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義氣幹雲,必能拔生救苦。」


    梁其頌起身, 他豎起耳朵, 轉身。


    隻瞧見明晃晃的車燈大亮, 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梁其頌臉色沉沉, 挺直脊梁。


    車子停下,匆匆下來一個人。


    光芒刺眼,梁其頌往旁邊走了幾步,讓出路。他隻冷冷地凝視對方,不言語,走近了,才瞧見他的臉。


    下午,清芷上的他車。


    是司機。


    個頭不高,三十多歲的模樣,是很樸實的一張臉。


    他說:“我送你下山吧。”


    梁其頌說:“不用。”


    司機長相憨厚,聲音同樣老實:“還是我送你吧,下山要走那麽遠,你們是大學生,徒步走這些……多累啊。”


    梁其頌說:“不用你們假好心。”


    他徑直往前走,沒走幾步,聽司機說:“一時賭氣走壞腳也就算了,萬一落下什麽病根,你再怎麽好意思去見方小姐呢?”


    提到方清芷,梁其頌生生地停下腳步。


    他問:“平時都是你接送方小姐?”


    司機憨憨地笑了:“是。”


    梁其頌還欲再問,料想他定不肯說,換了話題:“方小姐在這裏開心嗎?”


    “肯定開心啊,”司機笑,“今天是先生生日,她還特意給先生選衣服,去陪先生見家人……啊呀呀,先生待她也好。”


    梁其頌諷刺一笑。


    什麽好,不過是老男人貪戀美色,欲·望的驅動,撒點錢罷了。


    “男人啊,還是得有錢,”司機一笑,“我等會兒要去玩幾把牌——梁先生去哪裏?順不順路?你是方小姐的同學吧,不如我送你過去?”


    梁其頌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隻抬頭,看著天邊明月,神思恍惚,大約也懂了。


    是啊,男人還是得有錢。


    英雄不問出處,錢也不問來路……


    隻是不知,現在方清芷是不是也在為了錢,奉承那頗有幾分姿色的老男人。


    房間裏的窗簾已經拉得嚴嚴實實。


    原本的窗簾是深海藍的暗色提花綢,顏色不亮,沉沉的,前不久又換了新的,換成葡萄酒的紅。


    刀仍放在盒子中,不過看刀的人已經換了位置。


    陳修澤惜命多疑。


    他會早早地教好弟弟妹妹們如何防身,危險情況如何自保,他先前不對家人避諱危險,也教他們如何應對。


    方清芷絕對不會知道,這個陳修澤與弟弟妹妹生活多年的老宅,機關重重,多處都藏了槍和刀。


    她已經在陳修澤手上險些死了一次,她甚至不清楚對方怎會比她還能了解這具軀體,輕而易舉就能令她繳械投降。


    方清芷也終於看清陳修澤的傷腿,其實從外觀上來瞧,他的腿並沒有外界人猜測的“畸形”“截肢”,是很肌肉線條流暢、健康的一雙腿,除卻一些明顯的疤痕外,沒有別的問題。真正嚇到方清芷的,是腿之外的怖物。


    陳修澤耐心解釋:“我不是先天的腿腳不便,是曾經被東西砸了下,脫臼,沒有及時治療。”


    大家都以為那隻是脫臼而已,更何況隻是痛,母親又久臥病榻,陳修澤本身也不願讓家庭再拿出一部分錢送他去醫院檢查。


    他們都以為是小問題,父親親自為他接好骨,痛過兩天後,陳修澤的腿看起來正常了。


    那時候他尚在長身高。


    忽然有一天,他走路微微地跛了。


    再去醫院做檢查,才明白,喔,是當時接骨不當,留下了一點小問題。倘若陳修澤不再生長倒還好,他又是生長期,那條傷腿的生長速度低於健康的腿。


    所以陳修澤以後再不能打籃球了。


    肉眼上看不出差距,如今陳修澤經過訓練,走路也隻有微微的痕跡,但也隻能接近普通健康的人而已。


    方清芷沒有害怕陳修澤的傷腿,她害怕的是其他。陳修澤並不勉強,見她有懼意,也不想在這裏勉強對方,畢竟是在家中,弟弟妹妹都在,他多少也要為清芷留些尊嚴,總不能讓其他人聽到聲音。


    陳修澤思慮周全,同他那多疑的性格同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卻會將最堅硬、也最致命的東西向方清芷袒露。


    溫柔觸碰她的下巴,捏住下頜。


    陳修澤說:“芷寶,不能咬。”


    他喜歡看方清芷淡淡血色的臉,好像清冷的白瓷上抹一朵胭脂,也喜愛看她不得章法的吞吞吐吐,這時候要比她撒謊時的表情好很多。陳修澤知道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不會強迫對方必須講真話,因他知縱使再親密無間也總該保有秘密。


    否則,他的真心話能將方清芷嚇走。


    能得到一眼萬年兩情相悅的真心固然好,而用些無傷大雅的手段促使對方愛上自己,同樣無可厚非。


    陳修澤注重結局,高於過程。


    能獲得她心即可,勿論手段如何。


    方清芷是個保守傳統的性格,能做到今日這點已經實屬不易。


    陳修澤放縱著她,有耐心等她漸漸將視線投注於他,不過,在那之前,他略嚐些甜點,也是無可厚非,不是嗎?


    譬如現在,陳修澤一手捏著她下頜,一手扣在她腦後,微微眯了眼睛,撫摸著她臉頰,又按著她往自己方向壓。


    她的底線是要慢慢試探才能後移的。


    陳修澤閉上眼睛,緩緩呼出一口氣,滿意地叫她,芷寶。


    回應他的是方清芷眼中因缺氧而溢出的幹淨淚水。


    瘋了。


    瘋了。


    方清芷認定自己大約是瘋了,她甚至不確定跪下的那人是不是自己,已然神色恍惚,直到次日清晨,還無法理清。


    她倒想要將這些記憶統統洗幹淨,就像傳說中的孟婆湯,將屬於這一部分的記憶碎片拔下來,洗幹淨,再裝好。


    遺憾世上沒有孟婆湯。


    沒有忘川。


    方清芷早晨吃得很少,她不肯吃白粥,都盛好了,她盯了一陣,並無胃口。


    陳修澤讓人重新給她燉了冰糖雪梨盅,潤喉滋養。


    方清芷才一點點地喝下去。


    回去後更是糟糕,阿賢帶了鮮奶,遞給方清芷一瓶,她接過,還沒喝,就已經有了嘔意。


    方清芷幹嘔兩聲,陳修澤立刻讓阿賢拿清水來,一邊給她順背。


    阿賢喜出望外:“是不是有了?”


    方清芷第一次吼出髒話:“有你老母!”


    阿賢:“好的。”


    方清芷喝了好多水,慢慢地將清水咽下,總好過上次猝不及防的吞。陳修澤憐惜她,將她麵上發絲掖回而後,安撫地攬著她肩膀:“不如在我腿上躺一躺。”


    方清芷閉上眼睛躺下,枕著他的腿,口腔中似乎還有他睡衣上擺的味道,不,不能再想。方清芷不能回憶,她感覺自己遭受到巨大衝擊,她並不知還能這樣。


    陳修澤的手背輕輕蹭著她臉頰,溫和:“想不想陪我去吉隆坡?”


    方清芷喃喃:“吉隆坡?”


    “你的假期還有幾天,”陳修澤說,“我想要帶著你一塊兒過去,散散心。”


    方清芷閉上眼睛:“我記得小時候聽說那邊馬來人同華人發生了很嚴重的種族衝突。”


    陳修澤撫摸著她的頭發:“嗯,七年前就由聯邦政府接手了。”


    頓了頓,他又說:“那邊華人很多,有趣的地方也很多,牛肉仁當,娘惹炸雞,參巴醬蝦,甜酸魚……”


    陳修澤微微回憶著,手掌在方清芷身上輕拍,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覺,聊著聊著,他聲音止了,低頭看,方清芷睡著了。


    陳修澤對阿賢比了噤聲的手勢,就這樣摟著她。


    方清芷還是跟隨陳修澤去吉隆坡了。


    陳修澤和東南亞很多人來往密切,做藥品生意。在東南亞如此多的國家城市中,吉隆坡明顯具備著一定的地理優勢,也正因此,陳修澤在此也購置了房產,以做休憩和談生意之用。


    方清芷對這裏的亞參叻沙很感興趣,味道要比香港的幾家店做的好吃,也更合她口味。剛來的第一天,陳修澤陪她四處轉了轉,第二天,他便沒時間了,仍舊讓阿賢陪她。


    第二日,方清芷回來的時間要早些。


    她進了房間,隻聽見隱隱哀鳴,心中好奇,循著走廊緩步走,終於停在一扇門外,她直覺陳修澤在裏麵,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又聽陳修澤的聲音,同她平時聽到的語氣不同,現在聽起來冷漠得像把刀。


    他問:“人在哪兒?”


    門是虛掩的,方清芷伸手一推,開了。


    她瞧見了陳修澤手上的血。


    瞳孔驟然收縮,方清芷轉身就跑,隻覺胃中好似起了一場風浪,阿賢阻攔不及,看著她蹭蹭蹭上去。


    隨後是趕來的陳修澤。


    陳修澤隻簡單說:“這裏交給你。”


    阿賢說:“好,不過,大哥,您先去換身衣服吧。”


    陳修澤擦了擦手指,沉默看方才方清芷跑過的地方,走廊空空,盡頭是她放下的購物袋。


    方清芷已經趴在床上,雙手捂住耳朵,她難以相信自己眼睛瞧到的一切,可理智提醒她那些都是切實存在的。你當陳修澤是什麽大善人?你早就知道他……


    陳修澤來的時候,已經換了幹幹淨淨的衣服。


    方清芷仍覺他身上有濃厚的血腥味。


    陳修澤沒有同她解釋,隻放緩聲音,溫柔問她,晚上想吃什麽東西?


    方清芷搖頭。


    她現在沒有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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