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梔……”他鼓起勇氣道,“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他積攢了足夠的勢力,能與桓羨抗衡,他或許不能弑君,可若能割據一方,便再也不用受這無止境的打壓……


    也許那時,他就能帶她遠走了。


    他沒說完,急切的敲門聲已在門窗外響起。謝璟忙不迭鬆開她:“好好照顧自己,別再為我擔心了!”


    “你也是!”薛稚隻來得及回這一句。


    傍晚,桓羨又一次來了碧華宮。


    “你這繡的是什麽。”


    見她在燈下信守承諾地替他縫製荷包,他走過去,替她點了盞燈:“瞧上去看著像是龍?是給我的?”


    她不理,依舊專心致誌地穿針引線。


    她身上沁著淡淡的月麟香,她自己或許不覺,旁人卻能聞見。那是尚宮局熨燙衣服的香,隻能來自在宮中換過衣服的謝璟。


    這卻是芳枝沒有告訴他的。想來,是故意隱瞞。


    桓羨默不作聲地看了她沉寂的眉眼一瞬,突然笑著問:“今天和老情人見麵,梔梔開心嗎?”


    “哥哥想要什麽樣的答案,盡管說便是,我都可以說給你。”薛稚頭也不抬地說。


    他笑了一聲,在案桌的另一側坐下,玉指在案上輕敲了兩下:“梔梔這脾氣近來可是見漲。 ”


    他放她去見他,隻是一種來自上位者一時心血來潮的大發慈悲,可他二人竟敢卿卿我我。


    “怎麽樣,既然這般舍不得謝璟,要不,等此次出征回來,我就讓他進宮來侍奉你,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好是不好?”


    他低聲誘問,邊說邊注意著她臉上的神情,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也不放過。


    他語氣竟似懷揣著幾分認真。那一刻,明知是詐,薛稚心間也不受抑製地狠狠一顫。


    桓羨將她的猶豫看在眼中,臉色陡然冷了下去。


    抬起眸來,視線對上,他眼裏的陰鷙冷漠盡收眼底。


    薛稚心間有如脫兔亂跳。


    他會殺了謝郎的!


    她毫不懷疑這一點。


    “你把我當成什麽?”她竭力平靜地道,目中卻已含了幾分嗔怒,“我和他已經約定分開了,芳枝不曾告訴你嗎?已經遂了你的願了,你為何還要這般苦苦相逼?!”


    這一聲幾乎聲嘶力竭的質問,桓羨臉色微變,卻又很快恢複如常,他不置可否地反問:“兩個人服侍你,不好嗎?”


    卻聞一聲撕裂,薛稚持起案旁金剪對著才繡了一半的飛龍便刺了下去,原本巧奪天工的繡圖就此一分為二。


    桓羨臉色陡然一沉。


    “開個玩笑而已,你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何苦糟踐自己的心血。”


    又似笑非笑地說:“梔梔若肯將心全交給哥哥,哥哥何至於這般打趣你?歸根到底,是梔梔自己還想著謝蘭卿,我進來了半晌也沒見你發覺。既如此,哥哥又豈能不成全梔梔?”


    心中則想,她若真敢同意,他便將謝璟閹了進來做宦官,日日看著他們廝守!


    “這玩笑並不好笑。”薛稚別過臉去,一顆心仍在胸腔裏輕微顫動。


    知他是打趣,她並沒有多當真。但,最初的時候,她竟會有片刻的猶豫……


    這又算什麽呢?當真是被囚久了,麵對他一點點讓步,就下意識願意屈服麽?


    不,這絕不可能。


    蓮央說的沒錯,她無法反抗他的囚禁與暴行,但至少這顆心得幹幹淨淨的。怎麽能還想著猶豫?何況是如此荒謬的讓步……


    桓羨微微正色,將人摟入懷裏,又習慣性地去摸她脈搏。


    夏日衣衫輕薄,這般肌膚相貼,彼此皆可清晰感知彼此的輪廓。


    突然貼近的灼熱使得薛稚下意識想甩他一巴掌,見他不似亂來,隻好僵硬地忍下。


    “說說吧。”


    耳後又傳來話聲,少女如竹纖細的玉骨被扣在他修長如玉的手指間,桓羨自身後貼近她,語聲溫柔:“為什麽總沒能有孕?是不是梔梔背著哥哥,吃什麽避子藥了?”


    薛稚心間有鬼,麵上一片薄紅,隻好強作羞惱地回頭嗔他:“是哥哥自己沒用,怎麽還怪起我了?哥哥自己怎麽不去吃藥補補?”


    桓羨“嗬嗬”冷笑兩聲:“胡言亂語。”


    他心情不錯,見她眉眼薄嗔煞是嬌媚倒也沒發作,將她放平在自己腿上,手捧著她柔嫩有如蘭花的臉,屈指在那瓊雪似的鼻尖輕點了一點:“我有沒有用,梔梔不知道?”


    薛稚麵上赧色更深,薄怒似地瞪他。


    他又微微收斂笑意:“行吧,沒有孕也好。”


    “此次親征,我打算帶你一道去,也順道去看看你的伯父堂姐們。朔州風光奇絕,你會喜歡的。”


    三日後,七月初七,丁亥,車駕發京師。


    十五,乙未,碧華宮大火,在此修道的原樂安公主清悟娘子不幸去世。帝哀之,命留守朝中的禮部官員以後禮下葬。


    然而這個時候,薛稚本人卻已身在北去的車駕上了。禦駕已經度過淮南,往大楚的最北端朔州進發。


    京中一應事務桓羨都已做了周密而詳盡的安排,朝政由萬年公主與梁王共同主政,陸升身為尚書令反在其後。


    而謝璟擔任中護軍,負責統管全城禁軍,穩定京畿及周邊地區局勢——自然,他也並非全心全意地相信他,還留了一招後手。一旦謝璟圖謀不軌,便會有人宣讀自己事先留下的密詔,將其就地格殺。


    除此之外,為防陸氏在其走後作亂,此次親征,他一並帶上了原為文官的陸韶,然而落在外人眼裏,卻是陛下對陸韶格外親重,是帶在身邊前往北境刷資曆的。


    八月初,車駕抵達冀州,與集結完畢的大軍會合,繼續北行。並於八月中旬抵達了並州。


    並州城門之外,早有女郎紅衣怒馬奉命等候在此,手持紅纓槍,頭戴鳳翅盔,英姿獵獵,飛揚如火,正是朔、恒二州刺史薛承第二女——薛嬙薛星嵐。


    作者有話說:


    第64章


    並州近胡地, 黃榆落故關。


    已是八月,從夏景璀璨的江南進入北方, 一路行來, 愈近並州,入目的景色便愈荒涼。


    車駕行過之處,大片大片的荒地, 有時行過百裏才能見到一二村莊,實是與江南佳麗地截然相反的景色。


    車內, 薛稚悵悵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這裏怎麽這麽荒涼。”


    她織金蹙繡的裙擺若落花鋪在車上, 在投射入窗的陽光下折射出如金璀璨的色彩。車內另一側, 桓羨背後墊了個隱囊,正倚車壁而坐, 目不轉睛地看著才自朔州送來的軍情急報。


    即使是官道,馬車也做過特殊的減震的處理, 行走其上依舊不免搖晃。他疲憊地揉揉眉心, 道:“因為連年的戰亂吧。”


    “這裏,在一百年前還是胡人的地盤, 後來雖被第一代衛國公收回, 但多年的戰亂使得這裏的土壤寸草不生,曆經百年才好轉了些。”


    至於人口, 則更好理解。幾百年的戰亂使得北方百姓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就算過去百年,也不可與富庶的江南相比。


    薛稚回過眸來:“那, 朔州是不是比這裏還要荒涼?”


    “嗯。”桓羨道。


    “哥哥真的要上前線?”


    沒頭沒腦的一句, 兩個人皆是一愣。對上他略帶考究的視線, 薛稚莫名臉上一紅,訕訕垂下了眸。


    她其實是想問,朔州離前線更近,他真的會上戰場嗎?


    可他不是暈血嗎?要在戰場上暈倒了可怎麽辦。屆時軍中豈不是大亂?


    這本是憂心國事,但說出來,就好像在關心他一樣,故而噤聲不言。


    桓羨卻看出了她這點隱秘的小心思,故意含笑睨著她:“怎麽,梔梔擔心我?”


    “沒有……”她生硬地解釋。


    卻被他拽入懷中,後背緊緊貼上了他前胸,她嗔惱地掙紮了下,掙脫不掉,男人清醇柔和的聲音卻自耳後響起: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一戰決定了我大楚此後幾十年甚至近百年的安定,如若勝利,柔然人至少幾十年內都不敢犯境,我才能騰出手來,營建新都,整頓吏治,發展民生……所以不管怎麽樣,我都必須親征。”


    “哥哥要遷都?”她這時才有幾分回過味來,前時帶她去洛陽的用意。


    “是啊。”他倒沒有閉口不談,罕見地與她解釋,“國都離北方太遠,控製力有限,就如這一戰,我不親自過來,隻怕有人會投敵。”


    “邊塞上龍蛇混雜的,刀劍無眼,所以,為了國家大事,梔梔就不要亂跑了,好好待在朔州城裏,不要讓哥哥費心,好嗎?”


    他自身後摟著她,耳鬢廝磨,竟有幾分放下身段哄她的意味。


    薛稚被說中心事,臉上滾燙,別過臉沒有應聲。


    車馬粼粼,平穩行走在黃沙漫漫的原野上,桓羨微微闔眼,摟她在懷,享受著這兄妹間難得的和軟時光。


    這一戰是必須要打的,現在不打,將來也會打,也好在是此時,若是發生在他征調大量民夫、開始營建新都之後,國家財政的壓力隻會更大。


    原本是不該帶她來的,她在身邊,他總會分心。然而太皇太後、太後、甚至桓瑾,就沒有不向著她和謝璟的,把她一個人留在京師裏,他不放心。


    禦駕很快抵達並州城下,先與奉命前來迎接的朔州刺史之女薛嬙碰上了麵。桓羨匆匆走下馬車,不待對方行完禮節便問:


    “前方敵情如何?”


    “回陛下,眼下敵人大軍駐紮在懷荒、柔玄二郡,越有二十萬之眾。曾於上月廿十、本月初一、本月初十進犯過三次,都被家父擋了回去。眼下朔州局勢平穩,糧草馬匹尚且充足。”


    薛嬙口齒清晰,對答流利,倒與桓羨方才所覽的、自前線發回的戰報一致。


    她抱拳屈膝行過軍禮,便抬頭相見,得見天子容貌,著實愣了一愣。


    無它,這位天子容貌實在太過昳麗,頭上十二冕旒,身著玄黑朝服,身姿清瘦挺拔,身在秋草蕭瑟的茫茫背景之中,實如神祇俊美。


    怎麽看也怎麽像是太平天子,實在想不到竟會有親征的勇氣。


    那馬車裏明顯還有人,但天子未言,她也不能過問。


    直至進入事先安排好的驛館,左右無人,才見他親挑開馬車車簾,一隻白如玉蘭的纖纖玉手自簾中伸出,隨之走出個容貌秀美、有如月下白狐一般縹緲清靈的少女。


    她一張臉隻有巴掌大小,春山眉黛,秋水盈盈,顧盼一轉間,便似千朵瓊枝開綻的玉似澄華。


    “過來。”天子朝她伸出另一隻手,直接將人打橫自車上抱下,“見過你堂姊。”


    “堂姊。”薛稚有些緊張地道。


    薛嬙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過來。


    十八從叔曾有一位遺腹女,是那位禍水一般的異族嬸母生的,自幼隨母長在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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