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門大街上有一行身穿緹衣,躍馬揚鞭的男子們疾馳而過。他們在聽見銅鑼之聲時便當即作分散狀,將東西南北四方位圍得嚴密。


    街上行人趕忙靠邊讓出道來,隻覺馬背上的郎君們身約八尺,個個淩厲之姿,頗有威風。若同為男子心中怎能不豔羨,隻恨自己年少不夠膽氣,也該馳馬試劍好好掙些功名。


    執金吾下屬緹騎裴不了看著宋言盯住了東麵,他便立即調轉前往西邊。


    裴不了昨夜閑來占筮,炫耀自己從西市卜肆司馬大師那裏偷學來的本事。


    先給好友宋言占姻緣得了個孤寡之命,後給自己算功名,模糊瞧出了粉身碎骨的噩耗,這可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不等宋言動手自己便扯斷了用於占筮的蓍草莖。


    宋言同他說,三天之內不想看到他。


    不然就打死。


    今日例行巡視長安城,聽見東市求援鑼聲緹騎們便立即趕到。裴不了在西邊盯上了一個逃竄的流民,他於馬上連喊三聲“止步”都未得應答。城內流民大都刁猾,若刀劍出鞘必然傷其性命,但他不想持刀傷人,便抻起臂膀拉開弓弦。


    花玲瓏耳力甚好,箭矢破風之際她猛然一回頭,原以為是追蹤而來的軍吏生了殺心,豈料並非如此。


    裴不了在人轉身時心中一激靈,箭已離弦,箭矢堪堪擦過流民的臉頰,射於腳下。


    即便他手下留情,但花玲瓏還是狠狠地瞪著裴不了,隨即拔起插入地上的箭矢,轉身鑽入西市的巷口。


    “嘶……”裴不了翻身下馬,緊握腰間佩刀,“還敢瞪我。”


    他大步跟隨,湧入西市。


    ***


    裴不了在卜肆司馬大師的鋪門口停了腳。他掀簾進入不見大師身影,隻留了個弟子守在鋪中。司馬一門眾模樣都比較奇特,喜愛長胡須,不束發,畫濃眉,眼前留守的弟子便是如此。


    裴不了跽坐於案,微微俯身看向弟子:“上次是你給我算出富貴長命來的?”


    弟子烏發垂散於麵頰,擋住了眉眼。他雖在閉目凝神,但也點了點頭。


    “欸……”裴不了望天眨眨眼,隨後道,“你們是不是在誆我呢?既是富貴命,但怎的我又算出了晦氣來?”


    弟子未說話,裴不了又道:“不如你教我占卜吧?不講功成名就,直接給我算何時找著新婦,我的想法呢也很簡單,就是人美心善,侍奉姑翁,讓我歡快便好。”


    嗤。


    花玲瓏閉目冷笑,還讓你歡快,你怎麽不想著伺候新婦讓人家歡快呢。


    裴不了雙臂搭在案上,鬆了身子。他掌心朝上想讓弟子先給瞧瞧:“你看我這紋路,橫豎瞧著都該是姻緣美滿,四代同堂,是也不是?”


    花玲瓏自是能聽出裴不了想要好話,但她還是閉著眼不去看,隻是抬起手來觸摸著裴不了掌心的紋路。


    裴不了見著一雙瘦弱微涼的手放進自己的掌心,指尖點了點,他便完全舒展開來。


    弟子的手竟這般小,裴不了覺得隻有自己手掌的一半大。那抹微涼劃在他的手心,卻也像撓在了心間,這種莫名的感覺讓人怪異。


    裴不了輕咳一聲,問道:“如何?”


    弟子低沉著聲音說道:“命運之紋深而直,直而長,定能耀祖榮宗,順風順水。”


    “那新婦呢?”


    花玲瓏心中一啐,開口說道:“人生情愛,倒也不必如此苛刻,新婦或是新夫,事事皆有可能。”


    裴不了:“……”


    “總的來說,還是盡如人意。”


    花玲瓏正欲收手,卻被裴不了倏地一握,他溫熱的手心包裹住瘦弱的小指頭,用力一捏,驚得花玲瓏緊閉的眼皮顫了一顫。


    隻聽裴不了輕笑道:“你約莫不清楚,我還是喜歡小娘子的,至於小郎君嘛,膽敢對我存有半分心思,我真的會要他好看。”


    花玲瓏睜開眼睛的瞬間,始終隱藏在袖中的另一隻手高高揚起,裴不了見著適才射出的箭矢就被她握在手中,正凶猛地朝自己刺來。


    裴不了想要抓她易如反掌,臂腕翻轉打落箭矢,險些擰斷花玲瓏的胳膊。男人單手便可禁錮她的雙腕,舉過頭頂,以屈辱之姿按於寬大的案幾上,裴不了甚是自喜,指尖敲了敲花玲瓏的腦袋,咚的一聲。


    花玲瓏的臉頰貼在案上,眉頭緊蹙。


    “我要殺了你……”


    “喲,”裴不了單手攥著她的雙腕,起身換了個壓製的姿勢,以膝蓋抵製花玲瓏的後背,“想殺我呢?來,盡管試試。”


    花玲瓏艱難地挪動身軀,怒聲喊道:“放開我!不準碰我!”


    裴不了在她的腰身用力一拍,嗬斥:“別動!”


    “滾開!”


    裴不了被激得來了勁,轉而臀部一拍。


    少女獨有的屈辱感湧上心頭,她當即就不動彈了。花玲瓏將臉埋於案幾上,隻覺得麵頰有火辣的疼痛。


    裴不了為了防止花玲瓏反抗轉而掐住她的腰,而後自顧說著:“司馬大師的鋪子我每日都來,門下弟子皆與我相熟,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說罷粗魯地扯著她的後領,脖頸兒漏出一抹潔白,他瞥了眼,心道一個流浪漢膚色竟如此白嫩。


    花玲瓏死死咬住雙唇,與裴不了做最後的抵抗。


    正當裴不了將人抓起的時候,門簾被撩開。宋言與蕭明月入屋,皆看見紅著雙眸,淚流滿麵的花玲瓏衣衫不整地貼在裴不了的胸膛。


    裴不了側著腦袋望向宋言,還鎖著花玲瓏的喉嚨,頗為歡快地說道:“我一個反手就將人抓住了,快,記我一功。”


    ***


    蕭明月上前將二人分開,花玲瓏得了自由後轉身一拳便要打過去,卻被裴不了靈活躲開。


    裴不了嘶了聲,還欲擒她。


    蕭明月攔下咬牙切齒的花玲瓏,將人攏於身後。花玲瓏瞧見還有男子出現,便攏著衣裳微微弓起身子,不再多事。


    宋言也上前勸阻裴不了,低聲說道:“業成,別鬧了。”


    裴不了不解其意,宋言將人扯了過來,麵朝蕭明月,實則是對花玲瓏拱手行禮:“吾友隻是秉公辦事,多有冒犯還望娘子恕罪。”說罷,眼神示意裴不了快些致歉。


    裴不了這才倏地瞪大眼睛,望著蕭明月與其身後的花玲瓏,再瞧瞧宋言,隨後又看向她們。終是在二人的眉眼間瞧出一絲端倪。


    他唇瓣翕合,抓住宋言的肩膀,啞聲問道:“怎麽…是個…女的…”


    宋言抬肩抖開裴不了的手,上前一步溫和說道:“緲緲,這便是我經常在家書中與你提到的好友,裴不了,字業成,你亦可喚他一聲阿兄。”


    蕭明月一直都想要認識阿兄這位生死之交的好友,但今日所見,並非心中所想之人。她是有些不願叫的,但宋言說的話她得聽,便抬了抬眼皮頗不情願地喊了聲:“阿兄安好。”


    裴不了還沒有反應過來,隻是隨口應答著:“安,安。”而後目光落至隱身的花玲瓏。


    少女還在躲著,不敢抬起頭來。


    宋言沒有想到再遇會是這般局麵,蕭明月望向裴不了的眼神中帶有警惕,隨著花玲瓏發出的幾聲的嗚咽,索性變成了仇視。他內心喟歎,依照自家妹妹的心性,其間關係隻怕是要一番好解。


    ***


    有了緹騎護衛,蕭明月與花玲瓏安全回到謁舍。宋言是執金吾盧書玉的副手,亦是百名緹騎的領頭人,他若下令便等同於盧將軍親令。緹騎們例行巡視街道,皆不提起見過從東市逃出的兩人。


    謁舍內,宋言與陸九瑩會麵,雖是多年未見但他依舊恭敬如初,拱手禮敬:“見過九翁主。”


    陸九瑩含笑道:“宋君離鄉三年有餘,模樣倒無變化。”


    蕭明月站於宋言身側,聞言挽過阿兄的手臂,側著腦袋略顯俏皮:“我瞧著倒是變化很大,阿兄以前眼睛很小的,現在似乎圓潤了些。”


    宋言抬手捏捏妹妹的臉頰:“若說圓潤,你在家中是不是盡添飯食,我告訴你不要多吃甜餅有沒有記在心上?”


    “記啦……”


    前頭兄妹二人正在溫言敘話,後麵的花玲瓏和裴不了恨不得遠離千尺,連腦袋都要別往不同方向。陸九瑩不多言語,招過花玲瓏帶入裏間,換了衣裳好好梳理一番才出來示人。


    裴不了與宋言比肩而坐,蕭明月隻給宋言添茶湯,縮回手去的時候,阿兄輕咳一聲點了妹妹。蕭明月這才極不情願地給裴不了添滿耳杯。


    裴不了眼巴巴地望著蕭明月:“這就是你那妹子啊。”


    蕭明月抬眸掃去,頗為淩厲。


    裴不了脖子一縮,咽了咽口水,好凶。他捧起茶湯隱下情緒,隨後看見裏間出來的二人時,含進口中的茶水突然噴了出來,宋言迅速捂住裴不了的嘴,以防茶湯四濺。


    花玲瓏乖巧伶俐地站在陸九瑩的身後,少女斂眉垂目,小巧的額頭兩側梳著雙環髻,髻上係著兩顆珊瑚珠,她身著霽紅色三繞曲裾,衣麵織著紅豆草紋,束腰寬帶的壓邊上還繡有毛茸茸的小兔子,一身紅飾襯得小女娘格外嬌俏。


    少女初成,即便神色拘謹也能瞧出溫婉的氣質來。


    此時的裴不了抓住宋言的手,哀痛啟口,甚是自責:“瀾安啊,我真是禽獸不如啊。”


    ***


    五人跽坐長案,宋言與裴不了向三位娘子告知名諱。


    “宋言,字瀾安。”


    “裴不了,字業成。”


    二位郎君皆是好風姿,頷首之後眉眼平視,絕不凝視女娘們的麵容。


    蕭明月與花玲瓏並不想去瞧裴不了,陸九瑩與宋言同鄉自是也不多看他。這樣一來,三個娘子的目光皆係於宋言身上,裴不了幽怨地獨坐旁側,孤獨飲茶。


    宋言已知陸九瑩參選七皇子妃一事,在她們離開楚郡時,宋飛鷹便寫了家書千裏相告。眼下人多,他不便詳說家事,隻提起丟失的芙蓉金印:“按緲緲所言,金印現在係於胡人之身,實則比落入九思中要好辦得多。”


    裴不了正正神色,避開花玲瓏的方位,跟著宋言說道:“大鴻臚是我親叔父,貴女們所居的鹿鳴行館與蠻夷邸皆是由他管轄,若是由叔父開口向胡人索要金印自是沒有問題,隻是你們在東市取鬧,九思那裏怕是難辦。”


    宋言隨之問蕭明月:“確實傷到了闞吉嗎?”


    蕭明月點點頭:“箭鏃射穿了他的手腕。”


    裴不了說:“闞吉身份尊貴,乃傅相外孫,若我們沒有抓到人,他一定會鬧到北軍營去,瀾安,吾等應立即回去向盧將軍稟報。”


    “確要稟報,但眼下她們的安危也很重要。”


    裴不了這才悄悄探向花玲瓏,豈料後者一直盯著自己,二人視線相交時少女開口說道:“人是我傷的,若是他要找隻管來,我不怕他。”


    適才事態緊急,蕭明月還未能詢問花玲瓏為何要傷闞吉。但現在軍吏都坐在麵前了,花玲瓏也並不作隱瞞,索性直言相告:“闞吉害了我阿父,逼死我阿姊,我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就算他不來,我也要去尋他。”


    此時陸九瑩開口詢問:“你為青州人氏,闞吉遠在長安如何與你們結仇?”


    “一年前北海郡大發洪澇,皇帝派了個威赫將軍前來賑災濟貧。”花玲瓏說到此處雙眸冷漠,“威赫將軍當真威武煊赫,金衣塑身,錦繡鋪路,凡他所過之處連枯草都要折腰。我阿父子承父業,當了一處小小的亭長,他傾其所有帶領鄉裏百姓為郡縣築壩擋水,原以為等來長安的援助便可抵擋天災。”


    “豈料天災未擋,迎來人禍。闞吉為了早日回朝領功,並未按我阿父所言將砂礫石悉數用於築壩,而是偷工減料改用大量茅草添堵,導致洪水衝垮大壩,淹沒了臨海幾郡。”


    花玲瓏想到阿父略有哽咽,她抿抿唇繼續說道:“我阿父性格剛烈執拗,哪怕姊姊婚後取婆家一個銅幣都要受教半日,這樣的他,又怎會容忍闞吉的所作所為?他要尋求解救之法,卻被踏死於闞吉的馬蹄之下,姊姊與姊婿二人為阿父正名也慘遭逼迫,自戕而亡。”


    話至此處,花玲瓏的處境可想而知。


    裴不了操心多了些,別人未有疑惑,他先忍不住問道:“你可有闞吉害人的證據?”


    “我要何證據?”花玲瓏一聽他開口,當即發怒,“闞吉茅草築壩衝垮了郡縣,上萬人親眼所見,我阿父、阿姊一家因此沒了命,還不夠清楚嗎?”


    裴不了訕訕:“我不是這個意思……長安聽聞闞吉賑災有功,青州百姓夾道歡送,這才回朝有所嘉獎,與你適才所說完全是兩回事。”


    花玲瓏砰地一聲猛拍案幾,將裴不了嚇得一縮。


    “你們官官相護,還能說出二話來?若你以為我所言有虛,把我擒了送到官府便是!”


    “誒……我所言之意,若闞吉真有如此惡劣行徑,你就應當去找郡縣之長,將此事上呈長安為你家討回公道。可你現在闖入他人地界,還出手傷人,這是兩碼事。”


    花玲瓏沒開口,倒是蕭明月接下話來:“裴阿兄心思純淨,也是罕見。闞吉身份如此尊貴,你讓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女娘上門討要說法,是嫌她活得不夠長久,還是這流浪的日子太過滋潤?”


    即便蕭明月讚同裴不了的話,但也偏不站他的理。


    裴不了聽著蕭明月陰陽怪氣的話語,哪裏還敢回話,隻是睃了宋言一眼:“你別讓她喊我阿兄,我害怕……”


    花玲瓏跟著蕭明月一道譏諷裴不了:“有些人生來高貴又怎能理解庶民之難,隻怕是餓殍遍野他還要問一句何不食肉糜。”


    裴不了:“……”


    眼看幾人欲要爭吵,此時屋舍外傳來敲門呼喚的聲音,聽著是謁舍的主人。


    陸九瑩剛要起身,便見謁舍主人自顧開了門,神色慌張:“九娘子,前麵京兆尹來人搜查,說要找一個乞兒還有一個年輕郎君,可是尋得你們?”


    話剛落,便聽外頭一陣喧鬧,有人厲聲喝道:“是不是有人藏於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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