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那日,水居遣鴻博苑的官婢給蕭明月送了一籃子雞卵。待官婢離開時,蕭明月將人拉至一旁,從袖中滾出顆珠子,繼而落進女婢的手中。


    小婢女瞧見是顆金珠子時掩不住歡喜神色,再喚蕭明月名諱已然有所變化:“姊姊,你這是……”


    蕭明月彎了彎眉眼,她低聲道:“總不能讓你白跑一趟,走那麽遠的路實在辛苦。”


    “這不好吧。”


    “你我都是奴婢,又不是主子賞的東西,有何不好?”


    小女婢笑臉如靨,抓住蕭明月的手激動說道:“謝謝姊姊,以後有甚跑腿的隻管尋我!”


    “好。”


    待官婢走後,陸九瑩從木屏後現身,她問蕭明月:“你為何不送她春桑茶?”


    “她不會稀罕的。”蕭明月麵色平和,挽著手中的木籃子說道,“官家的奴婢什麽好物沒見過,但再好的東西都不如金錢落入自己的錢囊實在。”


    陸九瑩點點頭,想起以前在掖庭宮的一些官婢,她們將最好的年華鎖於深宮後院,到了一定歲數離去時,若有錢傍身還能衣食無憂,若是沒錢隻怕是吃盡苦頭也不得善終。


    “阿渺,水居先生於你倒是有心。”


    蕭明月道:“我與他隻是朋友之意,他是個心思單純的人。”


    陸九瑩的想法與蕭明月不同,她總覺得水居心思不純,可若說他城府深沉也很牽強。陸九瑩說出困惑之處:“先生暗示於你實則有幾分考量,他邀你博弈也極有可能在試探你的心術,授藝之師這般多疑,確實叫人難解。”


    “他這般試探我,定是為了小霍將軍。”蕭明月想到霍起便有些許無奈,又說,“他二人相善,水居為小霍將軍打探幾分也無所厚非,但我能知曉水居的心思,他必然也清楚自己會顯露於行,我與他心中各有清明,不過看人看已罷了。但我相信這些並不是水居所求,他真正目的隻是想讓我去看神仙墨。”


    陸九瑩即便心裏存疑,但還是相信蕭明月:“隻要你心中清明便好。”


    “放心吧,他就算騙我,也騙不出什麽花樣來。我一個小侍女,有什麽可圖的呢。”蕭明月掂了掂籃子,眉開眼笑的,“今日春風,不講這些了。阿姊,我給你占卜吧。”


    ***


    蕭明月與陸九瑩皆坐於漆木案旁,屋外落英繽紛,飄然入窗柩。


    蕭明月坐姿慵懶,腰身傾伏,她拿了一個雞卵欲立於案麵,口中還振振有詞:“保佑九瑩阿姊順利通過考校。”


    陸九瑩唇角噙笑,也很好奇雞卵能不能立住,待蕭明月一鬆手,雞卵便立住了。


    蕭明月又拿了一個,念著新的祝頌詞:“願九瑩阿姊長樂永康,富貴無憂。”


    小小的雞卵再一次立得穩當。


    陸九瑩替她取過雞卵,遞上去說道:“為你自己算算。”


    蕭明月煞有其事地回絕:“醫者不自醫,渡人不渡己,巫者自讖有違天道。”隨而繼續擺放雞卵,念出祝頌詞,“願我阿姊覓得良婿,一生順遂。”


    蕭明月念完詞剛要鬆手卻見雞卵要倒,她心裏一咯噔,連忙以手心相護。陸九瑩倒未表現出任何驚變之色,反而掩袖笑出聲來。直到雞卵立住,蕭明月方才小心翼翼地撤回雙手。


    蕭明月徹底鬆了口氣,歎道:“阿姊,待會我將這些雞卵煮了,你吃進肚子裏便能心安。”


    “怕是你想要圖個心安。”


    “你吃嘛。”


    陸九瑩笑道:“我吃。”


    蕭明月春風立雞卵,求的是吉運,雖說是小把戲但也並非易事,陸九瑩無論怎麽做都立不起來,好在她並沒有說占卜、祝頌之詞,便也無礙。


    兩姊妹倚於窗下得來半日閑光,一顆小小的雞卵也能玩得開懷。


    院中春風再起,陸九瑩抬眸望去,她看著枝上灼灼櫻花泛著晶瑩的光輝,心中微動:“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這一轉眼入苑已半月有餘。”


    蕭明月凝眸於窗柩邊上的落英,而後回過頭來說道:“日子麽,總歸往前走的,阿姊不必傷感。”


    ***


    春風而後的日子,過得也還算平順。


    貴女們起迎朝霞晚賞落日,一雙纖纖玉手能提筆習字,亦可上山采茶,射箭禦車更不在話下。起初她們排斥射、禦之師,自蕭明月以分箭之術免於大家受罰之後,個個爭先恐後地起早上校場練習拉弓,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們要上戰場。


    射箭、禦馬都是很苦的體教,但相比於德馨殿的心靈教習,她們反而覺得在校場更為舒適自在。


    若世夫人如何瞧不出小女娘們開始有所懈怠,個個身在蒲團上,心入競技場。她先前說些嚴厲之辭不頂用,又罰娘子們上山采茶,再到後來同各自女婢去采桑,告誡效果甚微。


    水居倒覺得人多出去走走,實則有益身體康健,他讚譽女娘們提筆習字都比之前有了氣力。


    陸九瑩便是如此,蕭明月顧念她荏弱多病,除了六藝之師教習之外,還額外給陸九瑩教些活絡筋骨、強身健體的招式。至於射藝更是傾囊相授,不比校場的幾個蠻夷要差。


    蕭明月甚少陪同陸九瑩去校場,她將與阿爾赫烈之間的事情大抵都告訴了陸九瑩,可陸九瑩瞧著二人之間的齟齬隱隱有些怪異。


    蕭明月這般說道她所認為的阿烈:“此人不比水居,水居心中藏花,他心中藏虎。一隻猛虎不會救人,隻會吃人。”


    ***


    蕭明月於前日剛與阿爾赫烈碰過麵。


    那日也是蕭明月第一次見阿爾赫烈射箭,百步之外,三矢連發皆為分箭。他用的不是骨矢,而是堅硬無比的鐵鏃。


    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之聲,現場女子就屬柳文嫣射箭最好,她都難掩麵上詫愕更遑論其他人。家中父兄曾與她說過,整個南北軍就沒有幾個人能做到百步穿楊,像阿爾赫烈這般能碎矢的,隻怕更難找出相爭之人。


    女娘們心思敏感、細膩,在遇見氣概豪邁且身懷絕技的男子時,難免漸生情愫。柳文嫣望向阿爾赫裏的眼神不知不覺地柔和起來,她崇拜的強者,大抵有了一個輪廓。


    蕭明月算是明白了,那日阿爾赫烈為何說她的分箭之術是朝學暮成的東西。


    有些人,天生為強者。


    但是她不屑。


    ***


    彼時蕭明月遠離校場,她欲穿過叢林小道回雲滄苑,卻不料碰見了阿爾赫烈的仆從,烏格。


    烏格看清迎麵來人且是獨自一人之時,他突然狂笑起來。


    蕭明月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烏格顫著滿臉橫肉大步上前,蕭明月盯著對方的臉想的不是虯髯醜陋,而是覺得此人麵相漏財,估計一輩子攢不到錢。


    “小娘兒們,好巧啊。”


    蕭明月冷眼相待並不想回話,她避開烏格欲要繞道行走,豈料被對方攔了去路。烏格張開雙臂徑直去摟蕭明月的肩膀,她躲閃間卻被烏格摸了頭發。


    蕭明月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一個耳光。


    烏格被扇得眼前一陣迷糊,待他冷靜下來竟還是欣喜若狂的模樣。


    “老子就喜歡你這種有勁的!”


    烏格直接出掌要抓蕭明月的脖子,女子身段柔軟,一個旋身避開,而後蕭明月不再躲避,索性握拳相迎。初次在九思食肆遇見,蕭明月刀法不敵烏格,今日二人赤手空拳相搏,倒真沒有分出上下。但女子的體格、氣力與蠻夷大漢相比,終究是要吃虧的。


    烏格壓根沒有憐香惜玉之情,他早已將蕭明月當做對手,招招取人要害,一副要決一死戰的態勢。蕭明月也是下了狠心的,便是今日將人打死,她也絕不心軟。


    烏格乃蠻夷,梳辮發,他披散的頭發是蕭明月製勝的絕佳機會。


    蕭明月一捉到破綻便果斷地伸出手去,她想要抓住烏格的辮子還有那飛舞的鈴鐺,待她牢牢抓住後定要將此人的臉給打腫,再折了他的手指頭,斷了四蹄……


    惡念已生,可蕭明月卻未能如願。


    就在她即將抓住烏格發辮鈴鐺的時候,有人出手將她推開。


    來人正是阿爾赫烈。


    ***


    蕭明月退後站穩,眸中難掩慍怒。


    阿爾赫烈凝視蕭明月,沉聲靜氣地說道:“一個小女娘舉止如此粗魯。”而後他眼神示意烏格,先前氣盛的壯漢見了主子便不敢造次,將右臂放於左胸前行禮,遂而退下。


    “你想幹什麽?”蕭明月率先出聲質問。


    阿爾赫烈遠遠地站著,與蕭明月隔著距離,他道:“我救了你。”


    蕭明月再次聽到這句話時陡然來了脾氣,她叉腰指著人,姿態甚是潑賴:“適才要不是你,我早就抓住他了!你怎的好意思說我舉止粗魯,你教出這樣舉止齷齪,言行下流的奴仆,即便你是射藝之師又如何?奸佞小人,裝什麽君子?”


    阿爾赫烈聞言挑眉,隨即微微側眸看她。


    “你曾在曄池旁求我的時候,可不是這般模樣。”


    蕭明月:“……”


    “還是說,你想翻臉不認賬。”


    蕭明月避開目光,是了,她便是這般作想。


    阿爾赫烈此時從懷中取出一物,問蕭明月:“還作數嗎?”


    蕭明月定眼一看,是她的白玉簪!


    阿爾赫烈預料到她要上前搶奪,抬顎冷冷道:“退後。”


    蕭明月忍氣吞聲地退了兩步,她道:“符牌已經歸還於你,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麽?”


    此時陽光透過叢林落下斑駁的暗影,阿爾赫烈立於暗影之中,指尖摩挲著溫玉,琥珀色的眸子中如同琉璃一般不染塵埃。


    他沉聲道:“你這般不情不願的,我還指望你做什麽?”


    “那你就把簪子還給我。”


    “你想要就給你。”


    阿爾赫烈話雖這般說,可雙手卻捏著簪子兩端,欲有折斷的架勢。


    蕭明月生怕簪子有閃失,情急說道:“等等……先,先替我保管著。”


    “你說什麽,便是什麽。”阿爾赫烈唇角含笑,將簪子重新放回胸前的衣衽中。


    蕭明月暗自籲口氣,眼前這個蠻夷模樣瞧著俊朗,內心實則卑劣。她先前於鶴華台借用符牌,從而被迫答應替他做事,雖然他彼時說不害人,誰知道今後還認不認。


    阿爾赫烈自是知曉蕭明月內心矛盾之處,他佯裝惋惜地搖了搖頭,眸中閃過一絲促狹:“有信而無詐,願你言而有信,莫要做像我這般奸逆小人。”


    “害人的事情我絕不會做。”


    “我說過,不會讓你害人。”


    二人凝視片刻,蕭明月瞧他是瞧不出好事來的,索性招呼都不打轉頭就走。


    阿爾赫烈得了個白眼並未生怒,他看著小娘子腳下生風,踏過芳草,儼然是心有不甘。他突然想起在憉城時,有一次她從甜餅鋪氣勢洶洶地離去,於很遠很遠的地方還回頭做了個鬼臉。


    眼前叢林密集,阿爾赫烈探不到盡頭。


    叢林的外頭,蕭明月戛然止步,她回過身來以手做刃,擰眉做了個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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