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地修道,六月天還跑這高台上打坐,他是沒看出修成什麽正果,隻覺得他家王爺快憋出毛病來了。


    快而立的年紀,明明正是龍精虎猛的時候,就該好好地陰陽調和才對,就是道家也還有房中術呢——


    竇太監哼著小曲,走回去繼續忙了。


    **


    蘭宜對此一無所知。


    翌日一早,傳旨太監抵達王府,蘭宜被叫起來,兩三個侍女圍著她忙活了好一陣後,她穿戴整齊,到前麵的承運殿去一同接旨。


    要用的香案等物昨日就已經準備好了,念旨意的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太監,姓張,在宮中的位份應當不低,因為蘭宜發現沂王對待他的態度比較慎重,又顯出親切。


    “張大監,怎麽是你親自來了。”


    “哎呦,王爺折煞人了。”張太監笑眯了眼,“我們做奴婢的這兩條腿,這雙眼睛,都是替主子爺長的,哪裏敢閑著。皇上有命,可不就來了。”


    沂王讓他進去吃茶。


    蘭宜見聖旨已經接了,揣度著沒自己事了,打算要走,沂王沒說什麽,張太監發了話:“夫人留步。”


    再向沂王道:“請夫人一道坐坐。王爺,皇上派老奴來,就是得當麵多看看,多問問,回去了才好說話。”


    沂王沒露反對之意,蘭宜未能走脫,隻得一道進了殿內。


    沂王落坐上首主位,經過一番辭讓後,張太監在下首左側一張椅子上斜簽著坐了。


    蘭宜對他的身份有了進一步認知,能於親王位前有座,必然是帝側近侍。


    她本來沒有特別留心一個太監,此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隱隱地覺出來一兩分眼熟。


    侍女奉上茶來,沂王與張太監繼續應酬說話,蘭宜在一旁聽了一會,記起來了。


    這個張太監來過楊家。


    那次他很低調,打扮得像個普通人家的員外老爺,帶了禮物,來為一事向楊文煦道謝。


    那時的楊文煦已升任翰林學士,自有一份清高的文臣脾氣,等閑不會對內監一流的人物假以辭色,私下來往更幾乎沒有。


    但他對張太監很客氣,留他坐了好一會兒,也收了他的禮。


    蘭宜再度看了張太監一眼。


    這意味著,換了天子後,張太監這個舊朝老人仍然很有臉麵。


    張太監放下手中茶盞,笑嗬嗬迎了她的目光:“夫人有話想說?”


    沂王的目光隨之投了過來,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是警告的意思,蘭宜明白了,沂王和張太監看似親近,但張太監並不是他的人,他不能控製張太監回京以後會說什麽。


    那或許她可以——


    蘭宜打消了剛起的念頭,沒有用,聖旨已下,不可轉圜,她若節外生枝,隻會將自己的處境變糟,到時候,她還能不能有出府的自由就難說了。


    她緩緩搖頭:“沒有。”


    話音落時,沂王眼神微微眯起,向她望過來,輕頷了下首,像施與紆尊降貴的讚賞。


    蘭宜心中一哂。


    這個勞什子夫人硬攤派到了她頭上,她拒絕不了,那麽從今日起,救命之恩和脅迫之仇就抵消掉了,一切從頭算起。


    張太監冷眼旁觀,適時開口道:“王爺,您遇刺的信送到宮裏,皇上大怒,立即就要派人來,您說要自己追查,又說已經有了線索,皇上才忍下了,到底幾日都沒睡踏實。太子也很是擔心您。”


    沂王一邊聽著,一邊摩挲手腕,不知聽到了哪一句,忽然頓了頓,眼神垂下。


    張太監收住話語,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驚呼了一聲:“哎呦,您這手——?是不是那刺客傷的?”


    沂王將手腕內側的傷處掩蓋下去,簡單否認:“新弄的,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沒有細說的意思,張太監不好追問,隻得道:“您千金貴體,可得小心些。”


    沂王點頭:“請大監回稟父皇和太子殿下,本王已經傷愈無事了。”


    張太監應聲:“是,您一片孝心,不願皇上擔憂,老奴省得。”


    又道,“隻是太子殿下和您手足情深,火氣下不去,青州知府鎖拿進京以後,皇上將差事交給了太子,太子親自坐鎮大理寺,那罪官卻甚是嘴硬,動了大刑也不肯招認,隻說後宅看守不嚴,方叫刺客躲了進去。太子殿下以為供詞有疑,不可盡信,但刺客死無對證,沒法再出麵指認,也讓太子無可奈何了。”


    蘭宜微驚。


    她之前隻知青州知府閉門寫請罪奏本,楊文煦因此未能見他,不想後續發展如此。


    親王遇刺,果然非同小可。


    沂王口氣輕描淡寫:“本王的護衛手重了些。抓捕時,那刺客負隅頑抗,回來受審又嘴硬,本王惱怒之下,命人用刑,才抽了幾鞭子,人就不行了。傳醫正也沒救得回來。”


    他不笑時天然有嚴酷形貌,看上去就很像會將人犯拷打至死,出口的話也是相匹配的無情:“可惜都沒來得及問出點什麽,白浪費了本王的功夫。”


    張太監聽得聚精會神,跟著扼腕歎息:“可惜了。太子還叮囑老奴,想從您這得點線索呢。”


    沂王垂目:“太子殿下費心了。本王與那刺客素不相識,不知他為何要來往本王香爐裏下藥,被本王發現後,更鋌而行凶,砸破本王腦袋——”


    蘭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砸的那兩下,原來都叫安到刺客頭上去了。沂王的謊編得倒是流暢,而刺客已死,既不能指認幕後之人,也不能再指認他了。


    “罷了。”沂王厭煩般皺了皺眉,“人既然已經死了,本王這口氣也算出了,也懶得再追究什麽了,再驚擾地方,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王爺最是知禮。”張太監忙誇讚起來,“皇上提起王爺來,都一直讚譽有加,說王爺為人持重,又清靜大度,當為天下藩王表率,比太子——”


    他倏地打住,嗬嗬幹笑了一聲。


    沂王好似沒有聽見,低頭撥弄茶盞,蕩開杯沿上浮的兩三根嫩小茶芽。


    張太監也轉為無事,另起話頭道:“所以您忽然請旨要納夫人,皇上才稀罕得很,特派了老奴來傳旨呢。”


    沂王抬眼:“她受了本王的牽連,那刺客行刺不成,逃出去後胡編亂造,使她汙了名聲,不為夫家所容,本王不得不心生——”


    與張太監的一番對答中,他一直沒有看過蘭宜,此時終於又掃過來一眼,吐出兩個字來:“憐憫。”


    張太監的目光隨之跟了過去,他是內侍,又是奉了皇命來的,多看兩眼女眷不為越禮。


    而後笑道:“王爺容老奴說句大膽的話,沒見夫人前,老奴都心生納悶,不知怎樣的絕色讓王爺動了凡心,見了夫人後,方知是老奴見識短了。”


    他說到這裏時,就住口不語,非常有分寸,該誇的又全誇了,不愧是在禦前行走的大太監。


    蘭宜對此無動於衷,隻是端起茶盞,抿了口茶。


    早起梳妝時,因為在鏡台前坐了好久,重生以來,她第一次認真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說實話,她有點意外。


    臉蒼白,唇淡紅,眉目倦怠,神情冷漠,這樣子聚合而成的竟不是她以為的枯槁形容,而是一張紅顏。


    薄命紅顏。


    傷病的緣故,令她看上去就年壽不永。


    蘭宜覺得無所謂,她什麽模樣都不要緊,總之,沂王對她不是見色起意。


    因為她已經有點知道,沂王為什麽要強納她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提早~


    第24章


    沂王與張太監之間的對話終於接近尾聲。


    張太監遠道而來, 年紀也不小了,說了這麽一陣子話, 漸漸露出一點疲色, 沂王看出來,命人安排他去休息,張太監沒堅持, 謝恩之後, 就去了。


    沂王自己仍坐中堂,待張太監走遠後,吩咐人:“叫孟源來。”


    孟源就是孟醫正。


    門邊侍女應聲而去,蘭宜站起身來,原要離開,沂王同時也有動作, 他右手臂擱置在身側桌麵上, 隨意翻轉了一下,露出內側傷處, 隻見一小圈鮮紅暈開在紗布上。


    蘭宜一怔。


    她回想起了沂王之前摩挲手腕忽然一頓的那個動作。


    孟醫正包紮得很好,這血是被他自己重新按壓出來的。


    那時候張太監說了什麽呢——第一次提到了太子。


    左右無人,蘭宜直接問出自己的猜測:“敢問王爺, 那個刺客是太子派來的嗎?”


    沂王抬眼, 眼神一厲。


    蘭宜得到了答案, 她猜對了。


    那個刺客的行為從一開始就透著奇怪,冒著絕大風險給沂王下藥卻下的不是致命毒藥,沂王就算中了招又如何, 根本看不出能從這樣的事件裏得到什麽利益。


    隻除了一個人。


    蘭宜在京裏時, 因為楊文煦和鄰居範翰林都在爭詹事府的官職, 雖然不大出門, 多少聽了點故事。


    詹事府的本職為輔佐東宮,太子在諸皇子中行三,今年已三十六歲,本來官員早配齊了,但年初時太子缺席正旦朝會,對外宣稱有恙,宮裏隱隱傳出流言來,實則是因新納了美人,連日寵幸,虧空了腎氣才病倒。


    皇上動怒,為了敲打太子,把隸屬於東宮體係的詹事府左中允撤了職,這個位置因此空了出來。


    蘭宜此時才知,整件事的起點竟在她重生的最初,而再聯想到剛才張太監那句失言——無論他是無意,還是有意試探,蘭宜以為多半是後者,前後的連接就完整浮現出來了:太子風流荒唐,沂王清心寡欲,皇帝發怒數落太子時,將沂王拿出來做個對照幾乎稱得上順理成章。


    她不認識太子,不知道太子氣量,也許太子能忍下這一時之氣,但她認識沂王,知道沂王手段,沂王的反應是另一重旁證。


    她之前還琢磨過,誰有價值讓沂王弄出好大陣勢請下聖旨,現在她知道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儲君當然有。


    “太子派刺客來,想敗壞王爺的名聲,對嗎?”蘭宜進一步問。


    她不想裝這個糊塗,想到了,她就要問清楚,卷進這樣的爭鬥裏,危機已經伏下,她做過一回糊塗鬼了,不想再做第二回 。


    “這不是你該管的。”沂王終於道。


    他語意冷沉,但終究沒有發怒,也沒有否認,蘭宜膽子更大了些,想要繼續說下去,然後她忽然啞了口——


    刺客不能預判她的出現,應該原有別的準備,是她闖進靜室去,打亂了刺客的安排。


    這對沂王來說並不是個好消息,因為刺客本來應該找不到像她這樣身份的女子,她作為官員之妻一進局,讓事態升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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