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否將你比作夏天?)


    出自莎士比亞


    第2章 黑傘


    方清芷將那人趕走後,猶不解氣,她隻覺這些人真是昏了頭,荒謬至極。


    她不是初次遇到這種事情。


    之前換過幾次工作,借工作之餘試圖揩油者,威逼利誘者……男人,什麽樣的沒有。


    方清芷不愚笨,她知這些人要什麽,她也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她又不是沒見過做皮肉生意的人,也不是沒聽街上人聊過,說一些男人辦了返鄉證,實則借著證在內陸和香港往來,內地賣檳郎的北姑價格低廉,一些錢就能睡得舒舒坦坦。更有甚者,在大陸買間房,香港這邊一個老婆,那邊再娶一個老婆,兩處養家,享“天倫之樂”。


    呸。


    方清芷昏了頭才會信此類男人的鬼話。


    黃老板之前不是沒有對她動過心思,方清芷知道對方說的是哪一個。黃老板開百貨公司,說起來和梁其頌家中也有生意往來,以批發的價格購來餅店的大量糕點,稍加包裝,做得漂漂亮亮,再高價賣給一些喜美麗奢華的人。


    之前方清芷同梁其頌父親在茶室談話時,就曾偶遇這位黃老板。對方年逾三十,有些發福,看上去有些不符合年齡的蒼老。他笑著同方清芷握手,悄悄塞了名片。


    方清芷轉身就把名片扔了,手仔仔細細洗五遍,打幹淨肥皂。


    現在梁其頌家中被黃老板發難,方清芷並不會自作多情到認為和自己相關。那樣的人物,想要女票,想要怎樣,都有更輕鬆的方法,何必如此動了和生意夥伴的和氣,大費周章地如此威脅一個窮女學生。


    她更傾向於認為對方定有其他陰謀詭計,至於她作禮物這件事,不過是順水推舟,同路時順手拎的一個甜點。


    一想到對方的嘴臉,方清芷有些反胃。


    她下午仍舊規矩地上完課,今天餐廳休息,老板有事外出,暫時停業幾天,她也不必去工作。


    方清芷仍舊不想回家,或者說,回舅媽的家。她晚上讀書要點燈,舅媽便在下麵打罵舅舅,罵他花錢如流水,罵他大手大腳連家中電費都要交這麽高。指桑罵槐這件事,論起功底,方清芷想這世上應該不會有人更比舅媽深厚。


    思來想去,她又乘電車去了梁其頌家中的餅店,仍舊大門緊閉,貼著封條。偶有熟客上門,疑惑叩門,無人應答,隔著玻璃門往裏望了望,失望地轉身離開。


    方清芷知道梁其頌家中地址,不過不想貿然上門,她和梁其頌認識這麽久,知道他是清高傲氣的性格。設身處地,她若是身陷窘境,也絕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狼狽模樣。


    於是方清芷去了郵局,重新將信封好,寫清地址,投入郵箱。


    離開時天色已晚,方清芷窺見擺放在外麵的報紙,今天的小報版麵上,仍舊刊登著陳修澤的照片。不過不是什麽正經的報紙,而是一份供人消遣的娛樂報紙,照片也不是正經拍的,明顯瞧得出是匆匆抓拍,陳修澤拄著手杖往前走,周圍一些人扶著,撥開人群,他抿著唇,神色匆匆,沒有笑容。


    這樣倉促的側麵抓拍,仍舊是鼻梁高挺,眉眼英俊。


    大約因對方也姓陳,陳生,觸動她神經。


    鬼使神差,方清芷貼近報紙,多瞧了幾眼報道。


    報道說昔日叱吒風雲的龍頭老大孟久歌人走茶涼,如今撒手人寰已三年,往日榮光不在,子女凋零、皆移居溫哥華,如今又逢忌日,唯獨養子陳修澤前來祭拜。


    本以為是稱讚他俠義,下麵小字又寫,說陳修澤現在來祭拜,請高僧誦經,不知是盡孝心,還是想鎮壓孟久歌屈死的亡靈。


    方清芷眉頭一跳,冷風一催,她再看照片上的陳修澤袖係黑絲帶,周身發寒。她裹緊外衣,匆匆離開。


    折返家中時,舅媽不在,隻有舅舅在喝酒,就一碟雜貨店裏買的花生。他招呼方清芷:“清芷,來來來,一塊兒吃點。”


    方清芷說:“我吃過了,舅舅,先上去溫習功課。”


    舅舅說:“做學問也不急這一刻,你先下來,是你表弟的事情,我有事要問你。”


    方清芷依言,坐他對麵。


    舅舅今天喝酒少,神智清醒,條理也算清晰,說了一陣,方清芷懂了。原來是表弟俞家豪最近幾天常常極晚才歸家,對舅舅舅媽說是和朋友去打球,但舅舅今天撞見他同學,一問,完全沒有這回事。


    舅舅舅媽識字不多,現在倆人在陸家人手底下做事,給他們看場子兼通風報信,也全是當年陸老爺子撫恤方清芷亡父的承諾。


    錢賺不了太多,但也安穩。


    這些年,舅舅雖然賭博輸了不少錢,但還留著不少,攢著,要送俞家豪去學醫,將來做個體麵的醫生。俞家豪下年就要考學,舅舅對他寄予厚望,現在孩子隱隱有叛逆的勢頭,叫他怎麽不著急。


    方清芷說:“我會幫您留意。”


    舅舅歎氣,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花生米,方清芷看他手指纏著紗布,多問了一句。


    舅舅尷尬:“嗨……沒什麽,路上跌了下。”


    方清芷說:“您這是出千又被抓了?”


    見瞞不過她,舅舅一口喝幹酒,也就對自己這個外甥女說了出來:“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姓張的他不講情義。你說大家一塊兒玩這麽久了,我不就想贏一把麽?他至於嗎,上來就動刀,可把我嚇壞了……幸好啊,幸好陳生從這兒過。”


    方清芷近期神經敏感,聽不得“陳”字,她問:“哪個陳生?”


    “陳修澤陳先生啊,”舅舅說,“喔,忘了你還在讀書,不知道這些……陳生以前也住北角,我之前聽說過,但沒見過。聽說他是來吃魚蛋麵的,嘖嘖嘖,那麽有錢的人了,沒想到還是這樣戀舊。”


    方清芷說:“看來是個好人。”


    “什麽好人?”舅舅詭秘一笑,壓低聲音,“沒聽過傳聞?他養父孟久歌,當年多風光,勢頭多猛,身體硬朗,卻離奇暴斃。孟久歌十多個孩子,說是全部移民,誰知究竟是死是活?再沒人見他們回過香港,偏偏隻有一個剛懷孕的老婆活了下來……你當陳修澤什麽是好人?”


    夜來天涼,又是悚人的傳言,方清芷站起來:“舅舅,我困了。”


    舅舅笑著搖頭:“還是年輕,聽點兒就害怕……”


    方清芷不理他,她想自己和這種血雨腥風裏走出的人勢必不會有什麽交情。


    哪裏想到,第二天上課回來,就見家裏亂了套,外麵停了一輛白色車,舅舅舅媽抱成一團哭啼啼,看到方清芷來,猶如見到救星,急切上前,拉住她手——


    “清芷啊,你要救救你弟弟。”


    方清芷上了一天課,尚未吃晚飯。下午時分,外麵又落了雨,她一身疲憊,濕淋淋地站在這裏,不悅地看著他們:“什麽事?”


    不等舅舅舅媽說話,身後雨聲雷鳴,夾雜著車門打開的聲音。


    白車中下來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衝著方清芷做手勢:“方小姐,我們黃老板想請您過去,見見您的弟弟。”


    方清芷驀然睜大眼睛:“家豪怎麽了?”


    舅媽哭:“我的家豪啊……我的兒子……”


    舅舅還算冷靜,一五一十地同方清芷講。俞家豪這幾天不歸家,實際上是偷偷跑去高爾夫球場打零工。今天黃老板過去玩,丟了一塊兒表,聽人說被俞家豪撿去了,但俞家豪說自己沒有。黃老板失去了耐心,便“留”他在自己那裏住下,現在要請方清芷過去坐坐,請她這個表姐去勸勸。


    方清芷冷著臉聽他們講完,轉身問舅舅:“怎麽不報警?”


    舅舅囁嚅:“萬一那表真是你弟弟偷的……”


    方清芷恨鐵不成鋼,大失所望地轉過身。她抬腿要走,保鏢不肯,攔住她的去路,仍舊客客氣氣:“方小姐,您現在不能走……啊!”


    方清芷掄起書包砸他臉上,趁他彎腰空檔,瞅準時機,一貓腰,從他二人身側鑽出去,雨簾甚大,她在夜色中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跑。


    往哪裏跑都行,總之不要被這兩人強行帶走。


    黃老板今天連這種強行拘禁的事情都能做得出,誰知會不會還有什麽下三濫的手段。


    方清芷體力不算好,唯獨的優勢是熟悉這裏的街街巷巷。她跑得比不上兩人,但轉得靈活,雨中狂奔不知幾許,遺憾抵不過人多勢眾,仍舊被堵住。被她砸了臉的保鏢已經又些不耐煩,叫她:“識相的話,還是跟我們走一趟吧,方小姐。現在還是請,等過一陣子,可就連’請’也沒有了。”


    方清芷渾身濕透,站在狹窄巷中,她身體發抖:“你們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怕將來報應到你們妻子兒女身上嗎?你們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捫心自問,如果我是你們女兒,你們今天也要強行帶我去見黃老板?”


    她這話多少有些威懾力,那保鏢原本要上前,聞言,頓住腳步,麵麵相覷。


    方清芷大口呼吸,她還欲再講,隻聽後麵傳來溫和清越的聲音。


    “怎麽了?”


    她倉皇轉身,雨水太大,她看不清,隻瞧見身後站了兩人,一人沉默地給另一人撐著大黑傘,自己半邊身體盡數淋濕。


    說話的是站在傘下的那個。


    男人身姿高大,黑色西裝,手持一個金屬獸首柄、烏木身的手杖,一雙手寬大而穩,他語調平穩,和煦,如同一名教授在耐心詢問學生:“發生什麽事了?”


    第3章 雨重


    雨簾重重,方清芷看不清那人的臉,她隻知自己此刻極為狼狽,雨水浸濕頭發,順著她的臉頰往下落,她凍得唇色發白,因方才的厲聲嗬斥而身體微顫。


    方清芷很少有情緒如此激烈的時刻。


    她不知對方是誰,也不知是敵是友。


    那些保鏢卻有所忌憚,望著男人的手杖,麵麵相覷,後退一步。


    其中一個膽大的,客氣地說:“我們是受黃秀忠黃老板所托,請這位小姐去見見她的弟弟。”


    “胡說八道,”方清芷於雨簾中昂首而立,挺直脊梁,冷眼望著這些人,“是你們先誣陷我弟弟,現在又要強行帶我走。”


    她沒有轉身,隻聽後麵男人問身側的人:“黃秀忠?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是哪個黃秀忠?”


    方清芷站在雨中,太冷了,她又孤傲,不肯在這些人麵前展露出淒惶之態,除卻剛被圍堵時的慌亂,她此刻已經完全鎮定,手指甲掐著掌心,四下張望,冷靜地想著等會兒該從哪出脫逃。


    身後人的對話,她也一字不漏聽到耳中。


    撐傘的人答:“是祥喜百貨的那個黃秀忠。”


    男人聲音依舊平穩:“哦,他啊。”


    沒什麽波動。


    方清芷感覺那人似乎看了自己,他的傘略微抬了抬,像是在看她。


    這種感覺算不上好,方清芷看不清對方,對方卻能將她從頭至尾地審視一番,盡管對方此刻瞧起來並不像什麽壞人,但……


    但該有的警惕心不可鬆懈。


    明處人恐懼黑暗裏的未知危險。


    男人站在黑傘下,朗聲對著保鏢們說:“勞煩轉告你們黃老板一聲,就說鄙人想請他給一份薄麵,不要為難這位……”


    他頓了頓,繼續:“不要為難這位小姐。”


    方清芷說:“還有我弟弟。”


    黑暗中,她聽得對方似乎笑了聲,從善如流:“是,還有這位小姐的弟弟。”


    方清芷看到,方才氣焰囂張的幾個人,霎時間滅了威風,其中一個人再詢問,聲音已經底氣不足:“請問您是……”


    “我姓陳,”這位不知真麵目的陳先生聲音略有笑意,“四天前同黃老板在同一間茶室吃過茶。”


    姓陳。


    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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