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幡


    房間裏到處掛滿的,是如懿熟悉的經幡。


    但如懿並沒有發覺什麽不對,因為她對這個也是一知半解,隻是覺得這五顏六色的經幡與這禪房裏素淨的擺設並不協調罷了。


    而後麵的老僧,渾濁的眼睛裏落下了一滴沉淚,落在地上,將原本淡灰色的塵土浸成了褐色。


    “貴人,看也看了,這裏封禁多年,裏麵都是灰塵,不如離開吧。”


    如懿像沒聽見一般,竟然倚上了門框:“老人家,桌子上那些經幡,你們是用來做什麽的。”


    僧人目光渺遠,避重就輕,將最隱秘的一部分擇去,挑了不重要的說:


    “貴人,這經幡本意是為了祈求福運隆昌,消災滅殃。不過是曾經住在這裏的小僧做著玩的。”


    如懿點點頭,她簡單地將經幡的作用理解為了驅邪。


    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如懿也不願意在這肮髒之地多待,就獨自去了主殿上一柱香。


    而老僧,仍然注視著屋子裏的一切。


    四十年前,聖祖爺修建熱河行宮,在周圍起寺廟,招僧人。


    還在南方的他們,便開始大規模的從原本的寺廟,一路長途跋涉遷徙過來。


    那是到了江南一帶,他們和一個苦行喇嘛撞在了同一家破廟裏,他說,他撿到了一個嬰兒,自己實在養不起,求老僧他們收留。


    第二日,喇嘛不告而別。


    老僧他們就帶著這小嬰兒來到了熱河的安遠寺,常住了下來。


    小嬰兒漸漸長成了小僧,卻對他們禪宗佛法根本沒興趣,反而常常跑到附近的淨土宗寺廟,密宗寺廟聽講經。


    寺中的人也不拘著他,修行之人,不管修什麽都是一樣的。


    可小僧竟然修上了……他學了密宗的製作經幡,卻往上麵繡了人的名字,不論生死,這是犯了大忌。


    是禁術。


    當年他們隻是想稍加懲治,沒想到小僧當夜就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隻留下一張紙條,說一定會成為大清最厲害的大師,讓宮裏的貴人都要信奉他。


    安遠寺眾人都覺得這孩子瘋魔了,待看到經幡上的名字時,又心頭一凜,上麵繡的,竟然是安遠寺內眾人的名字。


    如此,又過了二十多年,安遠寺的僧人們死的死,散的散,今生今世,他們再也沒見過曾經親自帶大的那個孩子。


    如懿在正殿上完香,到院子裏時,隻見老僧又開始掃地了,那間房子依舊上鎖,仿佛剛剛在禪房裏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如懿見天色已要黑了,就匆匆地下了山。


    老僧看著嫻貴人離去的背影,總覺得,那樣固執的神情,如此熟悉。


    她不知道,當晚,安遠寺最後一位僧人,悄悄圓寂了。


    如懿下山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菱枝就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數著地上的小石頭。


    菱枝數著數著石頭,隻見一雙湖藍色流蘇繡花鞋在她麵前。


    再往上看,是石青色的裙擺。


    “啊!鬼啊!”


    菱枝嚇得抖著手就要跑,隻聽到一聲爽朗的笑:“哈哈,菱枝,你的膽子真小啊。”


    菱枝腦子裏罵了十幾句有病吧。


    最終,宮女的職業素養讓她壓下了心中的怒火,帶上關心的笑容:


    “主兒,怎麽去了那麽久,奴婢都擔心了。”


    如懿讓菱枝扶著自己,兩人一起往行宮走去,她說道:


    “寺廟中有一個得道高僧,我們有緣,他說我是個有慧根的,就多聊了幾句。”


    菱枝還沒從驚嚇中緩過來,隻敷衍地回答:


    “主兒聰慧。”


    行宮中,嬿婉剛陪著意歡和沐萍去看完小十和小十二,走在回自己院裏的路上,身旁,是一處靜謐的湖泊,波光粼粼。


    望著天上點點星子和雲下的月亮,嬿婉想到了剛剛在阿哥們的煙波致爽殿裏,小七小八小九都瞪著閃亮的大眼睛喊著:


    “令娘娘好漂亮。”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藍色花鳥紗衣,臉上的胭脂是進忠又送過來的,說是祝賀誕育公主之喜的禮物。


    胭脂濃淡皆宜,月色之下,她擔的起國色。


    遠處戍守的淩雲徹,躲在樹下,看見的就是這樣攝人心魂的令妃娘娘,他呢喃道:嬿婉,我的嬿婉。


    嬿婉也是來偶遇他的吧。


    此刻,優雅高貴的嫻貴人,和曾經明媚天真的嬿婉,在他腦海中拉扯著,他想,他不能再背叛嫻貴人。


    嫻貴人那麽喜歡他的梅花。


    而嬿婉,竟然把他們的定情信物——戒指,都不要了。


    淩雲徹暗暗想著,隻要嬿婉再收下這枚戒指一次,他就原諒嬿婉之前對自己的傷害。


    想到這兒,他一瘸一拐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因為上一次的杖刑,他的右腿隻能拖著往前走,刮在地上,發出“娑娑”的聲音。


    “嬿……令妃娘娘吉祥,微臣淩雲徹,參見令妃娘娘。”


    嬿婉的好心情瞬間跌落穀底了。


    什麽玩意兒還敢出現在她麵前。


    “來人。”嬿婉剛想叫人把淩雲徹拖下去,或者扔到湖裏,卻看見淩雲徹卻從懷中摸索著什麽。


    “令妃娘娘,給微臣一盞茶的功夫,請您屏退左右,微臣有話想說。”


    魏嬿婉好奇地看著淩雲徹的大手在胸口亂摸,她要瞧瞧淩雲徹想唱什麽戲。


    春蟬懂事地帶著人往後退了三步,轉過身去。


    淩雲徹摸了半天,終於拿出來了那枚燕舞雲間的紅寶石戒指,低下頭,在上麵印下自己的吻。


    魏嬿婉眼神一凜,前世有一半都是敗在了這枚戒指上,今生她剛重生過來的時候還有些犯糊塗,竟然還給了淩雲徹。


    雖然今生,皇上從沒有見過她戴這個戒指,可有燕舞雲間的圖案,皇上又是一個多疑的,那這戒指就是個隱患。


    如今,他自己把戒指拿了出來,這麽好的時機,她定要把戒指毀了。


    淩雲徹吻完戒指,將它舉到二人中間,月色下,那戒指上還殘存著一絲絲銀色液體。


    嬿婉差點又沒忍住吐出來。


    “嬿婉,這枚戒指,你還記得嗎?當初你把它還給了我,我知道你是在賭氣,如今,你生了七公主,我就再把它送給你一次。”


    淩雲徹聲情並茂,將那戒指舉的離嬿婉更近一些。


    嬿婉忍住惡心,綻出了一抹明媚的笑容,拈住戒指圈的位置,將戒指接了過來。


    淩雲徹眼睛一亮,他就知道,嬿婉舍不得。


    戒指到手,嬿婉收起了笑容。


    她掄圓了胳膊,轉過頭去,一把將戒指扔到了湖裏。


    這戒指甚至沒有濺起一朵水花,就沉入了水底。


    淩雲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指著嬿婉說道:


    “嬿婉,你怎麽可以,這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啊。”


    嬿婉心情明媚,眼睛彎彎的:“什麽定情信物,誰和你有情了?汙蔑,純屬汙蔑。”


    說著,她回頭看著春蟬:“春蟬,咱們回去。”


    淩雲徹趴在岸邊看著水麵,嘟囔著:“你怎麽能扔了它,你怎麽能不要呢。”


    嬿婉從淩雲徹身邊走過,冷哼道:“想要戒指,跳下去自己找啊,跳啊!”


    淩雲徹當然不敢跳,他現在右腿沒勁兒,落到水裏,必死無疑。


    他隻能無助地俯在地上,拍打著地麵,心裏默念:“莫欺中年窮。”


    嬿婉帶著春蟬等人腳步輕快地離開,看也沒看地上縮成一團仿佛痛苦地翕合著鰓的胖頭魚——淩雲徹。


    而這一幕,恰好落入了河對岸一人的眼裏,激起了對方的憐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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