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的前一日,蕭明月與宋言相見河畔。


    遠處花影搖曳,茂林蔥鬱,粼粼河水如衣帶飄繞過紅瓦,碧玉斑斕,瓊樓金闕,好一幅明澈和靜的繾綣之色。


    阿爾赫烈看著二人相見親密,臉色比美景還要平和。但隻有阿聿清楚,那張與世無爭的麵皮下隱藏著怎樣的風暴。


    阿聿說道:“看時辰,她該到了。”


    話間,有一紅衣女子緩緩入畫。


    ***


    宋言剛說完鎮北侯與廣靈王一事,蕭明月也正欲將自己身份一事告知,便見公孫翎出現在此處。


    蕭明月來時格外隱秘,確認自己沒有被任何人跟上,再看宋言見著公孫翎竟沒半分詫異,她不由心中有幾分沉鬱。


    公孫翎今日著了件朱紅色曲裾深衣,扶桑暗紋規整的織於緞麵,衣衽處紅白交疊,內嵌絲線,襯著女子的臉頰格外嬌嫩。


    她的耳畔用紅繩係著兩縷青絲,鬢角垂下的流蘇掩著眉眼流光溢彩,發髻上斜插的兩支玉簪更顯優雅高貴的氣質。


    公孫翎以往素愛穿暗色,今日的衣裳與妝容卻與往常有很大不同。或者說,蕭明月覺得自己蓮紋赤色素錦曲裾與她略有幾分相似。


    蕭明月英姿絕塵,一雙眉眼張揚又內斂。公孫翎若望著她,淺淺笑著,她知道自己若如一塊顏玉,蕭明月便是紅玨。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爭一爭。


    公孫翎含情脈脈地挽起宋言的臂彎,她溫柔道:“宋君先前協助盧將軍帶軍平叛,眼下功成歸來,陛下稱讚他智勇雙全,是有識之士,再過幾日,便要敕封為五官中郎。”說罷又對蕭明月說道,“渺渺,你放心,我們會護著你的。”


    蕭明月斂聲,盯著二人親昵的臂彎。公孫翎竟連自己的小名都知曉,她究竟從何處聽來,肯定不是宋言說的……


    “宋君,渺渺是我們的親妹妹,有些話還是告訴她吧。”


    宋君欲言又止似乎不想提及,他察覺到妹妹的目光後不著痕跡地抽離出手腕。


    “渺渺,此番進宮你大可不必憂心,阿兄有辦法助你解困。”


    蕭明月心有不好的預感,她當即追問:“什麽辦法?”


    宋言卻又遲疑了。


    公孫翎接過話來:“宋君會向聖上請求賜婚,入贅禦史府,宋君與我……”說罷她有些羞赧,“我們便會成為一家人。”


    蕭明月隻覺心口一團火焰倏地下竄起,她厲聲道:“入贅?”


    “妹妹別急,我阿父是覺得兩家門第懸殊,即便宋君有功名在身也難免招人口舌,入贅隻是權宜之計,婚後我二人還會自立府門,過自己的日子。”


    蕭明月還在惱怒二人關係,他們竟連怎麽過日子都計算好了。


    “阿兄,你怎麽能……”


    宋言本就心中沉鬱,他看著蕭明月急切的模樣,更是情緒難平,糾結非常。


    ***


    若說之前公孫玄章提出入贅,宋言還有些猶豫,可隨後鎮北侯被俘,廣靈王被擒,就連丞相府也牽連至此,朝堂政局變幻莫測。


    他立下首功之後,錯綜複雜的官場開始重新梳理。


    相比宋言與公孫翎的兒女情長,在丞相府大廈將傾之前,公孫玄章想要徹底清除傅明德黨羽,扶持忠誠年青的心腹是他當務之急。


    公孫玄章意在提攜宋言,他勸導年輕人把握住當下機會。


    宋言說:“渺渺,眼下情況複雜,阿兄三言兩語與你說不清楚,但你要信我,和親一事有辦法解決。”


    “我當然相信阿兄,可阿兄你怎會這般輕率行事?既然門不當戶不對,禦史大人因何要成全你?”


    公孫翎不難聽出蕭明月言語中對禦史府的異議,她沒有不悅之色,反倒安慰蕭明月:“有我在,我阿父必然會幫他,雖然先前錯失良機,但婚姻是大事,若以此為契機,我們還可一搏。”


    公孫翎有意無意將蕭明月自作主張留在尚林苑的事情抬出來,倒是讓宋言對蕭明月失了耐心。


    蕭明月剛說道:“你們在做決定之前為何不告知於我……”


    宋言截斷她的話:“你之前做任何事情,可與我知會?”


    蕭明月一噎,看著宋言嚴詞厲色,很是難受。


    宋言說道:“我如何安排皆是為了你好,但你所作所為可有一件如我心意?叔父在憉城望眼欲穿,你初來時也說很快便回去,可如今呢?渺渺,你以前很是聽話,為何突然變了性子?”


    “我……”


    蕭明月啞然,她怎麽就變了性子,不一直都是這樣嗎?若說突然,阿兄要成親才很突然!


    “九翁主去不去西境與我們無關,但是你,哪裏都不準去。”宋言眉心緊蹙,心中積鬱無處宣泄,“阿父走了,叔父孤身一人,你應當要更成熟懂事,以往家中疼愛你、縱容你,不是讓你長大了胡作非為,孝悌力田才是你該做的事情。”


    寸草春暉,報答恩情。


    宋家沒有一人對蕭明月有此要求。


    以前那個誇讚妹妹遠矚高瞻,目標遠大的兄長更不會說出囿她天地的話來。


    宋家兩位家主從收養蕭明月起始,從來沒有要求她知恩感恩,養老送終。他們竭力幫孩子尋找真正的親人,彌補她缺憾的人生。


    可即便宋家不要蕭明月還恩,她也是記著的。宋言此時責備她未盡子女義務,倒叫她心中萬分愧疚。


    宋言知曉她內心的軟肋,為了不讓她困守陸九瑩身側,隻能說些重話。可看著蕭明月眸光暗淡,他實在不忍。


    宋言不顧公孫翎還在身側,上前扶住蕭明月的雙肩,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你要好好聽我的話,這樣才能讓阿父放心。今後我會將叔父接來長安,咱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公孫翎隻覺自己仿佛被宋言規劃在人生之外一般,她這個最重要的新婦,未來女主人竟沒有被提及。她絞著手指,麵上有多親和,下手便有多重。


    蕭明月還未來得及惱怒,便被宋言的話澆滅情緒。她作為宋家養女,孝悌力田是本分,有何資格指使真正的少家主呢?


    她當真是好日子過多了,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蕭明月喉間發燙,眼睛酸澀。


    她喃喃說道:“一切都聽阿兄的……我不能出來太久,我先回去了。”


    蕭明月說罷轉身離去,宋言喚了一聲未得妹妹回頭。


    公孫翎眸光微動,說了一句:“怪我。”


    宋言目光還在追尋遠去的蹤影,他道:“與你無關。”


    “我聽阿父說宋家商隊的案子是禦史中丞張時年從中作梗,雖然他已被正法,可終究是阿父手下的人。渺渺會不會因此記恨禦史府呢?”


    “不會。”宋言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了解她,大是大非麵前,她有分寸。”


    “那便好。”公孫翎唇角泛笑,“我也覺得妹妹是個很有分寸的人。”


    ***


    阿爾赫烈踱步於漣漪河畔,他看著水麵星光點點一時有些沉淪。


    阿聿隨其身後默默無言,看著將軍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心癢難耐,終究還是大膽問出困惑:“將軍為何要幫九翁主呢?她若嫁來烏州蕭娘子必然跟隨,這不正好遂了將軍心願。”


    “我什麽心願?”


    阿聿鼓起勇氣繼續說道:“將軍覺得蕭娘子很有意思,若收為帳中女奴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阿爾赫烈回身反問他:“我帳中缺女奴嗎?”


    阿聿揚揚眉,試探說道:“不缺…或者缺一個?”


    “她不是奴隸,學不會伺候人。”阿爾赫烈想到那人張揚的模樣,幽幽說道,“就怕到頭來主子要伺候她。”


    阿聿突然沒頭腦的說了一句:“這麽一聽,蕭娘子與將軍尋找了十二年的小娘子倒有些相似呢。”


    話落,阿聿陡然心中一咯噔,他連忙頷首垂眸,隻敢用餘光掃向將軍。


    阿爾赫烈此時已經背過身去,無人可探他孤寂落寞的神色。他曾費勁心思尋過多人,隱藏鄉野的月靈州的神女,拋夫棄子的生母,哪一個都尋得異常凶險,難乎其難。可他最終還是找到了。


    可他真正想找的人,十二年來杳無音信,潛伏在四海十三州的所有暗線都無跡可尋。


    陸姩曾問他對於世間之事無所不通,還有找不到的人嗎?他當時回說,尋神女三年,尋生母七年,但心中所念之人至今未能尋得。這世間沒有人能無所不通,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情。


    阿聿刻意相問,便是感知出他對蕭明月的心意。可阿聿突起提起少年時遇見的那個孩子,他的心中竟也生了絲絲迷惘。


    阿聿生怕觸碰到逆鱗,他退在身後三緘其口。


    阿爾赫烈抬起手來放置頸下,片刻後,他從貼身衣領處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鑲嵌著綠寶石的狼牙。


    “若她還活著,該有十八歲了吧。”


    狼牙的溫度,是他心間的思念。


    遙遠的故人不知身在何方,離別的那場花雨,那場風暴,還有那張流淚的麵孔,是他此生難以忘懷的一幕。


    某一瞬間,阿爾赫烈腦海中的記憶將蕭明月與故人重疊,隻是須臾,便被他狠狠抽離。


    故人與她,終是不同的。


    他將狼牙妥帖地掩於衣中,看著漣漪的水麵,緩緩平和心境。


    尚林苑的仲春卻是無與倫比之色,但他的故鄉西境,也即將鶯飛草長、百卉含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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