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是必然的。韓太醫不可能撒這種謊,況且有喜總歸有些征兆,如何遲鈍,現下也想通了。


    那麽,她是大禍臨頭了。


    怎麽辦?


    太皇太後醒來的時候,殿外恰好傳來太監的長喧聲:“皇上駕到——”


    額角塗著藥膏的皇帝大步流星走進來,先向裴行昭行禮,“母後萬安。”


    裴行昭神色溫和,“有事請皇上定奪,否則也不會打擾你將養。”


    皇帝挺不好意思的,掉溝裏的事情傳出去,能笑死一片,“謝母後體恤,朕已無礙。”隨後才向太皇太後行禮問安。


    太皇太後雖然醒了,卻沒力氣說話。


    皇帝落座。


    皇後與他說了詳情。


    皇帝聽著,頸子梗了梗,再梗了梗,望向安平的時候,目光已如利刃,“孝期之內行穢亂之事,懷了孽種?你到底知不知道臉麵是什麽東西!?”


    他想親手宰了她!她犯的過錯,是枉顧皇室尊嚴,更是同時挑釁先帝與他的權威。


    安平嚇得一哆嗦,哭了起來。


    “誰的?”皇帝問。


    安平抽泣著搖頭。


    “說!誰的?!不說實話,朕將你五馬分屍!”


    “啊?”安平低低地失聲驚叫,隨後也不管後果如何,照實回道,“不、不知道,臣妹不知道……”


    皇帝隨手摸到茶盞,摔到她近前,“說人話!”


    “臣妹是真的不知道……”安平連哭都不敢了,“算算日子,是隨親信去了一個偷偷款待貴客的館子,親信給召喚了幾個不知來曆的少年人,後來臣妹喝醉了,醉的很厲害……真的不記得那人是誰了,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


    “……”皇帝瞠目結舌。


    皇後要無語死了。


    裴行昭做官的時候,屢屢聽聞安平令人發指的荒唐事蠢事,此刻也就無甚感觸,招手喚皇後坐到自己近前。


    “皇上,”終於緩過氣來的太皇太後道,“關乎皇室體麵,切勿鬧到明麵上,將安平交給哀家處置便是了。”


    皇帝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笑意冷淡,“安平何時顧及過皇室體麵?何時曉得她是皇室中人?當初為誓死殺敵的將士捐贈軍需時,出了紋銀三百兩,而她的公主府,卻是您再三與先帝講情,先後斥資二百餘萬兩,隨便拆根柱子劃拉張桌子椅子,價值怕都是大幾千兩。這才是真正折損皇室顏麵的事!”


    “皇上這是何意?連哀家都怪上了?”太皇太後落下淚來。


    皇帝不語。


    裴行昭想,太皇太後倒也是能屈能伸,而且眼淚說來就來,也是本事,換她就不行。


    太皇太後拭著淚,哽咽道:“不論如何,此事都該大事化小,若鬧得滿城風雨,哀家來日到了地下,有何麵目去見皇上的祖父、父親?”說著作勢起身,“送哀家去奉先殿,說說原委。”


    胡攪蠻纏!皇帝幾乎跳腳,卻也真不知道怎麽辦,掛著一臉想撓牆的表情,望向裴行昭。


    裴行昭淡然道:“既然如此,皇上便送太皇太後去奉先殿,著百官也前去聽聽。如此醜事,都鬧到奉先殿了,百官若不知情,來日到了地下,如何回列祖列宗的話?”


    “對對對!”皇帝頻頻點頭,“母後說的是!”左右是丟人現眼,那就把排場做大,倒要看祖母有沒有臉唱這樣一出大戲。


    第08章


    太皇太後咬牙切齒,“裴行昭,你存心要氣死哀家!”


    皇帝震驚,“皇祖母,您怎麽能直呼太後的名諱?”


    太皇太後盯著皇帝,目光淩厲,“怎麽?不行?”


    “您做什麽,有誰敢說不行?但下頭的人會不會笑話,朕便不得而知了。”皇帝不擅長也不耐煩跟女子爭執,說回眼前事,決定快刀斬亂麻,“安平即日起禁足宮中,終身不得出,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準探望。侍候她的,親近者處死,其餘發落到皇莊。至於她肚子裏的孽種,韓太醫,開碗湯藥。”


    但凡那胎兒的父親是個有名有姓的,事情興許還能有轉圜的餘地,偏生是最令人不齒的情形,那男子是最下等的男風館裏的小倌也未可知,要是留下,先帝怕是要氣得詐屍。


    韓太醫領命。


    安平哭著膝行到太皇太後跟前,求她幫自己想法子。


    皇帝交待皇後:“對外就說,安平忤逆太皇太後,竟然出言辱罵,實在是不能輕縱。”


    這理由,與已被處置的周才人大同小異。皇後稱是。


    處置得這麽重也罷了,居然拿她說事!太皇太後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再看看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安平,打心底失望了。況且皇帝旨意已下,她還能讓他收回成命不成?


    她掙紮著站起來,深深凝了裴行昭一眼,搭了吳尚儀的手,向外走去。


    “祖母!”安平拽住太皇太後的衣袖,卻被狠狠揮開。


    皇帝吩咐隨行的宮人:“帶下去!”之後有心跟裴行昭說說政務,但因為皇後在,歇了這心思,閑話幾句,告辭回了乾清宮。


    裴行昭想了想帝後相處的情形,不免對皇後道:“瞧著你跟皇上的情形,跟君臣似的。”


    “本就如此。”皇後笑道,“先帝賜婚時,兒臣並不想嫁入皇室,皇上也不想早早成婚,興許壓根兒就無意姻緣,但又不能抗旨。有了大皇子之後,彼此對誰都有個交代了,便各過各的。”


    搭夥過日子的典型。裴行昭一笑。


    皇後見她心情不錯,又道:“修道之後,他的講究多了,本就很少與兒臣碰麵,三年前有一日說,踩了一卦,兒臣要克他兩年,想了化解的法子,但私下裏也要盡量不相見。兒臣少有順心之事,還不知道被誰克的呢,就說日後有事全讓宮人傳話,他定下每日見大皇子的時辰,省得撞見。”


    裴行昭忍俊不禁。


    皇後也笑。


    那邊的太皇太後回到慈寧宮,待得失去的力氣回來了,大發雷霆,把正殿能摔的東西全摔了。


    正盯著一地狼藉呼哧呼哧喘氣的時候,貴太妃哭著奔進門來,“太皇太後,安平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就被囚禁起來了?您得救救她啊。”


    “救她?怎麽救?”太皇太後神色陰鷙,“她與人廝混懷了孽種,到末了被發落,卻連累了哀家,說什麽頂撞辱罵太皇太後。她是哀家帶大的,日後讓哀家的臉麵往哪兒擱?”


    “……”貴太妃悲傷的神色中融入了困惑:連累你?你也知道安平是你帶大的?安平出事,全怪你隻知寵溺卻不悉心教導,不拿你說事,又要拿誰說事?


    想歸想,是如何也不敢說出口的,她隻能往別處找轍,“聽說事情是在壽康宮鬧出來的?是不是太後挑出這事情又挑唆著皇上處置安平的?她分明是居心叵測,明打明地打您的臉啊。”


    是啊,離開慈寧宮的時候說要送她一份意外之喜,轉頭就送到了。在外麵刁難宋家賠上十萬餘兩銀錢,在宮裏又處處拆她的台,所圖謀的,不外乎是要這後宮姓裴。


    太皇太後深吸一口氣,厲聲喚道:“李福!”


    “奴才在!”李福臉色驟變,生怕自己成為出氣筒。


    “你說的那檔子事兒,何時能成?要是需要個三五年便早說,哀家也不需指望你了。”


    “在辦著了,”李福鬆了一口氣,保證道,“這一兩日定然成事。可是這樣一來,這一兩日,奴才就不能在您跟前兒服侍了。”


    “正事要緊,你去吧。”


    “謝太皇太後隆恩!”李福行禮退下,轉身後便已滿臉喜色。


    太皇太後對貴太妃道:“你且安心,不論為了誰,哀家都要整治裴行昭,等到拿到她的把柄,就得她去求皇上收回成命,放安平出來。”


    貴太妃卻沒這麽大的信心,心說但願如此,麵上則道:“如此,嬪妾便先替安平謝您的大恩大德了。”


    太皇太後舉步去往內殿。


    貴太妃亦步亦趨,建議道:“您的安排,嬪妾不曉得,也不敢問,隻是覺著,您大可以召裴家的命婦進宮,給下馬威,敲打幾句,怎麽都行,她們吃了苦頭,少不得規勸太後,太後也會曉得,她也有軟肋在您手裏拿捏著,您說呢?”


    太皇太後目光微閃,“說的是,哀家竟把這一茬給忘了。”


    於是,當日午後,裴老夫人、裴夫人奉太皇太後懿旨進宮,先在宮門前苦等了一個時辰,到了慈寧宮,又等了一個時辰才得以覲見。


    太皇太後見了她們,待她們行禮請安時也不叫平身,自顧自品茶享用糕點,耗了整整半個時辰,才出聲免禮,隱晦地提了提裴行昭下她麵子的事,再說了些事,便打發她們去壽康宮。


    這時候,已近傍晚。要說裴家婆媳兩個沒脾氣,那是騙鬼。她們實在不明白,裴行昭幹嘛跟太皇太後作對,這不是太傻了?


    在她們看來,先帝的遺詔是一回事,新帝和內閣的心思是另一回事,裴行昭攝政的事,若無裴家鼎力支持斡旋,絕對成不了,如此,她怎麽能不跟家裏打招呼就惹事?隻要太皇太後將一頂忤逆不孝的帽子扣下來,她裴行昭便會失去所有被先帝允諾的權利。


    出於這些考慮,婆媳兩個來到壽康宮的時候,臉色委實難看,仿佛誰欠了她們八百兩銀子。


    內侍態度淡然地請她們稍候,去裏麵通稟。


    她們開始打腹稿,想了好幾種勸說裴行昭不要鋒芒畢露的章程,然而——


    “太後娘娘正在習字,沒空見二位。”內侍如是說。


    裴老夫人、裴夫人愕然,前者更是道:“怎麽會?公公可曾告知太後娘娘,我們是裴家命婦?”


    內侍的笑容不冷不熱,“瞧您這話說的,沒名沒姓的,怎能來到壽康宮門前?奴才稟明太後娘娘的時候,又怎麽能不說來曆?”頓了頓,欠一欠身,“二位請回,不送。”


    婆媳兩個在原地僵立了半晌,灰頭土臉地離開。


    此時的裴行昭在書房,卻沒習字,而是邊看書邊與阿蠻說話。


    阿蠻道:“今日奴婢到壽康宮外辦差的時候,有人在暗處跟蹤,手法較拙劣,很容易識破。”


    “有沒有反過頭來跟蹤?”裴行昭問。


    “有。”阿蠻一笑,“先帝留給您的那些暗衛,倒是堪用的,很快就告訴奴婢,那些人是李福的爪牙。”


    裴行昭若有所思,“他為什麽要派人跟著你?”


    “……那個人,下作得緊,暗衛告知了奴婢一些事,不止他,還有吳尚儀,奴婢真被驚住了,隻怕髒了您的耳朵。”


    “隻管說。”裴行昭睨她一眼,“鬼丫頭,何時也學會了那些沒用的場麵話?”


    阿蠻笑出來,“不是場麵話,他們的事兒,真的很髒。”頓了頓,湊到裴行昭跟前,耳語一陣。


    裴行昭挑了挑眉,“這樣說來,現在那畜生盯上了你?”說話間,明眸閃爍著寒芒。


    “您別急著生氣。”阿蠻連忙安撫,“奴婢先跟阿嫵說了,商量了一下,都覺著要是那畜生真存了那份兒心,不妨將計就計,去探個究竟。奴婢的身手,您還信不過麽?也隻是比不了您。”


    裴行昭斂目沉思了一陣子,“不行,那是什麽東西?不值得你以身涉險。”


    “誒呀,不是還有暗衛麽?”阿蠻攜了她手臂央求,“您給他們傳道命令,派些人手策應奴婢,還有不能成的事兒?太後娘娘,護短兒行,護短兒到讓心腹束手束腳,怎麽也有些不可取。”


    裴行昭又思忖了一陣,仍是否決,“不準你做誘餌,隻準你反過來收拾李福,找出人指證他和吳尚儀令人發指的那些行徑。我會吩咐暗衛,詳細調查李福和慈寧宮,側麵幫襯你。滾吧。”


    阿蠻聽了,有的隻是滿心的暖意,笑著行禮稱是,腳步輕快地出門去。


    裴行昭喚來暗衛統領,傳令之後,又派李江海去傳話給皇後,要她留意與李福、吳尚儀相關的賬目,如果調閱受阻,隻管用太後的名頭壓人,不管用便將人帶到壽康宮。


    翌日上午,皇後掛著黑眼圈來請安,禮畢後開門見山:“兒臣昨日得了吩咐,連夜與得力人手一同調閱一些賬目,發現了諸多問題。巧的是,有太監到坤寧宮狀告李福貪婪無度,訴諸李福諸多令人發指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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