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京市幹燥的冬日雖然有著陽光明媚的味道,但它的風聲卻更像是一個有力的鼓點,可以隨時敲破一些假象,冰冷又刺骨。


    每周天都是程雲霆同李染一起前往老宅的時刻,也是程宸羽同程晚星在球場打球的時刻。同時而不同感,前者刻意拘謹,後者肆意歡快。


    這天下午兩個男孩依舊是滿頭大汗回了別墅,程晚星追在程宸羽後麵,眼睛裏隻裝得下前麵的人,卻又偏偏要在前麵人回頭的瞬間,收斂住所有不該有的刺眼又見不得光的那些情愫。


    慌亂卻也滿足。


    前麵的程宸羽從不知道這些,他天真地去吃了晚飯又躲在臥室複習著那些功課,偶爾……也會拿出自己的畫筆偷偷畫幾幅畫。


    隻有偶爾,也隻敢偷偷。


    因為畫畫這個被隱瞞的愛好隨著畫家母親的離世而變得不能說出。


    因為爸爸,不忍看到那些影子。程宸羽也隻能克製著,又偷偷獎賞著自己……


    程晚星偷偷溜進來時就看見了程宸羽過於專注的神情,很耀眼也很迷人。像是閃光的鑽石,也像是明媚的太陽。


    總之,不像自己。是一個區分於白晝的暗夜。


    “你又偷偷進來,現在連門都不敲了……”


    程晚星毫不客氣地走過去湊近看程宸羽畫的畫。很漂亮,也很……有生機。


    “很好看。”


    “別以為你誇了我,我就不會說你了。”


    “你怎麽會這麽想我?我很真誠的。”


    程宸羽放下了畫筆,眼睛瞟過去帶著質疑“沒有人比你更會裝了。”


    “李憶辰。”


    程晚星撇撇嘴,兩個人是那種自然的打趣態度“你每次諷刺我的時候都會這麽叫我。”


    程宸羽摸摸鼻子又問道“你真覺得這幅畫好看?”試圖轉移話題。


    程晚星點點頭“當然。”


    “但好像……你的畫也隻有我看過。父親知道的話,他肯定會表揚你的。”


    “不會。”程宸羽無比篤定地說。


    “他不會表揚我的畫,他喜歡的隻有媽媽畫的畫。”


    程晚星立刻明白了為什麽程宸羽隻會躲起來偷偷畫畫,為什麽從不讓人知道自己愛好畫畫,又為什麽從不炫耀自己畫的畫。


    連自己,也是一次偶然闖進來才知道的。然後就幸運地成為了唯一那個鑒賞者。


    程晚星摸上了程宸羽剛洗過澡吹得半幹的頭發,半是安撫半是調笑說“藝術家本來就是孤獨的,這隻能說明你已經具有藝術家最基本的素質了。”


    “神經。”程宸羽立刻反手拍掉了程晚星搭在自己頭發上的手,又說“還有,別沒大沒小,隨便摸比你大的人的頭!”


    最後,程晚星再次以妨礙學習為由趕出了程宸羽的臥室。


    無奈,程晚星也恰好肚子餓了,就下樓打算吃個夜宵。


    十點半,不算很晚,但也不早。換做平時,程雲霆和李染在接近十二點才會回來,從而也會錯過兩個孩子的睡覺時間。隻有今天,在程晚星吃著夜宵的時候,李染就先一步風風火火走進了別墅。程雲霆緊跟其後。


    程晚星剛一意識到父母回來時,就已經腳步很快地離開餐廳走向客廳,入目的就是李染與精致衣服和頭飾不符的狼狽臉色。


    也有可能是表情失控的原因。


    “母親?你怎麽了?”


    李染唰一下抬頭去看,像是又被這道聲音驚醒,像是又被這個問候打擾。很快,就在李染慌慌張張想要表達什麽的時候,程雲霆從後麵上來,奪去了母子兩個相連的視線“宸宸呢?”


    程晚星愣著,但也如實回答“他在臥室,可能也要睡了吧。”


    程雲霆點點頭命令道“你也休息吧。早睡早起。”


    程晚星隻能迫於壓力轉身上了樓梯走向臥室。心裏忍不住想:李染好奇怪。那個模樣就像是被嚇壞了……可是,她能被什麽嚇成那個樣子?


    樓下,李染被擋在一片陰影下,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無力,隻聽見麵前這道高大宏偉的身影發出了又一道命令“你回臥室休息,有事情我會去叫你。”


    然後眼神示意剛剛就在旁邊等候的劉嬸。李染接著就被劉嬸攙扶著回了臥室。


    “呼……”沙發上,程雲霆長長舒了一口惡氣,心裏止不住思索,隻能那樣了嗎……


    最後鑽進了書房,一直沒有出來過。


    二樓的兩個少年自然也不會知道這一晚發生的其他事情,等到第二天周一一大早下了樓,在餐桌上被告知李染和程雲霆有急事處理,這幾天都在老宅不會回來,才有了一點怪異感。


    尤其是程晚星,結合昨晚突然的早歸,以及李染那樣無措的表情。程晚星心裏也很不安穩。再轉過頭去看程宸羽,又堵住了自己的一些猜想。沒有必要,在事情沒發生之前去製造恐慌和懷疑,很沒必要。自己既沒有發言權,也不能去解決什麽……


    兩個人最後也是和以往一樣坐上了前往學校的汽車。


    ……


    三天後,下午六點。


    程晚星先程宸羽一步到家,很反常的,程晚星今天一放學坐上汽車,司機就開得很快。


    到家的時候,程晚星就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客廳沙發,忽略一旁坐姿別扭的李染,顯然一切的安排都是一派凜然的程雲霆做的。


    出乎意料的,池霜也來了,坐在李染旁邊,離程雲霆有一段距離。


    “父親,母親,奶奶。”程晚星立刻走過去,看起來不算慌張,隻有緊握的手掌知道,裏麵全是汗液,是一種未知的彷徨。


    而且別墅裏的人都像是在等待自己一樣,完全不在乎程宸羽會不會突然回來。看來……程宸羽應該是被支開了?


    李染猝然抬頭看向程晚星說“過來,到母親這裏來!”難得的,程晚星十分乖順,隻有在這種時刻,程晚星才會覺得隻有李染不會傷害自己。


    “好孩子,要讓你們娘倆……受委屈了。哎…… ”池霜一個勁在旁邊拉著程晚星的手,好像之後就摸不到了一樣。


    這種錯覺讓程晚星害怕。


    聯想到程宸羽的不在場,李染的頹廢狼狽,程雲霆的高大威嚴以及池霜的無奈懊惱。程晚星低著頭收掉自己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


    又是這樣……像是一個貨品一樣等待自己的結局。


    “今天晚上就出發,不能耽誤。”程雲霆一聲命下,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不一樣的表情,池霜的驚訝、李染的恐慌,還有程晚星低下頭眼睛裏閃過的恨意。


    可是沒有一個人對此提出異議。


    這就是這個家所有決定的擁有者,永遠強勢且毫無道理。


    程晚星知道,自己隻是一個按部就班的棋子,所有的決定都是命令和指示,也不會有人來告訴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麽?又到底是因為什麽要這樣做?甚至連求饒憐憫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分毫。自己從來得到的都是單方麵的裹挾和壓製,自己從來都不會得到尊重和信任。


    一如既往,一敗塗地的狼狽和渺小。也隻有在這個時候程晚星擁有和李染相同的目標,成為一個掌權者而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枚棋子。


    或許也隻有在那個灰暗的夜晚,隻有那一個男孩會對著自己說出:程晚星,我們是平等的關係,所以是合作。


    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人對自己那麽坦誠且真摯。程晚星想。


    “程雲霆……你真夠狠的。”李染丟下這句話就上樓離開了。


    這也是程晚星第一次聽到李染這樣說話,對著程雲霆,當麵叫著他的名字。


    這也是程晚星第一次無比好奇這三天……不,是這四天究竟發生了什麽?讓李染變了一個樣子。


    隻是,還沒有空隙去問,程晚星就帶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跟著李染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其實自己也隻有那麽小小的行李箱的東西,這四五年來,自己是不是壓根就沒有憧憬過留在這裏……


    事實證明,妄想還是不要擁有比較好。


    “你……”程晚星剛問了一個字,就被李染抬手製止了。


    “好好睡一覺吧,其他的等安頓下來再說。”李染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


    但隻有旁邊緊挨著李染的程晚星知道,李染這一路上,身體都在發抖打顫……肌膚接觸時也是一片冰涼。


    別墅裏,程宸羽回來的時候已經九點過,今天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先是被班主任留下來查缺補漏了很多作業,又是在回家的路上汽車故障耽誤了很久,等真的回到家裏都已經快要九點了,程宸羽懊惱自己的壞運氣,馬不停蹄換鞋就連晚飯也不打算吃了。


    得趕緊寫作業,今天有好幾道題要問程晚星的。


    等走進客廳才發現程雲霆坐在沙發上,很正式的西裝以及皮鞋。


    程宸羽走過去坐在一邊問道“爸爸?你怎麽今天回來這麽早?”語氣慵懶又帶著嬌氣。沒等到程雲霆說話又拉起對方的袖子抱怨“我今天可倒黴了,不僅被老師留下了而且汽車在半路上還壞了,所以才回來得這麽晚……”像是害怕責備,還輕輕搖了幾下想得到理解。


    小男孩絲毫不覺得這些意外都是大人編造的美麗的糖果屋,為的是……掩蓋一些很複雜的真相。


    程雲霆回過神來組織語言說“宸宸,爸爸要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事?你很嚴肅啊……”


    “嗯……李染阿姨和程晚星去了海市。”


    程宸羽直接愣在原地,然後不解地問道“什麽?為什麽啊?怎麽……”眼神晃蕩,語氣驚愕。


    程雲霆坐得近了些,拍拍程宸羽後背安撫“臨時決定的轉學,李染是陪同。”


    “爸爸為什麽啊?為什麽這麽突然?再說了,他為什麽呢?他在這裏學習也很好啊……”程宸羽徹底地驚慌失措起來,話裏也全是毫無邏輯的一通疑問。


    “……程晚星沒有告訴你嗎?他被海市的重點高中提前錄取了,還會承諾他得到所有的資源,然後上重點大學的幾率很高,所以他就決定轉學了。”程雲霆突然即興的理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甚至表情嚴肅到足夠信服。


    程宸羽一個小毛孩當然被唬住了,語氣不自覺開始憤怒“他……他從來沒有說過啊……怎麽可能……他怎麽能!”


    最後又被程雲霆說了幾句就被帶回了臥室,經過程晚星屋子的時候還專門走進去看了。


    幹淨、一塵不染、如果不是知道這裏住過一個男孩,程宸羽怎麽都會相信這裏在等待一個新的住戶。


    就像四年前他的突然闖入一樣。


    他的離開,也足夠突然……


    重回自己臥室的小書桌前,程宸羽在一段時間裏都是呆呆坐在椅子上,聽著時鍾滴答滴答的聲響,看著窗戶外惹眼的綠色,然後發呆。


    腦子裏串起來的是這半年裏所有的點點滴滴,和程晚星……


    和李憶辰的點點滴滴。


    最後,又停在了幹淨整潔的那間臥室。


    可是為什麽呢?就為了一個既定的高中學校?還是一個既定的大學名額?


    真的隻是這樣嗎?程宸羽混沌的腦袋裏無法辯解更多的問題,他無法代入這是誰的騙局。他不能懷疑……隻有相信。


    相信他最應該相信的父親口中說出的事實。


    程宸羽低頭看著手中無意識拿起來的畫筆,又看著旁邊淩亂的筆盒,然後一個又一個挑出來又一個又一個地放回去。


    來來回回,逼迫著自己接受這樣突然的離開。程晚星……真的離開了這裏。


    程宸羽又回到了一個人的世界。小小的,密不透風的,充滿活力卻也充滿規律的世界……


    從這一天開始,別墅裏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樣,就好像……這四年從來沒有來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


    別墅裏,再也不會有人悄悄闖入程宸羽的臥室,甚至也不會敲門。


    別墅外,再也不會有人陪伴程宸羽左右,陪他打球,或者躺在三三兩兩紮堆的草坪,一起去吃不被在意的小吃店,一起在夜幕黑暗裏漫步回家。


    除此之外,隨著兩個人消失了的,還有程宸羽再也沒找到的那幅畫,那幅隻有程晚星知道在哪,長什麽樣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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