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蘭宜望了她一眼:“昨天你不是聽見了麽?老爺說,我身子不好,家還是交給周姨奶奶管。”


    “……”翠翠一下反應過來,“對啊,奶奶回來了,這家原來該奶奶管,虧我還以為她是個好人呢,原來打這個主意!”


    蘭宜道:“哪有什麽好人壞人,她做的事不錯,也就是了。”


    翠翠始終心裏別扭,原地轉了好幾圈後,才忽然喜笑顏開:“奶奶說的是,我們不和她爭,奶奶養身子要緊,誰願意爭,誰去爭好了。”


    蘭宜重生前的那段日子,本就不能理事了,實際管家的是薑姨娘。


    現在蘭宜要養病,有正當的理由避讓周姨奶奶,周姨奶奶對她客氣,她沒必要非得撐著病體出頭去爭;但薑姨娘經曆了蘭宜病重、幾乎快習慣了當家作主的感覺之後,還能不能在未來的二十七個月裏窩在周姨奶奶手底下過日子,就難說了。


    依蘭宜前世所見,她們之間的矛盾沒撐過兩個月就爆發了。


    這一次,比蘭宜想的還要短。


    薑姨娘跟著楊文煦從鄉下送葬回來不到十天,兩邊就生了齟齬。


    起因跟蘭宜有關,她給翠翠和鈴子漲了月錢,沒刻意瞞著,薑姨娘那邊的下人知曉了,便告與薑姨娘。一家子的下人,沒有厚此薄彼的理。


    薑姨娘要給自己人出頭,找上周姨奶奶,委婉說了,周姨奶奶叫來楊升,拿出賬本,一五一十地算與她聽:自楊文煦這一房回來,她已經主動把開銷都算到公中來了,翠翠和鈴子多出來的月錢,是陸蘭宜自己拿私房貼補的,與公中無關。


    “大奶奶體惜我們做事難,提都沒有來提,其實若說了,我自然願意添的,但大奶奶畢竟是掌家理事的人,知道該有的規矩不能破,可見大奶奶立身正……”


    一通話把薑姨娘說得悶了回去,錢沒要著,麵子也丟了。


    事情最終以楊文煦得知之後,從房內賬上給所有下人發放了一次賞錢結束。


    翠翠和鈴子也得了,翠翠開心又不開心:“大爺總是向著薑姨娘,這點事也出麵替她描補。”


    蘭宜道:“你說反了。”


    翠翠:“啊?”


    蘭宜搖搖頭,懶得說話,就沒再解釋。


    薑姨娘並不笨,為什麽會在剛回老家腳跟還沒站穩的時候就跟周姨奶奶對上?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妾,且周姨奶奶是父妾,她是子妾,腰杆沒周姨奶奶硬。


    因為她行的是楊文煦的意誌。


    楊文煦對父妾不滿,礙於顏麵和孝道不能直接對懷有身孕的周姨奶奶做什麽,薑姨娘才會代為頂上。


    楊文煦哪裏是替薑姨娘描補,他收的是他自己的首尾。


    重生一回,從前看不明白的,如今都明白了。


    蘭宜的心思其實也沒放在這些上,她始終琢磨的是另一件事。


    怎麽把楊文煦與沂王府之間的線斬斷。


    這次沒有楊太太去世那樣的先機可以利用,她得靠自己想主意了。


    第6章


    蘭宜想了好幾日,沒想出來時,她的娘家大嫂紀氏先上門來了。


    這一天正是立夏,距離他們返鄉已有半個多月,蘭宜養病又居喪,不便出去,論理,娘家早該主動來人了。


    “……我倒是想著要來,可你婆婆出殯那日,咱家也設了路祭的,公爹還特意到路口去等,結果一看,姑爺身邊跟的是薑茹那個賤人,公爹氣得掉頭就回去了,我和你大哥說要備了禮來看你,你大哥才開腔,公爹臉就拉下來了,嚇得我們也不敢提了。”


    翠翠送上茶來,聽見噘了嘴。


    紀大嫂把茶接了,繼續道:“直到這兩天,公爹火氣下去了,才鬆了口,不過你大哥又要忙鋪子裏的生意,就隻得我一個來了。”


    蘭宜垂了眼簾,沒說話,因為她知道紀氏的話還沒有完,這個大嫂一向能言,與她的娘家兄長是兩樣性子。


    果然,紀大嫂接著道:“大妹,別怪我多嘴,你都跟著回來了,怎麽不再撐一撐,把你婆婆最後一程送了?這樣夫家娘家的麵子都全了,又不叫薑茹那賤人得意。你不送,弄得那賤人倒像正房似的,怨不得公爹生氣。”


    翠翠嘴巴噘得老高,忍不住插話道:“我們奶奶靠參湯吊著命回來的,楊家都沒有挑這個理。”


    “那就再吊一吊麽——”紀大嫂脫口而出,說完看見蘭宜淡淡的眼神,才訕笑了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擔心大妹的身子。實在是公爹心裏過不去,你不知道,這陣子我們跟著吃了多少瓜落,你大哥昨兒還又挨了一頓訓斥。唉,公爹那臉上如今隻有看見安哥兒才有點笑影了,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我看不見得,你大哥跟你大侄兒兩個捆一塊也比不過那個老兒子。”


    紀大嫂的抱怨裏帶了酸意,這裏有個緣故,陸家兄弟並不是一母所出,陸蘭宜和陸大哥是原配所出,還有個小弟安哥兒,則是六年前陸母去世後,陸老爺續娶的妻子生的,今年才四歲。


    “你大哥現在的日子當真不好過。”紀大嫂停不住話,又絮叨起來,“公爹把城南那間鋪子收回來給了你大哥,叫他學著做生意,本來是件好事,那鋪子地段也不錯,可你大哥是個老實人,這麽多年都在地裏刨食,生意上那麽多門道,他一時半會哪摸得清?那鋪子原租給了一個省裏來的客商做綢緞布匹生意,公爹想得倒好,見人做得不錯,就想吃個現成,可人家也不傻,把貨和客源全帶走了,留下來一個空鋪子,你大哥連進貨的地兒都要現打聽,好容易進了一批,又不知道怎麽賣出去,快半年了,每天就做點零散過路客的生意,還不抵從前收的租錢……”


    翠翠想送客了:“大奶奶,我們奶奶還在養病呢。”


    紀大嫂也是鄉下出身,做上“奶奶”沒幾年,倒沒多大主子架勢,停了停,嗔怪笑道:“你這丫頭,大妹還沒說什麽,你先嫌上我了。”


    “那是奶奶脾氣好。”翠翠嘀咕。


    “我說的是正事。”紀大嫂不放棄,“大妹,你大哥出息上進了,不也能幫襯照顧你嗎?你說是不是?”


    她不隻問陸蘭宜,滿屋裏看了一圈,尋求認同,翠翠不願應承,鈴子天真地偏了頭,道:“是呢,先前老爺也是這麽對大爺說的。”


    紀大嫂沒聽明白:“說什麽?親家老爺讓姑爺照顧誰?”她警惕起來,“可不能把我們落下了,姑爺是家裏的獨子,舅兄就是頂頂親近的了,那些不知隔了幾個房頭的什麽表兄弟堂兄弟都不該越過我們去。”


    鈴子笑嘻嘻地道:“不是表兄弟也不是堂兄弟,是大爺的親兄弟,周姨奶奶有身孕了,老爺說一定是個兒子。”


    紀大嫂驚呆了:“什麽?這些老東西——!”


    周姨奶奶懷胎剛三個月,又趕上楊太太去世,不好往外張揚,所以陸家人都不知道。


    紀大嫂把不敬的話頭收住了,氣得磨牙。


    她不是真對楊文煦多個小兄弟有什麽意見,主要是感同身受,由此及彼地想到了自家那個被公公捧在手心裏的“老兒子”。


    “大妹,我們隻有靠你了。”紀大嫂氣了一通,又繞回來,“我聽說親家太太下葬前,沂王府也派人來祭奠了?”


    陸蘭宜眼神一動。


    她之前的態度一直有些遊離,紀大嫂費那麽多唾沫,沒幾句到她的心裏,直到此刻才引起了她的主意。


    她應道:“嗯。”


    紀大嫂往前湊了湊:“姑爺什麽時候和沂王府有了關係?”


    陸蘭宜不答,先問她:“大嫂,家裏和沂王府有來往嗎?”


    “那哪能高攀得上。”紀大嫂縮回了頭,“人家的汗毛比咱們的大腿都粗,要是能搭上,鋪子裏那點貨早銷出去了,還發什麽愁,公爹也不用打發我來找你了——”


    陸蘭宜打斷她:“爹為了這事才允你來?”


    紀大嫂覷了眼她的臉色,忙往回找補:“主要還是為了探望你,你瞧,我帶了那麽些禮物,都是公爹發話讓人備下的。”


    陸蘭宜坐在一桌子各色盒匣旁邊,神情漠然。


    陸家一向是陸老爺做主,上輩子直到後來楊文煦高升,陸家進京賀喜認親,來的仍然是陸老爺和已經長大一些的安哥兒,陸大哥則被留在青州看家。


    想到陸海安被陸老爺推著催促“快叫姐夫”,陸海安小心躬身,楊文煦淡淡應承的那個畫麵,陸蘭宜倒也沒有多麽心疼大哥陸海平。


    她知道,來的如果是陸海平,情況不會有什麽不一樣。


    還在青州時,她聽見過紀大嫂抱怨,說她去得那麽早,楊文煦孝滿必定另娶,大好靠山將來白便宜了別人,都怨她福薄……陸海平悶悶地一聲未吭。


    蘭宜當時死後不久,神智一直有些蒙昧,但在那一刻如被涼風透魂,清醒了一瞬,夫家,娘家,原來都是那麽回事。


    不如做個孤魂野鬼。


    “大妹,你還沒說呢,姑爺在沂王府那頭是不是能說上話?”紀大嫂充滿希望地追問。


    陸蘭宜搖頭:“不能。”


    這是實話,楊家這時候與沂王府的差距還太大,偶然下臨俯就,是沂王做事周全,為了兒子在城門口的失禮描補,不代表楊家就有資格做些什麽。


    紀大嫂不相信,也不肯死心:“大妹,你別哄我,沂王府是隨便跟人打交道的嗎?青州城裏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巴結上王府,別說送錢送物了,活生生的大美人送去,都敲不開王府的門,有一個還挨了小王爺的鞭子,差點破了相——”


    這事蘭宜不知道,她所經曆的是未來,無法回溯過去,不過能確定的是小王爺的性情確實有些頑劣。


    想及未來,蘭宜皺了皺眉,道:“是嗎?聽說沂王喪妻後,一直沒有再娶。”


    她對沂王的了解極為有限,生前素不相識,死後才見到他與楊家往來——不算親近,沂王本人隻踏足過一次楊宅,在她看來,沂王像是一個引子,帶給楊文煦後續的榮華,同時也像一個影子,說淡就淡去了。


    倒是無聊晃蕩在宅院裏的時候,她聽下人嚼過一些舌根,比如沂王對沂王妃一往情深,在沂王妃死後也不移情;又比如沂王清心寡欲,本就不好女色;還比如,沂王也不是寡欲,也不是情深,他根本就是那方麵有點問題,所以才每年好幾個月泡在道觀裏,眾所周知道家除了教人飛升,也會煉個大補丸什麽的……


    總之,一位親王在喪妻後再不續娶連個妾都不納,是挺稀罕的,所以人們傳來說去,總離不開這點事。


    “可不是。”紀大嫂也很熱愛這個話題,精神抖擻地道,“要麽人家是王爺呢,就是尊貴,你看咱們兩家的老爺們,都比王爺還等不及。”


    蘭宜沒接她的話,繼續問:“那沂王可有什麽愛好嗎?”


    “修道。”紀大嫂毫不猶豫地回答,“城裏都知道,王府之外,能跟沂王搭上話的隻有仰天觀的道士們了。那些道士也驕傲得很,一般人家想請了去做法事都不搭理,像你婆婆,這次就沒請到,隻能請另一家沒那麽出名的。”


    “不過,”紀大嫂又補充,“這次王府來送奠儀的消息傳出去,下次你們再請就指定請得來了。”


    蘭宜默了一下:“……”


    放過她話裏的毛病當沒聽見,想到回來那日的情景,轉而問道:“沂王是不是還在仰天觀裏?”


    紀大嫂這次被問住了:“我哪裏知道……”


    她要有本事摸得清王爺行蹤,也不用來求蘭宜了。


    “大妹,你求求妹夫,隻要他幫著遞一句話就好了,餘下的自然我和你大哥來——”


    “遞什麽話?”


    一個身影出現在了簾外,接話問道。


    是楊文煦來了。


    紀大嫂嚇了一跳,她在蘭宜跟前滔滔不絕,真見到楊文煦這個做了官的妹夫,心中一下子畏怯起來,站起身,吞吐了好一會才把來意說完了。


    “我與沂王府素無交情,不便遞這樣的話。”楊文煦當即拒絕了。


    他是翰林華選,讓他為買賣生意向藩王陳情,是不可能之事。


    “那、那好罷。”


    紀大嫂不敢糾纏,灰溜溜地就走了,差點忘記和蘭宜告辭。


    楊文煦頓了頓,就勢在紀大嫂留下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他不是第一次來,忙完了楊太太的喪事以後,他時不時就會過來坐一坐,哪怕沒什麽話說。


    蘭宜琢磨著有點熟悉,慢慢反應過來了,前世他也是這樣的,不過對著的是她的牌位。


    蘭宜本來對此頗不耐煩,因為易被勾起之後的不快回憶,不過今日,她抬起眼睛,仔細地將楊文煦看了一遍。


    青壯有為的年紀,麻布袍子也掩不住的俊逸文氣,前翰林的光彩身份。


    她近乎以陌生人的苛刻角度來審視這個夫君,也不得不承認他為世俗男兒那一麵的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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