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骨子裏的偏執與瘋狂,就從未真正改變過。


    所以,她不能再這樣與他冷戰下去了。雖得了一時的清淨,卻終究逃不掉。她要如蓮央所說,嚐試著拿捏他,麻痹他,然後找尋機會離開。


    不管去哪裏,隻要逃離他……


    次日一早,桓羨將她自睡夢中搖醒,要帶她去爬洛水東岸的紅葉寺。


    此寺為前朝北方虜國接待自印度遠道而來的高僧所建,寺中種植著許多被高僧從印度帶來的奇花異草,非中土所有。


    山寺靜若無人,當薛稚環著兄長的脖子被兄長背上山寺之時,一眼便瞧見了山門下密林間種植著的正當花期的白色花卉。


    ——曼陀羅,傳聞裏華佗用來製造麻沸散的主要原料。


    作者有話說:


    查資料的時候發現曼陀羅是用來閹割動物時候麻醉的……嘖嘖嘖


    龍燈參考遇龍河啦。


    第55章


    “怎麽了?”


    她注目的時間太久, 以至於桓羨也發現了。她低下雲鬢,髻上的一支蟬釵由此墜落在他懷中:


    “那兒的胭脂花很好看, 我想摘一些, 回去做蔻丹。”


    “木藍。”


    她給侍立在旁的木藍使了個眼色。


    那叢白色曼陀羅之畔的確種植著大片大片紫紅色的胭脂花,其色鮮豔,可做蔻丹胭脂。


    還種著些黃色與紫色的曼陀羅, 尤其後者,和胭脂花從顏色上瞧起來也並無什麽不同。


    不過木藍這丫頭向來單純得很, 就看她懂不懂得她的意思了。


    桓羨瞄了一眼,將她放下來, 拾起那支蟬釵:“走吧, 別玷汙了佛門淨地。”


    隨行的官員皆已在清晨離去,兩人並未大張旗鼓, 而是扮做了尋常香客,入寺拜佛。


    桓羨其實並非是虔誠的釋教徒, 但想到那個未及出世就被他親手殺害的孩子, 總有幾分歉疚,所行之處若遇寺廟, 總要供奉海燈, 捐些香油錢,為他祈一個來世。


    紅葉寺的住持認出了天子, 畢竟這一帶都因天子的蒞臨而封鎖起來,此時能夠上山的不算天子本尊也是隨行官員。然他既不願透露身份,便也佯作不知地接待了他們。


    二人在寺中略坐了一會兒,供奉海燈的時候, 木藍就在山門旁的密林間采摘胭脂花。這時有小沙彌走過來:“女施主是在采摘胭脂花嗎?”


    “不過要注意些, 那幾叢都是曼陀羅, 微毒,可入藥製造麻沸散,是小寺種來治病的,姑娘可不要采錯了。”


    他本是好心提醒,卻令木藍本不靈光的腦子突然靈光一閃,脆聲應下,待其走後迅速捋下一把曼陀羅,全壓在花藍底下。


    等去到寺廟裏的時候,兄妹二人已經供上了海燈,捐過了香油錢。


    當著陛下和芳枝的麵兒,木藍大大方方地捧著小竹編花籃走上去,邀功似的捧與她:“女郎,夠了嗎?”


    薛稚還當她不懂,奈何桓羨也在,也隻得道:“再去采些吧。多摘些,染出來的指甲才會漂亮。”


    桓羨瞄了她主仆二人一眼,薄唇無聲一揚,並無拆穿。


    回到城中,桓羨繼續去處理公事,主仆二人就在後院子鼓搗那些新采摘的曼陀羅花和胭脂花。


    當薛稚看到掩藏在花籃底部的三色曼陀羅花時,不由微微驚訝。


    “看不出來,你還挺上道。”她讚許地看著木藍。


    “那當然了,我很聰明的!”木藍得意地道,又壓低聲音,“公主去前院吧,奴來處理,免得芳枝姐姐待會兒要尋過來了。”


    她雖不明白公主想做些什麽,但既是公主想做的事,她就一定會幫她做到。


    薛稚雖回到了前院裏,這時芳枝來稟洛陽郡守求見,考慮到對方是此地的父母官,又出身陳郡謝氏,遂命人將其帶了進來。


    謝誨進來後即端端正正行了個禮:“下官謝誨,拜見樂安公主。”


    “太守不必多禮。”薛稚清音娓娓。


    謝誨站直,壯著膽子瞥了眼懶懶倚在梨樹下貴妃榻上的公主。黛眉水目,雪膚花貌,一襲雪青色衫子,髻上一隻累絲金鳳流蘇在微微春風中輕搖。


    她淡淡地掃過眼來,就如同瀲灩的春景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裏,人在梨花之下,竟是滿院的春色也及不上的姝麗。


    老太守莫名鬆了口氣,抬袖去擦額上不知因何攀出的冷汗。


    這幸虧得是個公主,是陛下的姊妹,否則以這樣的顏色,若入掖庭,自己精心挑選的那十數個美貌少女還有什麽用?


    三兩語的寒喧之後,他即說明來意:“陛下庶務勞累,下官這做臣子的不能事事親臨照顧,實在惶恐。遂挑選了些良家女孩兒來伺候,想請公主好好提點提點她們。”


    薛稚轉瞬明白過來。


    這是要她做平陽公主,給漢武帝獻李姬、子夫呢。


    給桓羨添堵的事,她自是欣然接受:“提點說不上,太守有心了。芳枝,把人領下去教教規矩吧。”


    芳枝有些躊躇:“公主……”


    她莞爾微笑:“無妨,這也是謝府台的一片心意。”


    謝誨不期她會如此好說話,千恩萬謝地走了。芳枝忍不住開口:“公主何必這樣呢,公主分明知道以陛下對您的心意,是斷斷容不下別的女子的。”


    心意。


    薛稚於心間冷笑,見色起意、罔顧人倫的心意麽?


    麵上則是微笑:“他收不收是他的事,既然是謝府台一片心意,我就代他收下吧。”


    芳枝欲言又止。


    傍晚,桓羨回到行宮之時薛稚已經鼓搗好了清晨所摘的胭脂花,兌了樹膠指甲花等物,全做了蔻丹。桓羨麵色不善地走進來:“聽說謝誨給我送了幾個女的,你都收下了?”


    他已聽說了謝誨白日來送女人的事。


    “是啊。”薛稚拿了小刷子點染新做好的蔻丹一點點往指甲上塗著,“謝太守也是一片好意,為什麽不收。”


    桓羨的眉已經皺了起來:“梔梔……”


    他該說什麽?說隻想有她其他人根本看不入眼?可他九五至尊,說這些話未免太過低聲下氣,因而隻是皺眉:“為什麽?不是昨天才說了要和哥哥在一起?”


    怎麽能想著還送別的女人給他?難道她和謝璟成婚,也會想著給謝璟送女人?


    “不為什麽。”她眸色平靜,“哥哥早晚要三妻四妾的,我提前適應一下。”


    他劍眉皺得欲緊:“你明知道,我隻想有你……”


    薛稚歎著氣道:“哥哥或許現在喜歡我,但那隻不過是因為我還年輕,我還美貌,哥哥也對我心懷愧疚。再等個幾年過去,梔梔人老珠黃,可就未必了!”


    頓一頓,忽又抬眸直直望他:“哥哥要是不高興,也可以反送我十幾個麵首。公平起見,以後哥哥納了妃嬪,我也去找旁人。”


    這話裏竟有幾分拈酸吃醋的意味,桓羨忍俊不禁,原本凜繃的麵容也緩和下來。


    原來症狀在這裏呢。


    約莫是幼時經曆,讓她太害怕被拋棄,故而一直患得患失,不過這反倒映證了他之前的想法,之所以從前會選擇謝璟,不過是因為覺得謝璟能給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他不能罷了。


    否則,區區四年,怎抵得過他們相依為命的七八年?


    他伸手捏了捏妹妹雪白玉頰,假意含嗔道:“就這麽愛吃醋?”


    她冷哼一聲,似賭氣般轉過頭去。桓羨眼中溫軟下來,自身後掌著她肩,望著鏡中目含醋意的少女道:“好了,哥哥願以王朝的壽命起誓,此生斷不會有旁人,不會丟下梔梔。”


    “否則,就叫我享年不永,死後也成孤魂野鬼,無人祭祀。”


    真正應該擔心會被丟下的是他自己才對。


    薛稚在心間道。既然他喜歡這些拈酸吃醋的小把戲,她就表演給他看。


    然這誓言的確許得有些過了,她眉眼間不由得透出一絲柔軟,有些無奈地道:“倒也不必發這些誓……”


    倘若他肯放過她,她也就並不會恨他恨到想他去死的地步……放過她,對彼此都好。


    “無妨。”桓羨道,抓過她手攥在手裏,一點一點替她塗著指甲。銀鏡中映出的眉目溫軟含笑:“梔梔不是想聽麽?以後,可以天天說給梔梔聽。”


    又三日,天子結束了在洛陽的全部行程,啟程前往陳郡看望已經致仕的衛國公,以及衛國公那閑雲野鶴的父親、上一任衛國公謝瑍。


    薛稚已經暗中配置好了那副麻沸散,不期想竟等到這樣一道命令,以為他是又動了敲打她的心思,提心吊膽了一路。


    但好在,他似全然相信了她那晚的說辭,不曾懷疑,也就沒有動用衛國公夫婦脅迫她的心思,沿途與她說說笑笑,心情十分愉悅。


    至於先前謝太守送的那十幾個美人,則於次日便分賜給當地未有婚配的軍士,老郡守自覺鬧了笑話,顏麵盡喪。


    卻也有個鬧得不甚愉快的插曲。


    離開洛陽之時,那位跟隨北來的江禦史再一次上諫,極力在諫書中控訴天子與公主同輿而行與禮不合,並將高度上升到亡國之君的地步,天子龍顏大怒,一氣之下,直接將江泊舟貶為洛陽郡丞,留在洛陽。


    那些原還對天子與皇妹同車頗有微詞的官員就此全部噤聲,江泊舟本人卻是泰然以受。


    事情傳到薛稚耳中已是他們驅車前往陳郡的路上,她在心裏為那位小江大人抱屈,不由得嗔他:


    “哥哥也未免太過胡鬧了。”


    “江禦史本是諫臣,上疏勸諫帝王過失,本是他的職責,哥哥為什麽要貶謫人家。”


    桓羨滿不在乎地挑眉:“是又如何。”


    “朕養他,是為了留著對付那些個貪贓枉法的佞臣惡吏,可不是要他調轉刀尖對付朕。這樣的人,養在跟前有什麽用?還不如將他下放在地方,造福一方百姓。”


    留他在洛陽,也還有大用處。


    江泊舟雖然是個腦子一根筋的,卻是個做實事的人,腦子也不錯。將來營建新都,還需他出力。而他若想江泊舟入閣為相,也必須要他有在地方上為官的經曆,如此,方能體會到百姓疾苦。


    但這些事,和她說了也沒什麽用。她不會理解他,隻會同世人一樣覺得他剛愎自用。


    這一句寒意森森,將薛稚未盡的相勸的話也堵了回去。她愕然張了嘴唇,最終知趣地合上。


    她再一次意識到,她先前的看法是正確的。


    他從來就沒有改變過骨子裏的傲慢與自負。一旦對她的耐心與愧疚耗盡,就又會是從前那個控製欲與占有欲強到令人窒息的桓羨。


    她才不要餘生都過這樣的日子。


    去哪裏都行,總之,不能待在他身邊……


    五日之後,禦駕到達了陳郡謝氏老宅。


    天子的駕臨使得衛國公夫婦誠惶誠恐,唯恐是因了前時兒子攜公主私奔之事前來降罪。自事發的那兩三月以來,衛國公和妻子阮氏幾乎每日以淚洗麵,好在最後塵埃落定,天子並沒有真正責罰蘭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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