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仰起頭,看見敞開的屋門,少年慢慢走出來。


    她睜大眼睛,一下跳起來跑過去:“你怎麽樣了?”


    她扶住他,看見他蒼白的麵龐,他臉上都是汗水,嘴唇幾無顏色。


    “少主!”


    褚氏的侍從連忙圍過來,拿出藥盒,打開是一株株靈草丹藥。


    “無妨。”少年低喘著氣,垂眼看她一臉擔心,到底輕輕搖一搖頭:“別擔心,我沒事。”


    “那就好…”明朝的心放下來一點,卻發現師尊沒出來,她很自然地往屋裏望去:“噯,我師尊呢?”


    褚無咎看著她的反應,眼底忽然暗沉下來。


    “前輩自然沒事。”他說著,虛握住她搭在自己手臂的手背,像疲乏極了,低頭額角依靠在她肩頭,低低說:“阿朝,你送我吧。”


    “好啊。”


    明朝一口答應下來。


    她答應著,可眼神仍然張望向屋裏,看師尊一直沒出來,她神色變得不安起來。


    “…要不,你等我下啊。”她猶豫著,扶在他手臂的手漸漸鬆開:“我先進去,看一眼師尊。”


    褚無咎猛地攥緊她的手。


    “我說了,他、沒、事。”少年緩緩道:“阿朝,你送我。”


    明朝並沒察覺異樣。


    “馬上馬上。”她掙開他的手,避過他依過來的額頭,小鹿一樣輕巧往屋裏跑,頭也沒回朝他高高擺手,大聲說:“等我一下下,就一下下,我出來就送你回家去。”


    褚無咎臉色驟然森寒下來。


    他看著明朝的背影消失在屋裏,死死地看著。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少主…”褚氏侍從小心:“這藥…”


    褚無咎看也沒看那藥盒一眼。


    “收起來吧。”


    他垂下眼,收斂起一切表情,垂袖徑自往前走去。


    “……”


    眾人麵麵相覷,識相地吞下那句“是不是等一等衡小姐”,紛紛低頭緊跟上。


    作者有話說:


    褚狗:【嫉妒到發神經jpg】


    第40章


    衡玄衍坐在屋中,正在想剛才的事。


    靈識灌頂、易經洗髓,總被一些好事者捧為仿佛逆天改命的手段,但在衡玄衍看來,這實在有些誇大了,以龐大的靈氣衝刷過血肉之身,生生蕩開體內每一寸經脈,重塑骨血,幾如死而再生,這個過程中不僅需要承受難以想象的劇痛,成效更取決於這個人的根骨潛力本身


    ——璞玉可以被磨成美玉,但一塊頑石,如何也不可能變作金玉。


    顯然,他麵前的少年是一塊太優異的玉。


    衡玄衍看著少年垂首跪在地上,半響,慢慢站了起來。


    他全身已經被漫出的血浸濕透,站起來時,順著衣角袖口不斷淌血,但他沒有出一聲,連低哼都沒有,從始至終,安靜得像一尊玉做的人偶。


    衡玄衍並不是一個刻薄的長輩,雖說不喜少年,但也無意為難他什麽,說:“可有帶衣服,隔壁有屏風,你可以去換一身衣服。”


    褚無咎喉嚨盡是血沫,他便沒有出聲,隻微微拱手,慢慢走去隔壁。


    不一會兒他走回來,衣服沒有變化,但衣上的血汙都消失不見,臉和手也都仔細擦拭幹淨。


    這是換了身與來時一模一樣的衣服。


    衡玄衍略微露出詫訝,褚無咎說:“我不想阿朝知道,讓她平添擔心。”


    衡玄衍:“……”


    衡玄衍感覺一口血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這大概是隻有當爹的能體會的複雜心情——既想女婿千百般珍愛女兒、小情人恩恩愛愛,又在看見對方耀武揚威的時候,很是想打人。


    衡玄衍到底涵養好,也不是一腳把褚無咎踹出去的人,他暗暗深吐一口氣,忍住沒說什麽,轉而道:“我已經為你洗髓,你的資質極佳,日後修行將一日千裏。”


    褚無咎垂眼,拱手說:“前輩大恩,晚輩無以報答。”


    “我也不必你報答。”衡玄衍淡淡道:“你能活著站在這裏,是因為朝朝。”


    “是。”褚無咎說:“我會千百倍地補給她。”


    衡玄衍微微頷首。


    有這份心意就是好的,至於未來做不做得到會不會變心……總歸有他在,也不可能叫這孩子欺負他家朝朝。


    衡玄衍說:“你體內經脈特殊,變異後的魔骨也有些古怪,我聽聞你是半年前靈根二次生長,那時可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事。”少年道:“那時我孤身在南齋小院,生了場病,病了幾日不起,醒來體內的五靈根就變異成了如今的異靈根。”


    靈根以單數為上佳,多為金木水火土風雷七係,而異靈根則是變異的單靈根,不專精任何一係,卻擁有最不可估量地感應大道的天資。


    衡玄衍一聽便知道是怎麽回事,能讓一個修士幾日不起的怎麽會是小病,大約是少年從前不受重視,不知怎的生了重病,病重幾乎垂死,瀕死之際倒逼體內靈根覺醒,有了異靈根,又遭這麽一係列變故,也說不上是福是禍。


    衡玄衍沉默了下,也生出一些不忍,歎息:“我知道了,回去吧。”


    少年微微折身,慢慢走出去。


    衡玄衍坐在屋中,撐了撐額角。


    這次姑臧城獸潮來得著實古怪,他擔心其中有妖魔界的手筆,才親自出山走這一趟,但他在姑臧方圓千裏都走過一遍,隻發現了一些妖氣,卻沒發現血羅刹魔氣殘餘的蹤跡。


    也許是他多慮了。


    衡玄衍正沉吟著,側麵半掩的門被推開一點,探出一個小腦袋:“師尊…”


    衡玄衍見她這模樣,心都軟成了水。


    他向她招手,明朝噠噠跑過來:“師尊您沒事吧。”


    “師尊沒事。”衡玄衍想摸摸她的頭,明朝低下頭乖巧給師尊擼腦殼,衡玄衍剛伸手,就見她灰頭土臉,頭發還夾著兩片葉子:“怎麽腦袋還有落葉,你是小猴兒鑽林子裏打滾去了嗎。”


    “我掃地來著!”明朝大聲:“您叫我掃地的,我掃的可認真了。”


    “你好有道理哦。”衡玄衍給她把頭發裏的葉子摘了:“我還叫你打水抄書收拾屋子,你做了哪一個,逮著雞毛當令箭,在外麵掃了十遍八遍的地了吧。”


    明朝紅了臉,又羞又氣:“才沒有十遍八遍,我掃了十九遍!整整十九遍!”


    衡玄衍:“……”


    衡玄衍反手一個板栗敲在她腦殼,明朝超級大地‘啊’了一聲。


    “就是給你慣壞了。”衡玄衍沒好氣說:“哪日罰你倒背三遍《乾坤紀史》,你就老實了。”


    明朝哼哼唧唧,知道師尊才不會舍得,這輩子都沒這一天的。


    “我要出去了。”明朝看師尊沒事,終於放下心來,連忙說:“我要去送褚無咎。”


    衡玄衍蹙眉:“這點路送什麽,外麵還下著雨…”


    明朝才不聽,已經扭頭就跑了:“師尊拜拜。”


    衡玄衍無言地撐了額角,搖了搖頭。


    明朝興衝衝跑回門口,一下愣住。


    門口空無一人,褚無咎,還有褚氏那些禁衛侍從全不見了。


    褚無咎走了,不是說讓她送嗎?這麽著急回去的嗎?


    明朝撓了撓腦殼,真是搞不明白小情郎在想什麽。


    不過她隻茫然了一下,就把旁邊歪在地上的玄傘撿起來,撐開就快步往外跑:“蘇師弟!給我牽匹靈馬,我要出去一趟!”


    ——


    六輦獸架碾過青石板路,濺起細碎連綿的雨聲。


    儀仗緩緩向前駛動,褚無咎闔眼坐在車廂中,血水仍慢慢從體表滲出來,浸透了中衣,黏.膩而濡.濕。


    後麵突然響起清脆的馬蹄聲。


    褚無咎聽見窗外隱約的躁動,他睜開眼,因為身體的疼痛和極為不愉的情緒,讓他難得放下偽裝,流露出真切冰冷的神情。


    窗簾突然被掀開。


    褚無咎看見少女白皙秀美的麵龐。


    她臉龐細致,頭發烏黑,鬢發別著小小的珠花,探著頭,從飛揚的窗簾探進腦袋,清澈而亮晶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來啦。”她歡快說:“你走得好快,我問了好幾段路才找過來。”


    簾布柔軟的絲緞拂過少年臉龐,遮下一點陰翳。


    褚無咎看她一眼,微微垂下視線,聲音淡淡的:“追來做什麽。”


    “來送你呀。”明朝脆聲:“你不是說,想讓我送你。”


    “但我已經走了。”褚無咎說:“既然我已經走了,就不必你再來送。”


    明朝看著他麵龐,終於像是意識到什麽,歡快的笑容訥訥收斂。


    她小聲說:“…可我想來送你。”


    褚無咎抬眼,看見她有點忐忑、像是小孩子怕被責怪的神情。


    “你出來的時候,我聞到你身上一點血腥味。”她小聲說:“你是不是受傷了?我不放心,我想來送送你。”


    她那麽關切,乖巧,柔軟又細致。


    褚無咎想,可當她鬆開他的手,執拗跑向屋裏非要去看一眼那年長男人的時候,這些乖巧柔軟又細致的關懷,也同樣毫不保留地給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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