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無咎微微頷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霍肅和阿朝都看著褚無咎的背影,心中所想卻截然不同,霍肅露出微微欣慰的神色,轉頭對阿朝沙啞說:“我來之前聽到不知哪兒傳出來的謠言,說你們關係不睦,如今看來一切都好,我總算能你們大典籌備得如何?可還缺什麽東西?”


    阿朝搖了搖頭。


    在霍肅皺眉不解的目光中,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以上、一整條已經變成汙濁灰黑的手臂。


    “!”


    霍肅猛地震站起,不敢置信看著她被魔穢纏繞的手臂:“你…你是——”


    “霍師兄,我可能快不行了。”阿朝神容鎮靜,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之後會發生什麽,有一些事,我想提前囑托給你。”


    第89章


    阿朝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了。


    血羅刹對她的報複,她左臂傷口的魔氣沒有隨著時間褪去,反而逐漸蔓延四肢百骸,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對著鏡子看,能看見蒼白身體上密密遍布的魔紋,她變得疲憊、嗜睡,有時候修煉一晚上她早晨睜開眼,視野都蒙著一層薄薄的血色。


    她並不陌生,她見過師尊最後的模樣,所以她很清楚,她快不行了,或者說,至少她這具肉身快不行了。


    阿朝跟長生珠說自己的打算,長生珠當時勃然大怒,噴得她滿臉唾沫星子,最後轉著圈罵罵咧咧很久,才勉強同意她的決定。


    “你就是作死,作死。”但即使如此,長生珠還忍不住在罵:“你以為奪舍是件簡單的事嗎?那為什麽人人快死了不去奪舍啊?!等你沒了肉身,你就隻剩一顆元嬰,就隻能留下一縷魂魄,隨便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叫你魂飛魄散!如果沒有在你意誌消散之前找到合適的肉身,你就徹底沒了,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即使你運氣好極了能及時找到新的肉身,那也是別人的軀體,永遠不會是你的!你又能活多久,百八十年?十年八年?真要倒黴透頂, 第一天住進去第二天就……”


    阿朝笑眯眯聽長生珠絮叨絮,對著鏡子輕輕轉圈,燭光照亮身上大紅霞帔的裙擺。


    十九州的氏族風俗與凡人界一脈相稱,喜事都著紅,稱為嫁娶,在男方家拜堂,喪事才穿白;但乾坤仙門是世外之地,以白為至純至潔之色,修士們的合籍大典多穿純白色道袍,這次她與褚無咎成婚,因為必須在昆侖辦大典,她知道褚無咎心裏並不痛快,就主動說婚衣穿大紅色。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大婚,沒必要讓誰不高興,都開心一點嘛。


    阿朝對著鏡子照了照,突然笑說:“珠珠,我明天要大婚了。”


    長生珠下意識想翻白眼說不然呢,但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容,莫名說不出來。


    它悶悶道:“嗯。”


    “我還很小時候,被牽去做人家新婚的滾床童子,幾個婆婆把我放在鋪滿紅棗桂圓的紅床上讓我打滾,我懵懵懂懂滾兩圈,聽見外麵大人們都在笑,她們說恭喜恭喜,說成親,我不懂成親是什麽意思,回去的路上仰頭問嬤嬤,嬤嬤笑著把我抱起來,說兩個人成親就是變成一家人、就像我爹娘一樣,我當時一下就覺得,成親必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阿朝說:“大家都說,修士應該一心向道,看破情愛全心致誌那種最好,可你看,我從小就六根不清淨,就不是一個做大事的人。”


    長生珠不知為什麽,感覺心裏酸酸的,是說:“你一個修士,又不是禿頭和尚,講什麽六根清淨不清淨。”


    阿朝也笑起來,她脫下厚重的霞帔,隻穿著輕便的紅裙,然後跑去床頭,把放在枕頭底下的玉簪子拿出來,仔細簪在發髻裏,扭頭亮晶晶問長生珠:“好看嗎?”


    長生珠甕聲甕氣:“好看。”


    阿朝一下可高興了,她對著鏡子照一會兒,突然扭頭就跑出去。


    長生珠知道她要去哪裏。


    明天的合籍大典,是給昆侖掌座與褚氏少主的,是一份隱秘盛大又暗藏異心的權力協約,是一場殺魔君的鴻門宴。


    隻有今晚的紅衣裳,是衡明朝穿的,是衡明朝想穿給她的夫君看的,哪怕那是已經心中另有所屬、決定放棄了她的夫君。


    長生珠想,褚無咎總覺得衡明朝不夠愛他,可他永遠不會明白,衡明朝究竟已經多愛他。


    已近深夜,昆侖雲天別苑,呂總管低頭端來一杯新的濃茶,燭光隱約映出案桌後主君頎長的身影,他低聲勸;“主子,要不先歇了吧,明日還有大典呢。”


    褚無咎拿起一卷新的奏表,不發一言。


    呂總管不敢再勸,隻好躬身退下。


    窗戶突然被敲響一下。


    褚無咎臉無任何表情,他看過去,窗戶被慢慢推開,皎亮的月色灑進屋內,探出個小小的腦袋。


    “我看見燭光啦。”她說:“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呀。”


    褚無咎周身冰冷的殺意散去,眉峰卻擰起來。


    “大晚上的,你發什麽瘋。”褚無咎冷冷說:“出去。”


    阿朝說:“我想你了,我想來看看你。”


    沒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剩下的話立時在褚無咎口齒間凝固,他整個人滯了一下。


    他看見她亮晶晶的眼眸,在月色中,有著柔軟又期待的弧度。


    褚無咎沉默了一會兒,才啞聲說:“十九州的風俗,大婚前夜新婚夫妻不該見麵。”


    阿朝歪頭:“為什麽?”


    褚無咎瞥她一眼,像覺得她無可救藥,冷冷道:“不然你以為選什麽良辰吉日。”


    阿朝一下睜圓眼睛,不知道他怎麽突然這麽迷信。


    她以為自己夠古板了,結果他比她還迷信,以前怎麽沒發現。


    “可我來都來了。”阿朝不願意走,她從懷裏掏了掏,驕傲掏出兩支棕褐色的糖塊:“當當當,我來給你送糖。”


    褚無咎看著,是秋梨膏糖。


    他手中的筆頓住,原本不耐煩想讓她快走的話凝在嗓子裏。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晚上突然特別想吃糖。”她小聲嘰歪:“陪我吃一會兒吧,就吃一會兒。”


    褚無咎沉默半響,放下筆起身走過去,阿朝高高舉起一支隔窗遞給他,他頓了會兒,才慢慢伸手去接。


    兩個人的手指在柄杆處不小心碰到一起,像觸電似的,都無意識地蜷了蜷指尖,阿朝主動先鬆開手,毫無異樣地對他笑嘻嘻:“這可不是買的,是我自己做的,你嚐嚐是不是也很好吃。”


    褚無咎冷淡說:“我不喜甜食,吃不出區別。”


    “都這時候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還非得氣我。”阿朝哼一聲,在自己那支糖塊大大咬一口。


    她含著甜滋滋的糖塊,抬起頭,就能看見月亮,那一彎月牙高高掛在夜空中,明亮又美麗。


    她突然說:“褚無咎。”


    “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


    “無論明天會發生什麽,無論以前別人說過什麽,無論未來誰會說什麽。”


    她說:“但在我心裏,能認識你,從來是一件特別高興的事。”


    褚無咎垂眼看她,他的神色說不上驚喜與高興,隻是終究漸漸比往日柔和。


    他的神經實則已經緊繃到極致,這數百年的籌謀將在明日傾力一搏,明日殺魔君、吞噬魔種,他也許會成功,更也許會入魔、化妖,也許甚至會死,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他絕不可能後退半步,要麽他死在昆侖,要麽他必將成為這片乾坤大地的帝主。


    他的心緒扭曲而複雜,平靜的皮囊下,他壓抑著極度暴虐與亢奮的戾氣,他的野心,他的欲望,沒有人可以懂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懂他,可在這樣的深夜,聽見她這樣的話,他的心還是會緩慢輕微地顫動。


    他有九分九的時候想掐死她,但總有那麽一刻,他知道,她對他終究是不一樣的。


    “嗯。”他冷淡說:“我還沒死,不必你來這裏與我流露真情。”


    “……”


    阿朝彎下腰,撿起塊小石頭,一把向他扔過去。


    褚無咎側身讓開,臉色黑下來:“衡明朝!”


    “你閉嘴吧!”阿朝大聲罵:“我真是閑得來跟你說這些廢話,對牛彈琴!混蛋,再見!我走了!”


    她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她在夜色中跑著,風吹起她大紅的裙擺,吹過她發髻別的玉簪。


    今天有月色、有燭光,可夜太深了,他心不在焉,一點也沒注意到。


    阿朝跑著跑著,漸漸慢下來,她往前走,把手裏的秋梨膏糖咬在嘴巴裏,然後取下發簪,看著掌心玉簪花瓣被雕刻的生澀卻柔和的弧度,她摸了摸,忽而笑了起來。


    蘭因絮果,造化弄人。


    這就是天意。


    她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這一夜過去,她終於可以踏實地、完全地死心了。


    前麵有一片小湖,她走過去,彎下腰,捧著玉簪慢慢放在水中。


    水光粼粼,月色映照玉色,一如往昔的光華明亮,好像還是許多年前,她在熱鬧的船市上高興咬著膏糖亂轉,就感覺鬢角一涼,被斜插一支清涼細潤的花簪,她扭過頭,長身玉立的少年負手站在身旁,垂眸清冷又柔和地凝望她。


    再也回不去了。


    她鬆開手,看著它從掌心慢慢跌落。


    從此以後,她隻有明日,再沒有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開始


    第90章


    再過一百年,也許直到他閉眼,袁子明也不會忘記那一天。


    元月二十八,是個好日子,卻不是一個好天氣,昆侖新掌座與褚氏少主的合籍大典,當今乾坤人族最顯赫而威望的兩方龐然勢力在這一日達成至高權力的協約,它是如此之恢弘,如此之盛大,連天地都仿佛為之撼動,天空呈現一種灰黑的顏色,像無邊無際的沉雲,厚厚地壓下,幾欲傾覆。


    袁子明站在人群中,看見各方的勢力,仙門、氏族、妖魔,成百上千,乾坤大地,三界之中,掌握最高權力的一群強大生命芸芸聚在此處,人人臉上帶笑喜氣洋洋,彼此拱手道喜。


    他看見了眾妖魔簇擁中的魔君殷威,魔君人高馬大,穿著一身暗紅色似模似樣挺喜慶的袍子,胸口竟還別了一朵大紅花,他站在新婚的魔後蔚韻婷身旁,像一頭嗬護捧著鮮花的野獸,與她說話時,聲音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


    袁子明也看見霍肅,這位如今的昆侖副宗沉默站在賓客中,他麵無表情、神情冷峻,眼底遍布血絲,整個人身上仿佛浸出精疲力竭的疲憊與苦痛,袁子明看著他,恍惚間,幾乎想不起當年那個意氣衝天雄姿英發的昆侖首徒。


    長鳴鍾聲浩浩響起,眾人騷動,袁子明順著聲音轉頭看去,看見那一對在無數簇擁中緩緩走來的新人。


    年輕秀美的少女,與俊美風華的青年,他們穿著大紅的婚衣,那紅是最純正端莊的紅,像灼灼的火,也像血。


    新人大婚,按理該拜見雙方爹娘,可衡明朝的師尊與先掌門已經隕落,褚氏的老族長也在前幾日病逝,褚無咎承嗣褚氏族長,於是如今隻有這對新人兩人自己站在這裏,握有滔天權勢,卻又年輕得不像話。


    輩分最高的清微長老肅穆站在最前麵,他展開典冊,聲音緩緩:


    “日月雙約,合籍而契,上表天庭,下鳴地府,今有我昆侖子,請上奏九天,告諸天先祖。”


    那紅衣纖細的少女緩緩上前,大袖下雙手合疊


    “弟子明朝,師承八十六列太上長老衡玄衍,尊師長遺命,承嗣昆侖,今請以此身,與褚氏族長合巹同道,締姻親之好。”阿朝望著那無數支高立巍巍的牌位,望見最前麵師尊的靈位,在燭火下泛開溫暖的光澤。


    阿朝不知怎麽的,突然很想笑,她牽起裙角,慢慢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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