    往往下一刻便會搖頭否定。不會的,宜室不會經曆那樣的磨折,因為行昭即便能狠心殃及無辜,也不會殃及不諳世事的孩子。


    但是,真的不會麽?裴行昭憑什麽不能以牙還牙?


    是她先連累無辜的,是她先做了最殘忍的事。


    事情總是這樣,預料的篤定的,在實際麵對的時候,根本是另一番情形。


    當初她能很快說服自己,放下負罪感,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是自己沒想到的。


    如今她以為能夠因著夫君有恃無恐,能夠照常度日,實際迎來的卻是惶惶不可終日。


    行昭的威勢、霸道、憤怒、心寒、蒼涼曆曆在目,種種相加,終究形成了一把無形的刀,懸在她頭上,刺在她心頭。


    權傾一方的裴郡主,不著痕跡地殺個人怕都是尋常事,何況是當今太後。


    她的生涯,已走至無望。活著的作用,恐怕隻是給太後平添幾分對羅家、宜室的遷怒,害得他們毀滅得徹底。


    那麽……


    嚐試著做出最終的決定,有條理地安排一些事的時候,一名風姿俊朗的少年出現在她麵前。


    少年表明太後親衛的身份,言簡意賅地說了靜一與羅家的淵源。隨即道辭,闊步離開。


    他甚至不曾問她一句,想不想主動招認些什麽。


    是了,行昭說過,不會再問她,也不會問羅家。


    三夫人走到院子裏,呆立許久,恍惚中聽到下人在說,太後娘娘賞了三小姐一塊玉佩,和田白玉,雕篆著蘭草,三小姐愛不釋手。


    三夫人的手慢慢地握成拳,越來越用力,直到指甲刺入掌心,刺得她生疼。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腳步決然地回到房裏,心裏有了定奪。


    .


    裴家那邊查到的事,裴顯隔一兩日就親自整理出梗概,親筆謄錄下來,通過錦衣衛送到壽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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