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子與他一般,身在其位,斷不會拿這麽個能叫人一眼拆穿的蠢話來誆他。


    罷了,這天下終究還是他趙家的。


    趙慎閉眼想著自己這一生,到頭來卻隻剩下當初在潛邸的時候,他睡著了,夢裏忽有人向他走來,低聲喊道:“相夷。”


    趙慎睜開眼,卻見個婦人坐在床沿,老天明顯更偏愛她些,都到他們這年紀,這婦人除了眼角皺紋,竟一時辨不出歲數。


    他費力去拉她,卻叫她輕輕避開了去,他的手徒然落在床上。


    “果真不想再同我一處了?”他歎了一聲,“連個念想都不肯給我。”


    她定定看他。


    也不知她究竟說了什麽,總歸他是聽不見了。


    -


    外頭風雪愈來愈大,趙慎人已在瓦舍這處守了兩三個時辰,身邊黃門不曉得安王殿下怎突然想到要來這處,但他看著趙慎臉色,隻低頭站著。


    不知道為什麽,殿下前日發了高燒,醒來時候性子倒比先前更悶了些。


    趙慎陰沉著臉。


    他分明記得自己已死了,沒想到前日醒來,他卻好好地躺在安王府中的拔步床上。非但如此,腦子裏憑空生了許多混亂的記憶。


    他記得自己被她圈禁二十餘年,最後老死。


    而另一邊卻是她胞弟臥床十數載,她得知自己令人下毒,一刀將自己捅死。


    趙慎捏著手心,這境遇著實荒謬得很。


    那遠處駛來的馬車上,陳姝元扶額對菱月道:“出門時還好好的,這會兒雪大成這樣,回府怕是又要叫母親訓斥。”


    菱月將已置好炭的銅鏨花紋手爐給她遞去:“娘子,方才叫人回府便是了。”


    陳姝元卻瞪了她眼,道:“今日尹相公論五代史,前幾日早訂好的地兒,還有女子角抵,段三娘會出場呢。”


    等到了瓦子附近,菱月先下了馬車,隨後去攙扶陳姝元。哪曉得這馬眼突然讓雪糊住,馬前蹄抬起,扯著韁繩嘶鳴一聲,車夫拉都拉不住。


    陳姝元一腳踏空,險些從馬車上摔下去,幸而不知打哪兒來的相公忽出現,及時製住了馬匹。


    陳姝元驚魂未定,剛站穩身子,攏了攏貂鼠披風,便對著來人深深拜下,萬福道:“有勞相公出手相救,敢問相公名諱,他日也好道謝。”


    那人低頭看著身前鼻頭凍得通紅,麵容嬌似桃花的嬌豔小娘子,溫和道:“無妨,我姓趙,單名慎。”


    誰料這小娘子聞言,頓時收了笑,將帷帽戴上,對身邊菱月道:“取錠銀子多謝相公。”


    說罷,頭也不回往瓦子裏走去。


    趙慎臉色微僵,並不收菱月的銀子。


    菱月沒法,往他懷中一塞,又匆匆去追陳姝元。


    “娘子,方才那相公您認識?”菱月問道,又壓低了音,“他說姓趙,可是與天家有關?”


    陳姝元點頭:“雖不認識,不過名字卻是聽過的,若所料沒錯,當是官家的嫡長子。”


    菱月驚得捂嘴:“那您還……”


    陳姝元嚇唬她道:“你沒聽三郎說麽,這大皇子最會折磨人,據說他府中人彘就好幾個,叫我見了就跑遠些,指不定他還吃人的。”


    陳三郎今年才十歲,卻不曉得聽的這些,日日在他這胞姐跟前講,前兒還把陳姝元嚇得連做了幾天噩夢。


    主仆兩個在這兒旁若無人說話,卻叫後麵苦主聽個正著。


    趙慎身邊黃門壯著膽子看了他眼,許是他眼花,安王爺非但不曾動怒,倒麵色柔和盯著那小娘子。


    瓦舍裏搭了個台子,這會兒裏三層外三層擠了許多人,幾個穿著青黃色緊袖衣的娘子正盤腿坐在木台上。


    陳姝元朝自己左側伸手:“菱月,取錠銀子給我,一會兒也好給段三娘。”


    菱月很快將銀子交給她,隻是……這手感怎不大對?


    菱月手何時這般大了,她是自己的貼身丫鬟,手怎這般粗糙。


    陳姝元扭頭看去,才發現認錯了人,菱月早不曉得被擠到哪裏去。


    “物歸原主。”這人笑了聲道,“卻不曉得魯國公就是這般教導子女,動輒便拿銀子辱人。”


    他指了指陳姝元手中的銀子,正是方才菱月給他的那錠。


    陳姝元有些尷尬,對他福了福身,便往邊上走。


    對方對不依不饒跟著她,又道:“還有,我並不吃人。”


    這話倒也不算得準確,成婚那些年,也不曉得吃了多少回,趙慎看著這頭戴帷帽的小娘子道。


    陳姝元又行了萬福。


    趙慎道:“這就是陳家的規矩?”


    小娘子被逼急了,忽一把掀了帷帽,怒視他道:“堂堂安王爺不曉得非禮勿聽的道理麽……”


    隻說了一句又覺不對,兀自嘀咕:“壞了,我應過三郎不與你說話的。”


    趙慎啞然失笑。


    麽噠,謝謝小可愛們的支持~


    第七十五章 番外2   陳姝元&趙慎(2)


    再晃神,陳姝元已遠遠跑開了去。


    趙慎低頭一看,地上掉了塊帕子,上頭繡工著實不怎麽樣,幾朵桃花繡得歪歪扭扭,難怪都未曾見她做過女紅。


    男人指尖緩緩摩挲著角落裏那“撫撫”二字,忽輕笑出聲來。


    他對身後追上前來的小黃門道:“回罷。”


    陳姝元回府之後才發現自己丟了帕子,不過她倒不曾放在心上,轉而去父親母親院子中請安。


    如今尚在正月裏,父親因曾任兗州指揮使,身有舊疾,近來一直在府中休養。


    不想陳知瑞和陳知璟人也在,陳知瑞年十六,隻比她小了一歲不到,聽說當時母親生了她尚在坐月子,陳知瑞那頗受父親寵愛的姨娘便挺著個大肚子來正房了。


    陳姝元向來不喜陳知瑞,自院子出來後,便喚了陳知璟道:“三郎,你我一同回去。”


    她這三郎幼時看著還好,這一兩年愈發沉穩木訥起來,有時瞧著根本不像個十來歲的小郎君。


    “長姐。”陳知璟走來十分恭敬作揖道。


    陳姝元覺得好笑,這孩子身量才到自己耳垂處,尚在國子監小學讀書,偏愛端得老成持重的樣子,她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臉:“陳三郎,今日功課做完了沒。”


    陳知璟避無可避,皺眉讓她給蹂躪了回。


    陳姝元笑著道:“三郎,明年你升太學,按著宗子試法,十取其五,可莫要叫母親丟臉才是。”


    陳知璟著實難將麵前這陳姝元與印象中的長姐看做同一人,畢竟沒有哪個像他這般,活了三輩子。


    第二世的時候,他年紀已經很大了,他親自將她葬在陳家祖墳內,並囑咐次子不得忘了她的香火供奉。


    他下意識去摸腕間佛珠,才發現那地方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他對陳姝元道:“自不會。”


    -


    陳知璟沒想到那人竟會找上門來。


    他約自己在崇明門附近的酒樓見麵,這處離國子監不遠,他看向來人,作揖道:“安王爺,不知您尋我來?”


    他倒是曾在別處見過這人一兩麵。


    “坐。”趙慎與他道,又起身倒了盞茶遞給他。


    陳知璟默默接過。


    “陳三郎,你累不累?”趙慎敲了下桌沿道。


    陳知璟蹙眉看他。


    “萬勝街那兒住了對父女,女兒年僅三歲,祖籍虞城縣石溪村,聽說京中貴人看中他家做傘的手藝,特意尋到汴京做個掌櫃。”趙慎道,“一年管吃管住,另給三百兩銀子,魯國公世子好大手筆。”


    他從袖中取了粒珍珠擱在桌案上:“這進貢的珍珠,倒隻成了個稚兒手中的彈珠。”


    “官家今日尋我來是興師問罪麽?”少年郎聞言,木著臉淡淡道。


    趙慎一怔,怕是沒想到他這麽輕易便承認了,他搖頭。


    “那臣便先告辭了。”陳知璟道,“您放心,我陳家斷不會再與您為難,你若不如意,我可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入仕。”


    趙慎攔住他:“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知璟嗤笑一聲道:“官家仍想娶長姐麽,可惜家中已替她相看了門親事,到時便是皇太後,也不好亂點鴛鴦譜。況您忘了,她至死都不願意與您一處。您雖與她夫妻一場,但您何曾真正在意過她,您配不上她!”


    可歎他那長姐,兩世都跟這人走了。


    陳知璟繞過趙慎,抬腳離開。


    這親事是陳知璟與趙慎胡謅而已,他看這世家子弟,竟沒能配得上長姐的。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惜是個短命鬼,就是官家次子裕王爺,後頭死後,讓趙慎封了個庸王。


    前世裕王爺就沒能鬥過趙慎,何況這輩子,陳知璟可不希望長姐守一輩子寡。


    二月下旬,朝廷省試放榜,陳姝元閑來無事,領著菱月出門去瞧熱鬧。


    她過了年便十七歲,縱然父親母親想多留她在府中些日子,卻也到了該相看的時候。


    陳姝元手搖著團扇站在貢院附近往人群中看去。


    菱月道:“娘子莫不是想學人榜下捉婿,可有合心的?”


    本朝素有榜下捉婿的習俗,不少富紳人家的娘子便帶著下人在這禮部外頭守著,不是什麽稀奇事兒。


    “也不是不行啊,我再看看,若有合心的便再好不過,省得母親每日操心。”陳姝元笑著說道,心想隻沒幾個好看的,上回見到的那人長得倒不錯,可惜如三郎所說,的確不是什麽好人。


    然而身後卻傳來聲悶笑。


    陳姝元扭頭一看,竟又是這人。


    她不甘不願地屈身萬福道:“安王爺。” 趙慎令她起了,與她道:“方才我瞧過那榜上,前頭五十位,就沒有三十歲以下的,想來俱已婚配。其餘縱然金殿唱名,也定然二甲開外,堂堂國公府嫡長女,難不成想嫁個不入流的小官。”


    陳姝元覺得此人不可理喻,便他出身天家,也斷沒有這般侮辱人的道理。


    小娘子畢竟年少,自幼無不被人捧著哄著,她眨了眨眼,眸子微微泛紅怒視他:“我便是嫁了,與汝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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