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還不都是你們這幫臭女人害的!」


    白衣少女滿臉通紅,從天窗跳回車廂,過了一會兒,車身激烈搖晃,傳出乒乒乓乓的巨響,夾雜著喧嘩笑語。一名三十來歲的婦女從隔壁車探出頭,罵道:「喂!收斂點!打壞器具我叫你們跳脫衣舞!」


    「呀~~~羅蘭要跳脫衣舞嗎?好期待啊!」


    「去!那架豎琴分明是你們打破的!」


    「砸壞皮鼓的好像不是我們耶……」


    婦女額上青筋直冒,爆發出一聲怒吼:「你們這群混蛋!!」


    「沒關係啦,媽,這點小損失,隻要羅蘭朝客人多笑幾下就搞定了。」


    「我宰了你們——」


    ******


    好熱……這是他唯一的意識。身體仿佛在火爐裏,受著烈焰灼燒,壓倒性的熱量占據四肢百骸,蒸發他本就稀薄的意識,再度喚醒沉睡的記憶。


    ******


    「羅蘭,你母親去世了。」


    年過四十卻仍風姿綽約的婦女一臉嚴肅,對麵前做舞者裝束的金發少年宣布噩耗。少年有一張猶帶稚氣的麗容,穿著紗裳長裙的模樣就像一個真正的絕色少女。


    「啊……」少年低呼,摸了摸婦女的手臂,「真看不出來,老媽,你是幽靈嗎?」


    「笨蛋!我不是說我!是你的親生老媽!」


    少年垂下手,露出淡淡的笑容,冰藍的雙眼卻是一片冰冷。


    「我沒有母親。」


    「羅蘭……」婦女才開口,被少年冷聲打斷:「媽,我不想聽有關那個女人的任何事情,我是你的孩子,你是我唯一的母親,我沒有其他母親。」婦女默然。


    「羅蘭。」


    一旁傳來怯怯的呼喚,少年轉過頭,綻開由衷的笑容:「抱歉抱歉,伊芙,讓你久等了,我們去外邊,今天我教你劍舞,就是可以把看不順眼的人宰掉的舞蹈哦!」


    「可是我沒有看不順眼的人……」


    「沒關係,將來會有的。」


    「羅蘭。」婦女喚住兩人,「就算你不認她,你的父親昵?我一個人可沒辦法生下你啊。」


    少年回過頭,微微一笑。


    「我也沒有父親。」


    父親,母親,都是他半生逃離,半生打倒的對象。


    他又夢見了流著血的黑色巨龍,「他」的父親,前黑龍王,倒在他的腳下,龐大的屍首漸漸冰冷。其他同族畏懼的眼光,他的口角流著綠色的鮮血,一直流淌到胸口的鱗片,血液從灼熱到冰冷。


    錯亂的記憶裏,他又看到一具棺木。


    棺材裏躺著一個女郎,懷裏抱著一個粉色的繈褓。他伏在妻女的屍體上,流不出眼淚,比寒冬更冰冷的寒意刺進心底,一遍遍拷問著他,譴責著他的罪行。那個小小的繈褓裏麵是殘缺不全的屍骸,他未出世就夭折的女兒,而棺材裏的,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親生妹妹。


    弑親者。


    罪龍……


    罪人……


    ******


    羅蘭!


    一個深沉的意識呼喚他,他明白來自誰,那是與他共生的存在,和他血脈相連的存在……


    昏暗的夢魘散去,他竭力抽離自己的意識,過去的記憶糾纏著他,強烈的罪惡感和負疚要把拖入自己製造的煉獄,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墜落下去,朝著盡頭的一束光走去,那是一麵染上了鮮血和罪孽,但也代表他不變理想的旗幟……


    我要成為一個為百姓謀福祉的王,這是唯一能夠贖罪的方式。


    沁涼的濕意貼上臉,為他掙得一絲舒暢,熱量隨著恢複清醒的神智退去。


    盡力撐開千斤重的眼皮,映入視野的是燦亮的金色陽光,深深刺痛已習慣黑暗的眼睛。他眯起眼,慢慢適應光線,看見一隻握著毛巾的纖手。


    “羅蘭?”


    那是一個柔和清脆的女聲,隨後響起的是個更加驚喜的呼聲:“大人,你醒了?”


    羅蘭閉上眼,感知身體的狀況,首先是額頭的觸感,看來至少他的前額有遮擋物,然後用心聲安撫體內一個與他共生的存在,讓治愈的神力緩緩運作,因為他不確定環境是否安全。


    “艾德娜,退下。”


    “大人!?”紅發侍衛發出驚訝不解的聲音。冰宿卻會意,伸出手,輕輕摩挲金發青年汗濕襯衣下的肩膀,示意安撫,然後說道:


    “艾德娜,再打一盆水。”


    艾德娜似乎理解了什麽,默默端起水盆離開旅館的客房。確定門關上後,冰宿小聲詢問:“你現在可以戴額冠嗎?”羅蘭簡短地點了下頭,於是冰宿解開手帕,拿掉降溫布,重新將神器「深海的歎息」戴回他的額頭。


    見他確實無恙,冰宿進一步說明:“你的頭上一直綁著我的手帕,我沒有讓他們解下。”


    羅蘭再次點了點頭,被窩裏的手指動了動,發覺全身虛軟,這場病來勢洶洶,猝不及防,未免他人懷疑,他也不能太快讓自己痊愈:“扶我一把。”


    在茶發少女的攙扶下,金發青年坐了起來,下意識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水杯,冰宿立刻拿起來,喂他喝了兩口,見對方有點驚訝的眼神,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的理想是醫生,當然要學會照顧病人。”眼前是現成的實驗對象。


    東城城主忍俊不禁,意外發覺有個知道自己秘密,能幫忙隱藏秘密的人,感覺挺不錯的,就像一起做壞事的搭檔。


    “醫師怎麽說?” 冰藍色的眼眸閃動著好奇的光芒。


    “傷寒高燒,積勞成疾。”冰宿有條不紊地道,幸好來的不是那種什麽病都放血的庸醫,認真把了脈,開了藥方,這樣看來伊維爾倫民間的平均醫療水準不差,隨便一個小鎮醫師也不是水貨,側麵看出羅蘭的基建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而且在隨行的一位騎士快馬報信後,從賽羅斯鎮附近的黑鐵郡來了一位白魔法學院的老師。那裏是礦工城鎮,所以配備了比較齊全的醫療力量。


    當然,白魔法對羅蘭的病情毫無幫助,冰宿因此確認了他體內真的有協調神的神力,至少有光係和生命係的力量,她還感到水係的波動。而神力會相互中和,唯一的辦法是等羅蘭的熱度下去,恢複清醒,他就能自我療傷。


    所以當下,冰宿把水杯放下,豎起枕頭,讓對方靠在上麵,伸出手,觸碰他的額頭,果然退燒了。


    感到她手指的溫度,羅蘭怔忡了一下。


    這時,響起敲門聲:“大人,冰宿,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


    艾德娜幾乎是急匆匆地衝進來:“大人,你沒事了吧?”羅蘭輕輕咳了咳,“小毛病,明天你就會看到一個生龍活虎的大人我。”


    “哪裏是小毛病!你知不知道我們快被你嚇死了?你昏迷了兩天耶!”城主隨侍武官重重放下臉盆,“昨天還燒到40度,醫師說你是長期熬夜,三餐不規律,一堆惡習累積下來的毛病,以致氣虛體弱,容易頭疼腦熱,非得好好調養一陣子,所以你這次生的病真的不小,必須認真看待!”


    羅蘭有些頭痛地揉揉太陽穴,“我答應你今天會乖乖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明天,如果不發燒了,我們就上路。”艾德娜還是勸說:


    “大人,既然你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何不中斷巡禮,回上界休養呢?”


    “我難得下來一趟,不去完該去的地方,下次出來還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羅蘭聳聳肩,“你也知道宮裏那班老家夥有多囉嗦——對了,艾德娜,你代我寫封信給法利恩和克萊德爾,告訴他們我會晚幾天回去。”


    其實,羅蘭這次出遊除了探望伊芙的傷勢,為北地將士運送補給,還有個最重要的目的:實驗魔核光炮的威力,地點就是東城與暗黑島的獸人交戰的摩斯海峽。另外,他也想親眼看看高架水路的運行情況,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他在絕境長城時已親自去過源頭天境雪山勘察,現在隻差東南方的水源藍鏡湖。


    身為羅蘭的秘書官,艾德娜當然清楚這些行程,隻是她擔心主君的身體,才勸了一句。但她知道,自己的主君雖然平時很好說話,可一旦牽扯到公事,他的決定就是雷打不動,任誰也勸服不了他。


    見艾德娜神色懊惱,冰宿理解她的心情,之前羅蘭在已經感冒的情況下還爬雪山,實在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難道因為他有神力護體,就可以這麽糟踐自己?


    對醫生而言,不配合的病人最為可惡。


    於是她故意道:“要讓艾德娜給你洗洗臉,擦擦身嗎?”


    “什麽?”羅蘭露出呆滯的眼神,有不妙的預感。


    紅發侍衛會意,重重一哼:“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這兩天你已經被我和冰宿看光了。”身材還真不錯。


    “咳咳咳!”這下的咳嗽聲一點不是偽裝,羅蘭不明白為什麽不是男性來照料他,為他翻身之類,雖然也不是他喜歡被同性看,可是這樣會免除很多尷尬啊!


    隨即想到他的聖紋,羅蘭沒話說了,隻好默認了冰宿的安排。


    冰宿瞥眼間,確定羅蘭還不知道一件事,不然就不會這麽輕鬆,還關心看光的小問題。


    擦身時,她發現他左後肩有個胎記一樣的龍爪,是象征龍之誓約的龍紋。


    同學邱玲對初代北城城主和銀龍王的事跡很感興趣,曾經告訴她,龍有三種誓約:平輩,也就是龍與龍騎士的關係;最高是主仆,龍族是仆從;還有龍族為了挽救垂死的愛人或親人發明,分割血脈和壽命的共生契約。


    而且羅蘭高燒囈語,艾德娜去倒水時,冰宿注意到金發青年睜開眼,一隻眼睛變成了龍睛,急忙幫他合上。


    這個人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此刻擠兌了羅蘭,冰宿心中愉快許多,道:“那等你好了自己換,先好好休息,要吃些什麽嗎?”


    “嗯。”羅蘭的表情有點困窘,“給我一碗稀粥。”兩天沒怎麽進食,他自然餓了。


    冰宿和艾德娜對視一眼,達成共識:“你喂,我去幫大人寫信。”


    “為什麽……”羅蘭說到一半,想起自己目前的狀態,閉上嘴。反正他不是喜歡逞強的英雄主義者,被女人喂頓飯根本無所謂。


    見他不反對,兩女起身離開房間,不一會兒,茶發少女端著一隻托盤走進來,上麵擺著一隻熱氣騰騰的木碗,裏麵是白粥。


    冰宿舀起一勺熱粥,猶豫了一下,放到嘴邊吹涼。羅蘭一怔,定定注視她溫柔的小動作。察覺他的視線,冰宿臉一紅,不好意思再吹下去,伸直手,將湯勺舉到他唇前。


    第一口粥喂完,一股異樣的氣氛彌漫在兩人周遭,取代了原本的和煦。羅蘭別開眼,打破沉默:“是你做的?”


    “嗯?”冰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不,是老板娘……我不會做飯。”說到後麵一句,她低下頭。盡管這不是需要害臊的事,但她就是莫名地感到羞慚。


    “幸好,不然我就要同情你未來的老公了。”


    “啊?”冰宿一呆,俯視碗裏的白粥,“這麽難吃?”


    “你可以嚐嚐看。”羅蘭臉比苦瓜,“不過,也許是我吃慣了宮裏的大魚大肉,才覺得這碗粥食不下咽,與老板娘的手藝無關。”


    冰宿抿了口粥,差點嗆死:“呸!呸!”什麽玩意兒!又苦又腥!咳嗽藥都比它好吃千倍!她豁然起身,端著碗跑向玄關。羅蘭見狀喊道:“喂喂!別把我的飯帶走啊!”他才吃了一口耶!


    “這種鬼東西,你還吃得下!我去找店裏的人理論!”冰宿不由分說拉開房門,對上一張圓圓的胖臉。


    “對不起!兩位客人!”老板娘惶恐地鞠躬,“那鍋我放在廳裏的粥,被我兒子倒了碗還沒醃好的魚子醬,我剛剛才發現,真是對不起,我這就去重新熬過!”


    “啊,原來是魚子醬啊,我還以為是刷鍋水哩。”羅蘭恍然大悟,表情和語氣都沒有惡意,卻被老板娘聽成諷刺,當下更是歉疚,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也不是很難吃。”這是羅蘭的真心話,他以前吃過更難吃的東西,“你去忙吧,不必重新熬了,我就吃這碗。”


    “這怎麽行!”冰宿和老板娘異口同聲地喊。


    “不小心讓客人吃到這種東西,我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請務必給我們一個補救的機會!”老板娘萬分誠懇地道,心中滿是感激。雖然伊維爾倫原本的權貴大部分被現任城主肅清,十年來再無壓迫百姓的貴族在民間出現,但從羅蘭等人的打扮談吐,看得出是身份相當尊貴的人,搞不好是王公大臣之類。所以她本來擔心會受到嚴厲的責罰,不料對方非但沒怪罪自己,態度還如此和藹可親。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羅蘭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好吧,那就麻煩你了。”一邊示意冰宿交出粥碗,他一邊習慣性地朝對方露出純禮貌的笑容。


    直到此刻,老板娘才看清床上的青年有張她生平僅見的俊容,雖然蒼白,仍不掩與生俱來的貴氣。柔軟的淡金色短發因為汗濕貼在額前與耳畔,更增添了一份柔弱的美感,還有那充滿魅惑力的清雅笑容,讓人完全移不開眼去。


    冰宿以略顯粗魯的動作將碗塞給她。老板娘這才回過神,慌忙行禮退下,暗罵自己這麽大年紀還發花癡。


    門關上後,少女轉過身,不悅地雙手環胸,數落道:“你連對這種女人都要放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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