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畢竟是昆侖養出來的弟子,是衡玄衍教出來的寶貝,天真愚蠢,卻也是真正的正直、善良、心懷大義蒼生。


    褚無咎看著她,半響還是摸摸她的頭,放緩了語氣:“不會有那一天。”


    衡明朝心裏一酸。


    自從師尊之後,再沒人這麽摸過她的頭了。


    阿朝用袖子蹭了蹭眼角,沒拍開他的手,隻抬頭看向他:“這些是你與霍師兄、蔚師姐都商量好了?”


    她眼神清澈幹淨。


    褚無咎頓了一下,不知想了什麽,片刻才輕聲說:“投靠魔君以自保之事,是你蔚師姐主張的;但來日反戈之事,我隻與朔沉坤暗地謀劃。”


    這話的意思是……阿朝瞳孔微微收縮,低聲說:“我聽說外麵有許多傳言,其中一件便是…蔚師姐與魔君殷威有情?”


    褚無咎輕笑,說:“這是真的。”


    “你那蔚師姐,與魔君殷威兩情相悅,殷威極愛重她,也是因為她苦苦以命相求,才停止侵伐人族的步子。”褚無咎說:“不過她亦誠心為殷威著想,極力說服霍肅、又來說服我等向妖魔稱臣。”


    阿朝抿著唇:“你剛才不是說,蔚師姐勸你們稱臣,是想保住人族的火種。”


    “是,都是。”褚無咎笑:“她既是想保住人族的火種,又是為殷威,兩者皆有,便竭力想求一個兩全的和平。”


    阿朝聽不出他的語氣有任何異樣。


    她抬起頭,看見他的臉龐,他神色如常,語氣輕慢,像隻陳述一件不大關己的閑事。


    阿朝看著他,突然問:“你喜歡蔚師姐嗎?”


    褚無咎撥弄著她頭發的手指頓在那裏。


    “我說你今天怎麽神神叨叨。”褚無咎聽笑話似的,身子往後一歪,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問她:“你在外麵聽見了什麽流言?”


    阿朝低頭擺弄手指:“外麵說你和霍師兄都喜歡蔚師姐,還有那些正道名門的少俠公子,都是追隨蔚師姐投魔的。”


    褚無咎眯了眯眼


    ——片刻後,阿朝腦殼被敲得梆梆響。


    “你腦子被豬啃了嗎?”褚無咎梆梆敲著她腦袋,毫不客氣;“話本看多了,這樣的鬼話也信?”


    阿朝痛呼一聲,抱頭氣怒:“不要打我的頭!”


    “你就欠打!”褚無咎冷笑:“衡明朝,幾歲了,別這麽幼稚了,世上不是隻有情愛,比起實力與權柄,那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


    ??聽聽這還是人話嗎?


    阿朝呆住,隨即大怒,小蠻牛一樣撞他:“你怎麽這麽壞?怎麽心裏隻有這些爭權奪勢,你腦子裏就不能想點正直美好的東西嗎?!”


    褚無咎這次不慣她了,攔腰就把她抱懷裏,她使勁捶他踢他,他挨了幾腳,鼻子被砸了一拳,也被砸出火氣來,手臂緊緊圈著她的腰和肩膀,冷笑說:“我現在冒著風險蟄伏魔君麾下,已經是為了人族,你再鬧,我就與昆侖分道揚鑣,徹底投向妖魔。”


    阿朝立刻大喊:“不行!”


    褚無咎:“那你老實不老實。”


    阿朝要被氣死了。


    “這不公平!”阿朝憋屈:“你老是坑我!你怎麽就指著我一個人坑!”


    褚無咎垂眸看著她,她麵龐柔潤,眼眸圓澈,小小一隻坐在他懷裏,氣得臉蛋鼓起來,淺粉色健康的嘴唇委屈地抿著,兩百年了,還是幹淨柔軟得像個小孩子。


    他怎麽能不騙她,她多好騙啊。


    “你說對了。”褚無咎摸摸她的臉,在被她拍掉手,也不生氣,反而笑起來。


    “我當然要騙你。”他溫柔說:“愚蠢的小笨蛋。”


    誰叫她,好騙死了。


    作者有話說:


    褚狗對阿朝的態度非常矛盾扭曲。


    他平時是個胸有城府萬事遊刃有餘的神經病,唯獨麵對阿朝的時候,就變成個不那麽遊刃有餘的神經病——簡稱神經病plus


    第7章


    阿朝莫名其妙突然被罵,呆了一秒


    “——你才是笨蛋!!”


    小蠻牛當場爆.炸,嗷嗷叫著一腦殼撞上去。


    褚無咎冷笑,才不慣她這臭毛病。


    兩個相看相厭的虛偽未婚夫妻扭打在一起,雞飛狗跳,滿屋子裝飾擺件劈裏啪啦亂掉。


    “轟——”


    沉沉的重鍾聲忽然在遠山敲響


    阿朝雙眼倏然瞪大。


    她正把褚無咎按在地上舉著小拳頭,聞聲猛地把褚無咎推開,像一頭矯健的小靈鹿從他肚子上跳起來,匆忙整理自己衣服,邊催促他:“是雲天殿的醒世鍾敲響了,不知是出了什麽事,我們趕快過去看看。”


    褚無咎冷冷碰了下嘴角,那一塊兒的淤青很快淡化消失,他往後微仰,修長的體態舒展,一副懶懶怠怠的模樣,說:“你給我收拾。”


    阿朝一股火直衝天靈蓋:“褚無咎!”


    “你剛才鬧我,我的子蠱又發作了。”褚無咎淡淡說:“我身子軟的,沒力氣,要麽你來服侍我,要麽你就自己去。”


    阿朝:“……”臭不要臉!!


    阿朝氣紅了臉,扭頭就跑:“我自己去就自己去!”


    “真好。”褚無咎輕笑:“看來我該和昆侖一刀兩斷了。”


    “…”阿朝轉個彎跑回來,跑過來一聲不吭給他整衣服。


    她動作超級凶狠,不像給他整理衣服,像要把他衣服撕掉。


    褚無咎氣定神閑的笑意在被她拽著衣領左搖右晃的時候終於漸漸消失了,他臉無表情,拍開她的爪子:“罷了,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阿朝得意哼唧,從善如流鬆開手,扭頭又跑了。


    褚無咎冷眼看她兔子一樣跑走,整好自己的領口,把袖擺的褶皺撫平,才起身往外走。


    走出臥房時,他忽而心中一動,轉身回望一眼屋內。


    衡明朝的臥房他來的並不少,她幼年來自凡界民間,不似昆侖山門修士的淡泊高華,她就喜歡侍弄花花草草,縫縫繡繡養東西,院子裏種滿花草到處跑靈獸,屋中也是一樣,窗前掛著繡著碎花的絲簾,桌椅的腿角雕出鏤空的小獸,床頭掛著一盞風鈴,屏風後的牆壁畫著一叢青竹,淺淺濃濃頗為素雅。


    “主子。”


    守在門邊的呂忠小心出一聲,打斷了褚無咎的思緒。


    褚無咎沒看出什麽異樣,轉過身去,目光落在前麵,沒瞧見衡明朝的身影:“她呢?”


    呂總管與禁衛長褚毅站在門口,呂總管眼觀鼻鼻觀心,褚毅立刻低頭請罪:“卑職無能,少夫人先走了,卑職沒攔住。”


    褚無咎心裏冷笑,真是跑得比兔子快。


    他沒說什麽,大步往外走,呂總管與褚毅緊隨其後,褚氏眾禁衛井然沉肅列在後麵,徑自向雲天殿而去。


    黃昏時分,落日餘暉遍灑山河,像暗金色的畫墨為一切事物潑灑出淒豔的光影。


    阿朝一路禦空到雲天大殿前,遠遠就望見殿前的廣場圍滿了人,掌門蒼穆與十幾位長老站在殿門前的九重玉階上,滿麵怒容望著階下。


    階下遙遙跪著兩個人,是兩個年輕男女。


    男子著一身白衣,身材高大挺拔,神容俊美冷峻,略微低著頭,腰間負一把同樣雪白的刀,像一塊無堅不摧的冷硬沉肅的巨石,背直挺挺地跪在那裏。


    在他旁邊,是一個身著淺藍留仙裙腰間懸薄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秋水為神玉為骨,這樣的詞衡明朝常聽有人來形容褚無咎,但實際上,形容蔚師姐也是半點差錯沒有的。


    女子靜靜跪在那裏,她容貌絕美,是一種完美無暇的美,讓人一見幾乎驚心動魄,她的麵龐是美麗的,眼眸卻是溫柔的,在乾坤界這個到處追逐著功名利祿與修真長生、人人追逐各種欲念不休的地方,這樣一雙罕見的春水般溫柔的眼眸,仿佛能滌洗過一切欲望和罪惡,讓人感到由衷的慰藉。


    一男一女並肩跪在那裏,仿佛漫天光華都凝聚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哪怕就這麽跪著,也不顯半分狼狽,反而如日中正陽,熠熠發亮。


    這就是昆侖雙壁,昆侖掌門座下首徒霍肅、與次徒蔚韻婷。


    阿朝落在地上,遠遠看見他們跪在那裏,心裏就是一酸。


    五指有長短,有的長點有的短點,山門也是一樣,有厲害的師兄姐,也有下麵天資一般得過且過的快樂小師弟妹。


    五根手指裏,長手指是一眼就能看見,它們拿東西、做動作,保護最細小的小拇指。


    霍肅與蔚韻婷對於昆侖來說,就是那兩根長手指。


    他們承載山門最厚重的期望、享有最風光的盛名,但也無時無刻不扛起責任,撐起昆侖的榮光,像一把日漸撐開的大傘,遮風擋雨,保護下麵的師弟妹們無憂無慮的成長。


    阿朝之前從沒想過,有一日霍師兄和蔚師姐會跪在這裏,受萬眾非議,被指指點點。


    她心裏沉甸甸的,心口像墜著一塊沉重的石頭。


    阿朝怔怔望著他們,身後突然傳來騷動聲,她扭過頭,看見褚氏眾禁衛高大如堅壁的身影。


    禁衛如屏障散開,褚無咎閑庭信步般走來,慢慢走來她身邊,有些溫柔地說:“阿朝,怎麽走得這樣快,你該等一等我。”


    阿朝盯著他那張一在外麵就恢複人模狗樣的嘴臉,拳頭都硬了。


    可惡,真想給他一拳啊!


    許多人向他們看來,空氣凝固了半響,有人神色瞬間難看,像是下意識想罵什麽,就被周圍人趕緊捂住嘴:“快閉嘴吧,再怎樣那也是褚氏,可不是我們能置喙的。”


    但人群中還是隱約有低低罵聲“他怎麽還有臉來昆侖”“妖魔走狗”


    褚無咎泰然自若,神容清冷,高華從容。


    褚氏禁衛井然有序隔開人群,為她們隔出一小塊地方,阿朝看見那一雙雙懷疑或不忿或複雜的眼睛,他們都在望著她身邊的人,偶爾有幾道視線掠過她又很快自然地移開,是那種雖然看見了她、但因為她實在沒什麽意義,於是看沒看見她都無甚差別。


    衡明朝忽然有一點恍惚。


    她是一個不太有出息的人,十幾歲時候是這樣,兩百年後的現在也是這樣。


    兩百年前,她們剛因為相思引定下婚契,褚無咎剛成為褚氏少主,那時她還沒發現他的真麵目,被這個狗賊虛假的美好嘴臉迷惑,是真的全心全意喜歡他、努力保護他,像傻子一樣圍著他團團轉每天傻乎乎隻想親親貼貼舉高高。


    但到兩百多年後的現在,不知不覺,曾經偎在她懷裏傷痕累累的少年長成深沉高大的參天大樹,曾經滿身血汙的卑弱庶子已經長成風華絕代的褚氏少主、天下棟梁,而她站在他身邊,一天天一年年過去,卻已經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微不足道了。


    衡明朝看向褚無咎,他站在那裏,狐裘鶴襖,長身玉立,不見私底下的冷厲涼薄,如玉麵龐神色溫和淡淡,一點不像傳言中以鐵血手腕統禦俗世五州的褚氏少主,一身出塵而清華,看不出半點殺伐煙火氣。


    阿朝雖然心裏總罵他混蛋狗賊,但平心而說,她是有些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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