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師姐與魔君很恩愛,魔君對她也很好,他看起來並不是個暴虐邪惡的人,我反而聽說他對自己的族人很愛護,重情重義,他深愛蔚師姐,那麽狂傲的一個人,甚至願意為了蔚師姐退讓,與人族和平共處……他們很勇敢,看起來也真的很幸福。”


    阿朝低聲說:“如果她們都是人族,該多好……她們能一直幸福下去,多好啊。”


    勇敢的仙子,和勇敢的魔君,為了愛和幸福而義無反顧,竭力想兩全,就像話本裏寫的那種熱血沸騰的傳奇故事。


    幸福的人,如果能永遠幸福,該多好啊。


    “…可是,那畢竟是魔啊。”


    妖魔,與人族,哪怕說得再好聽、再粉飾太平,也終究是兩個種族,一個以五穀和靈氣為食,一個以惡欲和血肉為食,當兩個族屬最龐大最根本的利益相悖,就終究是要分出勝負的。


    “霍師兄、褚無咎他們正在籌謀,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殺了魔君,把那些妖魔驅逐出乾坤界。”阿朝低下了頭:“我知道這樣是對的,我知道必須這樣做,可我心裏,還是覺得很對不住蔚師姐。”


    蔚師姐雖然與妖魔相愛,但她也在竭盡心力保護昆侖、保護人族正道與乾坤界的太平。


    她是一個好人,至少是一個做出過貢獻的人。


    可是她們卻在暗中謀劃,要殺了她的愛人。


    阿朝這輩子從來沒有對不住任何人,但是這一次,她對蔚師姐心裏充滿愧疚,那些甚至無法說出口的無用而蒼白的愧疚。


    阿朝不知道怎麽說,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起其他事:“師尊,我催褚無咎去尋相思引的解藥了。”


    “可惜我身上的是母蠱,對我沒有危害,不符合長生珠發揮作用的條件,它不給我解,否則我就不用再找解藥了。”


    長生珠本來被她絮叨得昏昏欲睡,腦袋瓜往下一點一點,突然被點名,瞌睡瞬間沒了,猛地支棱起來,大聲怒噴:“怎麽?你還挺不服啊!還悄悄告小狀,你看看你師尊要醒過來,能同意給你解不?他不氣得打爛你屁股的!”


    阿朝被噴得腦子嗡嗡作響,幾乎要腦震蕩,心虛地移過頭去,看著衡玄衍,更小小聲告狀:“師尊,它好凶。”


    長生珠:“衡明朝!你再說一遍?!”


    阿朝裝死,低著頭說:“師尊,雖然您一直不同意,但我還是想把相思引解掉吧,沒有人會喜歡這麽一個勒住脖子的繩套的。”


    長生珠怒罵聲戛然。


    “沒有人會喜歡被逼迫的。”


    衡明朝自顧自地說:


    “我知道,褚無咎也從來不喜歡。”


    “師尊,我以前問您相思引的事,您從來不仔細告訴我,隻告訴我,我們兩個本就有情,所以對我們來說,相思引就不過是一種最溫和無害的蠱。”她低聲說:“可我其實知道,對於別人來說也許是這樣,但對於我和褚無咎來說,不是的,褚無咎不是因情生蠱,而是因為他被迫與我在一起,為了活命,他才必須生情,才被迫學會相思。”


    阿朝輕輕說著,不知為什麽,心尖像被針刺了一下,泛出一點酸澀的疼,並不劇烈,卻細微而綿延。


    師尊,即使有情蠱,褚無咎還是喜歡別人了。


    師尊,他已經功成名就了,我不用擔心他的命了,他在抗衡妖魔、在為人族爭一個未來,我不想用這條無形的繩子勒住他,我不想拖累他。


    師尊,我想,就放他自由吧。


    也放我們都自由吧。


    “師尊……”


    阿朝望著師尊麵龐,他靜靜躺在那裏,雙目闔起,神容沉靜,像是下一個呼吸就會睜開眼睛,溫柔摸一摸她的頭。


    阿朝鼻尖發酸。


    “師尊……”


    阿朝拉起他的手,低下頭去,臉貼著他掌心,像一隻被大雨淋濕的幼鳥,【看小說加qq群630809116】顫抖著濕漉漉的絨毛,蜷縮進大樹寬大的葉片下。


    “我好想您。”


    眼淚無聲落下來,她閉上眼,輕輕地哽咽:“師尊,我好想您啊。”


    師尊,您能不能快點醒過來啊,


    能不能,別留她一個人啊。


    第13章


    沒過幾天,阿朝接到蒼掌門那邊傳來的飛信,叫她過去一趟。


    阿朝當時正在給師尊梳頭發,她把頭發分成一小縷一小縷,從前往後細致地梳,長生珠舒舒服服趴在旁邊的枕頭上,嘲笑她:“瞧你那畏手畏腳的樣兒,幾根頭發都不敢拽,不知道的還當他衡玄衍是什麽身嬌體弱大閨女!”


    阿朝才不理它,認認真真給師尊梳頭發。


    她做這一套是很嫻熟的,阿朝打小就是個誠心孩子,六歲那年拜入師尊門下,就熱烈想要表孝心,撲騰著小短腿表示想給師尊紮頭發,但水平太有限,發揮不咋地,不小心給紮成狗尾巴辮,再孝順沒有了,好在師尊脾氣好,也不舍得揍她,反而把她抱起來,抱在膝上一點點給她紮漂亮的麻花辮。


    後來阿朝長大了,終於會綰正常的發髻,師尊很偶爾會下山,殺一些必定要殺的人,處理一些必須他出手的事,等他回來,洗幹淨一身血氣,師徒倆一起吃過晚飯,坐在屋簷下乘涼看月亮,師尊拿著書本要考校她功課,阿朝有時候想偷懶,就哼哼唧唧左言他顧轉移話題,拿著素木的梳子跑出來,顛顛熱情要給師尊梳頭發。


    現在和那時其實也沒什麽兩樣的。


    阿朝衡把頭發梳完,拿起衡玄衍平日慣用的素簪紮起來,衡玄衍始終沒有聲息,闔眼躺在那裏,因為剛被喂過血,他身上縈繞的魔氣被驅散,臉龐多了三分血色,難得不顯得那樣憔悴,而是柔和安逸。


    阿朝摸摸師尊蒼白的頭發,雪一樣的發絲從她指尖滑落。


    那曾經是一頭烏黑如墨的發,師尊不斷發,他活了幾千年,卻沒有半點老態,偶爾不束髻時,頭發披散過腰,每一根發絲都蘊含著劍意,如絲如墨,卻更強韌於烽火罡風。


    “…”


    阿朝嘴角兩邊無法自抑地往下掉,但很快又努力把嘴角上揚起來。


    “沒關係。”阿朝小聲說:“師尊一點都不老,白頭發還更有氣勢呢。”


    “…白發超級好看的。”阿朝變成個小馬屁精,碎碎念:“如果您實在不喜歡,等您醒過來,咱們就去染回黑的,不想染黑的,染成紅的綠的也好看……我陪您一起染,咱們染成一個色,走出去,就是超靚的崽!”


    “……”神經病。


    長生珠翻個巨大的白眼,轉過身,懶得聽這個爹寶女的唧唧歪歪。


    掌門的飛信就是這時候來的。


    阿朝不得不終止爹寶行為,慢吞吞出去拿信,信裏言簡意賅,就是叫她過去。


    阿朝想了想,覺得是蒼掌門他們同意開琅琊密境了。


    魔君殷威體內畢竟有上一代魔尊血羅刹的魔種,像個不知道什麽會炸的炮仗,太危險了,就算昆侖要殺魔君,也得先把魔種的隱患處理好,既然魔君已經立下天地誓言,暫且不會開戰,那昆侖也不妨退讓一步,暗中聚攏各方力量,明麵上先開琅琊密境,取出無患草給魔君,把魔種的可怖戾氣抵消掉,也趁機削弱魔君的力量,等正道重新聚起一戰之力,再開戰不遲。


    師尊說過,蒼掌門雖然固執,但並非不懂變通,能穩穩操持昆侖這樣多年,絕不是沒有手腕的人。


    阿朝扭頭跑回去看師尊,把密室關掉,又把洞府鎖好,才禦空往中正峰去——中正峰不同於專門處理山門大事的雲天殿,是蒼掌門的私人洞府。


    禦空了約莫大半個時辰,阿朝終於落在中正峰,這裏是昆侖曆代掌座的私人居所,景色極為美麗,錯落典雅的亭台樓閣建在青綠山巒間,白雲氤氤,霧色如練,不同於那些入世的大氏族動輒大興土木建豪奢華麗的宮殿族庭,昆侖山門的洞府庭院,都有著出世宗門特有的素雅端正,是另一種流華飄逸的美。


    阿朝落在中正峰的正閣前,奇怪地發現周圍沒有想象的許多弟子長老,而是空空蕩蕩,隻有她一個人。


    “明朝。”蒼掌門威嚴疲憊的聲音傳出來,麵前緊閉的閣樓大門應聲敞開小半:“你進來。”


    阿朝愣了一下,應一聲,從敞開的小半門中走進去。


    中正閣遠沒有雲天殿宏偉氣派,不過尋常院落正屋大小,衡明朝一進去就看見並列兩把太師椅,一邊坐著蒼掌門,另一邊坐著個胡子花白雙目熠熠的老者,老者身後侍立著一個玄衣年輕人,容貌清秀,氣質清冷,身材略微削瘦,卻高挑挺拔,雙臂屈起,略低著頭,沉默環抱著一把漆黑的重劍。


    他麵無表情抱著劍,其實並不顯得如何冷酷或堅硬,隻是太像劍了,本身就成了一把最凜冽純粹的劍,自顧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理會也不沾染半點世俗的欲|望紛擾


    ——所以總有人稱他劍癡。


    聽見聲音,年輕人立刻抬起頭,劍一樣鋒利的目光當落在跨過門檻走進來的衡明朝,微微一動,像木訥冷冽的兵器泡進池水中,眼神都逐漸柔和起來。


    阿朝一看見老者和青年人,呆住:“伏伯伯!寒師兄!”


    一種歡快噴泉似的湧出來。


    阿朝噠噠跑過去:“伏伯伯!您們來了。”


    伏昆道尊一看見衡明朝,眼眶就紅了:“明朝。”


    不等她鞠躬行禮,伏昆道尊已經把她拉過去,仔細凝視著她,疼惜說:“瘦了。”


    阿朝心裏瞬間一酸。


    她抿著嘴巴,想笑,但怎麽都笑不出來,便低著頭掩飾說:“最近忙著修煉,其實沒有瘦多少啦。”


    怎麽沒瘦多少,伏昆道尊上次見她,她小鳥一樣歡快跟在衡玄衍身後,臉上還帶著嬰兒肥,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可如今麵龐卻已經沒多少肉,笑起來時,眼尾也往下垂著,遮住彎起來的嘴唇而隻看上半張臉,活像是在哭一樣。


    伏昆道尊心裏傷痛至極。


    衡玄衍啊衡玄衍,你是死得清爽,留下這孩子孤零零一個,你怎麽忍心啊?!


    寒霜州也專注凝望著阿朝,見她低著頭,嘴唇也不由抿起來。


    “總有一些昏了頭的蠢東西來遊說我,說要仙魔共處,要井水不犯河水,要天下太平。”


    蒼掌門的聲音嘶啞,疲憊而冷酷,他近乎冷笑著說:“豺狼現在不吃人,就永遠不吃人嗎?不將它們殺服了,壓得它們不敢吃人,放任妖魔猖獗的那日,是他們先去給妖魔填肚子嗎?!


    “妖魔之爭,族屬之爭,我們昆侖曆代多少位先輩為此而死,多少長老弟子而死,我那大師兄戰死在那裏,屍骨無存,隻留下這麽一個弟子!與我講太平——”蒼掌門猛地攥緊案桌一角,桌角碎裂,他聲音含恨:“他們怎麽有臉,與我講太平?!”


    伏昆道尊深深吐出一口氣。


    “明朝。”伏昆道尊對衡明朝慈愛說:“霜州他之前閉關,來不及給你師尊送靈,他受你師尊指點多年,叫他跟你回去,好好給你師尊上一炷香。”


    阿朝點點頭,重新打起精神來看向寒霜州,寒霜州一直定定望著她,見她明亮的眸子看過來,有點生疏地彎起唇角,冷冰冰的一個人,便一下顯得柔和許多。


    阿朝也彎起眼睛笑一下,叫他:“寒師兄,好久不見。”


    寒霜州點點頭,低聲說:“明朝師妹。”


    伏昆道尊擺擺手


    “霜州,明朝,你們去吧。”


    寒霜州沉默向伏昆道尊行一禮,與衡明朝並肩出去了。


    伏昆道尊望著他們遠去,這一對小年輕人,一個高些一個矮些,腰間都別著劍,並肩而行時,兩個人微微側著頭低聲說話,從背影望過去,不知有多般配。


    伏昆道尊心思一動,試探著問蒼掌門:“褚氏倒向了魔君,明朝與那褚氏子的婚契…”


    蒼掌門搖頭,道:“那時我原以為褚氏反叛,打算解除明朝與褚氏的婚契,但褚氏少主默不作聲孤身來我昆侖,在我門前階上跪了一夜,字字懇切,說褚氏雖身向魔界,心卻是隻向正道,俯首魔君之下是萬不得已,隻待來日尋找時機反戈一擊,請我不要解除他與明朝的婚契。”


    “竟是如此?”伏昆道尊聽了,不免詫異:“此事當真?”


    “當真。”蒼掌門沉聲說:“不僅褚氏,小霍如今在魔君麾下,亦是等待時機。”


    伏昆道尊恍然,他是見過霍肅的,知道蒼掌門是多麽精心培養自己這個首徒,本就不相信他會背叛昆侖,如今聽見這話,才算了然,欣慰道:“這真是個好消息。”


    蒼掌門頷首,沉聲說:“說實在話,那些大姓氏族不比咱們山門宗派,他們入世太久,沾染了太多凡間俗世的私欲,圓滑詭狡,為了家族利益,真的歸降魔界這種事也並非做不出,我是不全信的;但褚氏不同,褚無咎那孩子與明朝有生死情蠱,是大師兄當年親自為她們定下的婚契,我很放心,如今褚氏子情深如此,又有這般品行,我心裏十分滿意,等將來這一切是非終了,為她們好好辦一場婚典,也能放下一樁心事。”


    “原來如此。”伏昆道尊聽蒼掌門這樣說,遺憾地放下撮合弟子的心思,也不由感歎:“當年滄川突然為明朝定這麽一門婚事,又費心扶持那孩子改頭換麵,做褚氏少主,我總想不明白,但如今看來,還是他深謀遠慮,世事難料、人心易變,但有一道生死蠱牽著,明朝就永遠多一重保護,比什麽山盟海誓都來得叫人放心。”


    蒼掌門頷首:“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大師兄最疼明朝,自然都為她謀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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