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沒有立刻說話,對她招了招手。


    朝朝跑到他麵前,她的眼睛濕潤,有種孩子氣的倔強,他輕輕摸了摸朝朝的頭,說:“朝朝,兩情相愛固然好,但那不是所有人都最想要的東西。”


    “沒有人逼迫她。”他說:“她是選了自己更想要的兩全。”


    朝朝呆住。


    她去找婷姐姐,正遇見肅大哥離開的背影,他的眼睛是紅的,朝朝第一次看見印象中從來嚴肅剛正的大哥,這樣黯然落寞。


    朝朝走進去,婷姐姐坐在梳妝台邊,臉色蒼白,眼眶紅腫。


    “…婷姐姐…”朝朝訥訥問:“您和肅大哥…”


    婷姐姐看著她,摸了摸她的頭,神情說不上是哭還是笑:“朝朝,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最終會和最喜歡的人成婚。”


    “可是您之前都沒與秦王說過幾句話,您根本就不喜歡他!”朝朝急道:“我們還有辦法的,如果您不願意,我們家也不會任人欺負的,即使那是秦王——”


    “秦王殿下喜愛我,許諾我一生一雙人,他是個偉岸的男兒,讓人仰慕。”婷姐姐低頭,輕聲說:“我也許現在還不那麽喜歡他,但他對我好,我也總會慢慢更喜歡他的。”


    “世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她說:“朝朝,這對我來說,也是另一種很好的結果了。”


    “……”


    朝朝呆呆看著婷姐姐,這一刻,好像終於明白了。


    她不知道說什麽,她感到一點哀涼,卻又覺得理解。


    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也不應該去指責合理的私我與欲望、以完美的無暇去苛求一個人。


    朝朝眼睛濕潤,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睛,到底跑過去,抱了抱婷姐姐。


    韻婷全然愣住。


    “婷姐姐。”她說:“你要幸福啊。”


    這一刻,不知為什麽,韻婷眼眶忽然紅了。


    “朝朝。”她顫抖著手回抱住朝朝,又哭又笑:“好朝朝,好妹妹,你也要幸福啊。”


    ·


    自宮中賜婚的旨意傳召後,肅大哥幾日不歸。


    秦王與婷姐姐的大婚籌備得越發盛大。


    秦王送了許多許多聘禮來下定,他大肆找來南國的瑪瑙、西海的珠貝、把江南最好的綢緞錦料縫著金絲線裁作嫁衣,車架一輛接著一輛浩浩蕩蕩送來國公府,好像恨不能讓全天下人都知道,這是送給他最珍愛的王妃。


    秦王是真的喜歡婷姐姐。


    朝朝終於感到一點安心。


    都是她的哥哥姐姐,手心和手背分不出哪個傷起來更疼,但都會疼、都很重要,她沒有那個本事讓所有人都事事如意,神仙也沒有那個本事,但是,但至少要有一個人幸福吧。


    她離府的時候,在街上一家小酒館看見肅大哥撐坐在門邊喝酒,他衣衫破爛,渾身汙泥,仰起頭,大口大口往嘴裏灌酒。


    一匹汗血駿馬從遠處疾馳而來,嘶鳴揚蹄停下,紅衣勁裝的女將跨馬下來,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酒壺,怒喝:“你發什麽瘋!”


    “如果你放不下!就去把你心愛的女人搶回來!”她厲罵:“別像個懦夫!讓人瞧不起!”


    霍肅一言不發,踉蹌著起來去拿一壺新酒,鄧凝一腳踹開他身邊所有的酒壺,反身抽出馬側的紅纓槍,反過木質的槍身向他刺去


    霍肅終於再撐不住,他扯起旁邊的刀柄,直接與鄧凝廝打起來,年輕的男兒與女郎刀槍相擊,拳腳相接,飛沙走石,驚起街邊百姓一陣驚呼。


    朝朝透過車窗看著他們,怔了好久。


    過了會兒,她慢慢把下巴放在交疊的手臂上,不知為什麽,心情莫名開心起來一些。


    事情總會好起來的,她想,不好的事情總會過去的,每個人都會有好好的未來的。


    天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她到公子府的時候,九公子正在水榭賞雨。


    水榭素淨,細細的水串從飛簷落在雕花欄杆,濺起碎小的雨珠,有人跪在地上低低稟告著什麽,他歪倚在貴妃榻上抵著額角假寐,像是在聽又像是沒在聽,手邊垂著半卷散開的竹簡。


    朝朝提著裙裾順著木階跑上去,聽見噠噠腳步聲,那幾人不由噤聲,更深地低下頭。


    九公子這才睜開眼,看見朝朝,便露出淺淺的笑來,向她伸出手:“阿朝。”


    朝朝跑過去,握住他的手,坐到他旁邊:“你的傷好些了嗎?”


    “家裏還有一些適合你的滋補的藥和藥方,我都找來了。”她摸摸他的額頭,又去摸他頸側:“還發熱嗎?還咳血嗎?”


    他小時候在宮中不受重視,受過許多苦,身體也不好,之前那日在街上咳了血,之後就在府裏養病,斷斷續續不見好,如今又是春天換季,最容易發熱生病,朝朝很擔心他。


    九公子有些縱容地任她在自己臉上身上亂摸,才握住她的手,把腦袋靠在她肩頭,才輕笑說:“好多了。”


    不遠處的禁衛長褚毅微微動了動手指,亭子裏跪著的那幾人無聲無息後退,在朝朝注意到他們之前,已經全退下去了。


    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看亭外細細雨幕成簾,有一種靜謐而安逸的美好。


    朝朝靜靜看著那雨幕,突然心裏湧起一種衝動。


    “我們盡快成婚吧。”她說:“等婷姐姐成婚後,我們也成婚吧。”


    九公子看向她,輕笑:“你原來不是總不願意早嫁,舍不得家,想在家裏多留幾年。”


    “我嫁給你,也可以回家呀。”朝朝毫無異樣地說著,她彎著眼睫,歡快道:“我的家在那裏,你在這裏,我貪心,我都想要,想要永遠都在一起。”


    九公子靜靜看著她,眼底暈開一點深色,不可捉摸。


    朝朝問:“好不好?”


    九公子低笑一聲,說:“好。”


    他攬住她的腰,把她環到懷裏,半闔著眼說:“阿朝,阿朝。”他輕輕一遍遍喚著她的小名,說不清意義。


    朝朝眨了眨眼睛,大大笑起來,她乖順地歪進他懷裏,低下頭摸著他袖口素色的暗紋。


    她很小時候,讀過書裏一句話,月亮那麽皎潔,也總會在陰沉的雨天,有一絲半片陰翳。


    世上從沒有絕對無暇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一份感情,她並不奢求無暇,她看得見月色更多的皎白和溫柔,所以她也願意寬容和接受那片月光偶爾的暗影。


    就這樣好了。


    朝朝想,能這樣順順利利的,就足夠好啦。


    朝朝笑眯眯和九公子膩歪一會兒,才回家去。


    馬車車輪咕嚕嚕劃過青石板的路麵,停下來,她掀開車簾,跳下來。


    她哼著小調,提著裙擺跨進家門,秋秋臉色蒼白衝出來


    “朝朝!”她哭喊:“你去哪兒了?!”


    “大伯吐血了——”


    “朝朝,大伯吐血了!!”


    朝朝腳步停在那裏


    倏然所有鮮活的神情在她臉龐凝固。


    那一瞬間,朝朝仿佛感覺,整個世界轟然天塌地裂。


    作者有話說:


    雙,翻


    第51章


    她爹是在下朝後吐血的。


    並沒有誰氣了他,也不是什麽事惹惱了他,那隻是一個細雨連綿的下午,議事結束,諸臣拜退,他走出政事堂時,咳出血,便踉蹌著昏沉倒下了。


    朝朝趴在床頭,呆呆看著爹爹仿佛一夜間變白的頭發。


    宮中最好的太醫都被請來,跪在相府裏,歎息著連連搖頭,說是舊傷複發,積勞成疾,需靜養。


    朝朝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積勞成疾,病骨沉珂,也是……石藥難醫。


    她爹這大半生,殺先帝,立新皇,鎮壓四方,扶持山河,夙興夜寐,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他倒下了,像一座山,垂垂欲墜,反而終於可以稍稍休息了。


    他昏睡幾日,才終於醒過來一會兒,問朝朝家裏怎麽樣。


    朝朝輕快說,家裏當然都好好的,有兩位叔父呢,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什麽事都沒有。


    她爹便笑起來,顯出有些安心的柔和,摸摸她的頭發,說,讓家裏的事都照常,不必因他生出什麽變數。


    爹爹昏迷後,全家倉惶擔憂,一切宴飲邀約都斷掉,婷姐姐的大婚籌備也停下了。


    她爹是一個寬容而柔和的人,越是這個時候,越想為家裏的孩子們再多做一些事。


    朝朝重重點頭,說好。


    婷姐姐的大婚就繼續如期舉行,鳳冠霞帔,十裏紅妝,流水席沿著長街遙遙擺開,熱鬧了大半座京城。


    爹爹病重,沒有親自去婚典,但添了很豐厚的添妝,朝朝一路跟著跑出去,牽著婷姐姐的手送她坐上花轎。


    喜慶的吹鑼打鼓聲傳向遠方,朝朝踮起腳尖站在門口,高高揮著手目送浩大熱鬧的儀仗漸漸遠去。


    她翹著腦袋開心看了很久,轉過頭,顛顛跑回院子裏,滿臉都是快樂的笑。


    “爹!”


    她興奮給爹爹講盛大的典禮,講滿城的紅燈籠和‘喜’字,碎碎念念,絮絮叨叨,像小時候那樣小嘴嘚啵個不停。


    爹爹溫柔地聽著,聽完她所有有用沒用的話。


    隻是在最後,他才終於笑起來,說:“我們朝朝嫁人那天,會是更漂亮的新娘子。”


    歡快的聲音戛然而止。


    朝朝突然收了聲音。


    她看著他,慢慢紅了眼眶。


    “我不嫁。”她說:“爹,我不嫁。”


    爹爹看著她,像看一個叛逆的小孩子,有一種溫柔的疼惜和寬容。


    “你不是一直喜歡他。”他笑道:“爹以前不答應,你還翹氣,偷跑著出去見他,怎麽現在就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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