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玄衍滿意了:“把萬裏音給回你大師兄,你去玩吧。”


    明朝把大海螺還給大師兄,轉頭背著手唉聲歎氣往外走。


    出了院子,她想了想,撒腿就往褚氏主宅跑。


    明朝跑去南齋院,一到門口就聽見裏麵幾個說話的聲音,好多人在裏麵。


    守在院中的褚氏禁衛向她行禮,她擺擺手讓大家不要出聲,然後顛顛跑去書房窗邊,探著頭往裏看。


    褚氏禁衛們:“……”


    大家麵麵相覷,睜隻眼閉隻眼裝沒看見。


    明朝探頭探腦往書房裏看,隔著遮風的素簾,隱約看見大半張桌案,案桌鋪著一張巨大的輿圖和幾摞高高低低的奏章函報,六七個州府藩臣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圍在附近或坐或站,正在高聲平語地激烈爭論著什麽,旁邊一座博山爐嫋嫋飄出白香。


    明朝也看見了褚無咎,他站在案桌後麵,穿著件月白色的儒士衫,因為屋裏燒著暖龍,沒有如往日披薄裘,顯出修韌而不單薄的肩背線條,側麵望去,如一隻身姿清長優美的鶴。


    明朝一看這架勢,就有點心裏打鼓。


    好像在做正事噯…她是不是該晚點再來?


    就在明朝有點想走的時候,褚無咎已經察覺,側首看來,正擒住她的目光。


    明朝扒著窗台,討好地對他眨眨眼睛。


    褚無咎也沒什麽驚訝的樣子,淡淡瞥她一眼,看了看下麵正吵成一團的州府臣僚們,轉身繞過案桌慢慢向她走來了。


    明朝不由睜大眼睛。


    “你…”她看著走到窗邊的褚無咎,又看了看那邊還在熱火朝天吵得飛起的臣僚們,小聲說:“你看起來很忙,可以就這麽跑出來嗎?”


    褚無咎看著她關切的神情,把她鬢角額角跑散的碎發別到耳後,聲音淡淡:“我庶子出身,初為少嗣主,他們對我麵恭心異,並不服我,視我於無物,有我在沒有我在於他們沒什麽兩樣。”


    明朝啞然。


    她師尊可以讓褚氏放過之前嫡長子的死、立褚無咎做少主,但這些暗地裏的彎彎繞繞,就沒辦法了。


    明朝憋出:“你、你別生氣。”


    褚無咎看她一眼,淡淡說:“我不生氣。”


    他當然不會和一群死人生氣。


    然而明朝不知道他腦子裏是什麽,褚無咎越這樣,她越覺得他像個小可憐,心疼起來,她想了想,悄咪提建議:“要不我們在他們上街時悄悄給套個麻袋,打一頓給你出氣。”


    明朝期待看著褚無咎。


    褚無咎看了看她,把旁邊的牛乳軟糕拿了一塊,塞進她嘴巴裏。


    明朝:“……”好吧。


    明朝腮幫子一鼓一鼓嚼著牛乳糕,褚無咎看著她吃,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蜷一下,想把那鼓軟軟的腮肉戳進去。


    他手指剛抬起來一點,明朝終於嚼完那塊點心,興衝衝把手裏的東西舉給他:“給你!”


    褚無咎自然地收回手,垂眸看過去,是兩隻草編的小動物,一隻小狗一隻兔子。


    “我編的。”明朝自豪地挺起小胸.脯:“是不是超級可愛,送給你。”


    褚無咎目光下意識隨著她動作落在她挺起的胸口,樸素的衣衫布料下有少女青澀又鮮活的起伏,他腦子嗡地一聲,心口大恫,像被針刺了一下猛地移開視線。


    她已經開始影響他的情緒和欲.望。


    相思引,相思引


    她是母蠱,是母與子,更像主人與奴.隸


    那是世上最凶豔而詭欲的毒,她會像一隻日漸龐大而豐沛美麗的蛛母,編織出柔軟帶毒的網,那網會無縫不入地拴住他,勾爪刺進他的皮.膚,飽滿色.欲的毒液刺進他的身體,侵蝕他的血肉,吞沒他的思緒,直至有一天,徹底控製他的一切。


    他偏垂著視線,心髒一聲一聲瀕死般地震動,渴.欲與不能自我的紛亂繁雜思緒糾纏在一起,因為太深而撕裂,甚至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扭曲的恫恐與恨。


    “…放這兒吧。”他聲音暗啞:“我收下了。”


    “…哦。”


    明朝有點小失望,她想到送給他禮物的時候超開心的,結果他的反應一點都不熱烈。


    明朝小小地撅起嘴巴,把小兔子和小狗放到窗子裏邊:“晚上有燈會,我得早點回去,那我、我走了。”


    褚無咎聞言才看向她,他抿著唇,低低出一聲。


    “…”明朝轉過頭,走幾步,還是不甘心,扭頭又跑回來。


    褚無咎一直久久盯著她的背影,她突然轉過頭來,他瞳孔不受控製地放大。


    明朝重新跑回窗邊,扒著窗台,哼唧說:“今晚燈會,我們在宴席待一會兒,就偷偷跑出去玩好不好。”


    褚無咎並不看她,側臉顯出一種清冷的樣子,半響淡淡“嗯”。


    明朝繼續哼唧:“聽說湖裏會放好多花燈,我們去撈花燈。”


    褚無咎:“嗯。”


    “我想吃秋梨膏糖。”她小聲哼哼:“你給我買,好不好。”


    褚無咎垂眸,目光落在她亮晶晶的眼眸:“…嗯。”


    明朝高興了。


    她踮起腳,吧嗒在褚無咎臉上親一口,心滿意足地扭頭跑了:“那就說定啦,晚上見!”


    “……”


    書房裏不知何時安靜下來,眾臣僚不約而同轉過頭,看向久久站在窗邊的年輕人。


    少年站在那裏,像一尊融石凝固的雕塑,好久,他才低下頭,慢慢拿起那兩隻草編的小兔子小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垂眸收起來。


    作者有話說:


    豬狗其實怕死朝朝,喜歡她,又恨死她,又怕死她。


    ·


    倒計時了倒計時


    倒計時三


    ——


    第43章


    這一天,是姑臧的建城節。


    姑臧是褚氏龍興立根之地,上古隕滅,乾坤大地曾有一段百家分.裂割據的紛爭亂世,一個家族隻有穩穩盤踞一座堅固的城池、乃至勢力擴散輻射整片州府,才有資格在大亂的時代生存綿延下去,而那時褚氏始祖就以姑臧為據,延續家族,傾舉族之力襄助諸宗平定亂世,享譽盛名與榮望,赦封萬裏疆域,直至如今,便是坐擁雍、江兩州權柄煊赫的大族褚氏。


    建城節也當然是舉族慶祝的盛大節日。


    姑臧主城有一大湖,效仿上古仙湖,取名雲夢澤,上設雲夢連棧,建華美水榭奢殿,自十幾日前,就開始有千百仆從著手布置。


    是夜,家家點起長燈,繁華的夜市連著湖沿一路鋪開,長街逶迤十裏連天亮如白晝。


    雲夢連棧上,燈火葳蕤生輝,高朋滿座賓客如雲。


    明朝跟在霍師兄和蔚師姐身後,應付著一波一波來寒暄的賓客。


    她知道自己完全不擅長這個,老老實實當個吉祥物坐在那裏,每一位賓客過來和霍師兄說話,都要笑嗬嗬恭喜她一聲。


    明朝保持營業性的禮貌帶一點害羞的微笑,笑得臉都要僵掉。


    她偷偷往褚無咎那邊瞅,褚無咎被帶在褚族長身後在接見賓客,好家夥,那邊人比這邊還多,是能讓社恐當場窒息倒掉的程度。


    賓客寒暄了好一會兒,褚族長帶著褚家一眾人也走過來,他是個麵目富貴威嚴的中年男人,此刻露出無比慈祥的神態,他與霍肅蔚韻婷打過招呼,便看向明朝,眼神十分親切和藹:“這位便是小衡姑娘。”


    明朝是衡玄衍唯一的嫡傳弟子,與親女無異,雖說如今做了親家,褚嶽卻不敢將自己輩分與滄川劍尊等同,更不敢叫什麽兒媳,便折中叫一聲“小衡姑娘”


    明朝站起來,向褚族長拱手:“褚族長好。”


    明朝其實不太喜歡褚族長,知道他是一個冷酷以利為重的典型氏族族長,妻妾眾多,而且對自己妻兒子女毫不關愛,褚無咎小時候才受那麽多苦,他的娘親也病苦早逝。


    明朝很願意尊重道侶的父母長輩,前提是對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但褚族長顯然不是,所以明朝對他態度淡淡的,臉上的笑弧也很淺,還沒有剛才的營業笑臉好看。


    這裏誰不是人精,她這樣個小姑娘的情態自然都看在眼裏,心裏不免嘖嘖幾聲,暗自歎幾聲小兒女深情,褚族長神色微不可察一僵,又很快遮掩過去,沒事人似的誇讚了明朝好一番,又送她幾塊美玉做見麵禮,才笑嗬嗬地走了。


    褚氏眾人走後,蔚師姐歎一聲氣,轉頭對明朝有些輕嗔:“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那畢竟是褚氏的族長,又是褚少主的親父,無論你心裏怎麽想,麵上總要給些顏麵的。”


    明朝不吭聲,心想她這已經是給麵子了。


    誰都要給褚氏的族長麵子,褚無咎也要給他的親父尊重與恭敬,也就隻有她,可以理直氣壯為他和他的娘親出一點氣。


    褚族長回到位置上,心裏有些惱怒,畢竟他這個年紀這個地位,這輩子都沒在一個小輩那裏受過氣。


    他不由轉頭看向褚無咎,坐在那裏的少年,他坐姿端正,半張麵龐隱現在陰影中,清瘦挺拔,短短時日已如任何一位大族貴子般芝蘭玉樹清貴淡漠的少年,他的兒子,他褚氏的少主。


    他有許多兒子,他當然最寵愛曾經的嫡長子褚承乾,褚承乾死了,他當然憤怒,甚至想過殺了這個膽敢戕害嫡長兄的庶出兒子為其陪葬,但是當滄川劍尊親自出麵,當這份與昆侖嫡傳的姻親締結,當他親手為這個兒子加冠封其為少嗣主……那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是褚氏的族長,一切以宗族利益為重,而現在,褚氏的少主,當然已經代表了褚氏未來最長遠重大的利益。


    這樣想著,褚族長臉上的怒色漸漸消失了,轉而化作一種深意。


    “那小姑娘單純天真,是個性情中人。”褚族長說:“她情深與你,未來也必會鼎力襄助你,她是滄川劍尊唯一的愛徒,這份情緣你必當好好利用,借昆侖與滄川劍尊之勢,讓我褚氏再上一重樓。”


    “……”


    褚無咎抬起頭,看見褚族長貪婪充滿欲.望的眼睛。


    褚無咎並不厭惡欲望,因為他也從算不上什麽清正幹淨的人。


    但現在,褚無咎突然很想挖掉這個男人的眼睛。


    褚族長沒聽見褚無咎回話,他看過去,發現褚無咎正以種特殊的眼神看著自己。


    月夜昏光,遮住了少年眼中的殘酷的血腥,褚族長隻感覺到古怪的沉默,他皺眉:“怎麽了。”


    褚無咎看了他一會兒,收回視線。


    “父親想多了。”他淡淡說:“她是昆侖弟子,心裏自有一套原則體統,她於我深情,也不會事事依從我。”


    這不是褚族長想要的回答,褚無咎淡漠的語氣讓他感到被忤逆,他臉上浮現怒色,還想說什麽,絲竹聲響起,是時候正好,雲夢水榭花台上舞樂歌起了。


    “哈哈,褚族長,這必當再敬您一杯,敬此佳節。”


    旁邊又有人大笑著來敬酒,第二輪酒辭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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