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月被釋放之時,周交就候在門前階下。他端著手好整以暇地望著人,寒風鼓動的袖袍襯著身姿格外板正,儼然一副持重穩當的官派。


    “案情已經查明,那婦人偽造陳生筆跡想要索討些錢財,確實同你無關。”


    蕭明月曬著院中的陽光,抻了抻手臂說道:“人人都知殺人償命,從她訴告起便是奔我的命去的,怎會貪圖錢財?”說罷,轉而看向周交。


    周交半聲嗤笑:“你問我?”


    “欸……”


    此事著實讓人無奈,蕭明月覺得周交怕是同自己一般,都已被鎮北侯府所裹挾,若是旁人縣令大人也許還能相幫,可偏是陳生。


    周交似乎知曉她心中所思,索性自己挑明:“你以為我是因著與陳生有怨,故而看著他這般下場嗎?”不等蕭明月回話,他點點頭,“對,沒錯。”


    蕭明月看著周交淡了眸子,隨後他別開臉,神情微涼。


    “你要說我不是個好人,我認的。陳生欺辱文姬,動輒打罵,還曾隱瞞虐待親生父母之惡事,他的死於我來說不值得半點憐惜。”周交默然片刻,而後仰麵又道,“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


    周交欲指陳生,實則自省其身。


    他雖為官,卻沒有為民正道,也是受之有愧。


    眼看蕭明月陷入沉思,周交又笑道:“換作是你,你要幫陳生嗎?”


    她確實不知該如何作答。


    “回家去吧。”周交如是說。


    蕭明月見他不願再多言,隻得點了頭,道了聲勞累,遂而轉身離開。直至走遠了些,她又隔著長廊回頭,隱隱瞧見周交還站在光下攏袖望著天空,不知是看那枝上雀還是風中雲。


    隻覺得心中糾葛。


    ***


    蕭明月就此平安歸家。


    宋飛鷹先前雖然得了陸九瑩的承諾,但不見人始終心慌,這廂等回了孩子,他又額外心焦。之前執意要給她說親,豈料算了個倒黴命,這要怨起來,還是怨自己。


    但瞧著蕭明月失去親事反倒鬆快的模樣,宋飛鷹更是氣憤。


    她可不就是等著呢!


    蕭明月報了平安也沒得到什麽好臉色,但她知曉宋飛鷹心中憂慮,反倒有些愧疚。眼下的寧靜也著實讓人不踏實,總覺得鎮北侯府的作為甚是蹊蹺。


    她惦記著陸姩要去長安參與選妃一事,本是要等宋飛鷹消怒之後外出探訪,不想隔日兗州山陽郡遣派官吏到楚郡,將宋氏商隊的十具屍骨送回鄉來。


    宋府當即著手操辦哀事。


    大斂那日,縣令周交前來悼念後便辭官回鄉,悄然離開了楚郡。


    蕭明月跪在靈堂前聽夜奴小聲說著話,大抵是周交瞞著百姓,無人送別的場景定是淒涼。她垂眸斂色,粗麻做的孝服裹在單薄的身軀上,眉前一縷青絲拂過麵頰,頓顯悲戚。


    陸九瑩是同崔文姬一道來的,燒香後繼而慰問親眷,再說些體己話。


    蕭明月抬頭喚了聲阿姊,陸九瑩屈膝跪下,輕輕擁抱著她。


    崔文姬隨後也蹲下身來,道了聲:“節哀。”


    崔氏是詩禮人家,宋飛鷹自是不能輕禮,他親自將人領到裏間,再由阿迢和阿劍伺候些茶湯。後來崔文姬獨自坐了會便欲起身告辭,陸九瑩變了身份親自送她出門。


    ***


    二人遠離靈堂後,崔文姬輕聲開口:“九瑩,你還是回金府吧,你的身份在這裏不合時宜。”


    陸九瑩柔和回道:“沒什麽不合時宜的,都是一家人。”


    崔文姬便知自己說什麽,她大抵都不會聽了。


    分別之時,陸九瑩突然喚住崔文姬,問她:“聽聞楚郡新來的太守還是崔夫子的學生?”


    崔文姬點頭:“正是。”


    “崔氏門生皆有傲雪風骨,亦是飽學之士,為官乃百姓之福,天下之幸。”


    “我阿父倒是不強求他們有多少作為,但求胸懷坦蕩,問心無愧。”說到這,崔文姬一笑,“隻盼我阿父如願,人人皆如願。”


    話至此處,陸九瑩深深凝視崔文姬,這個待自己親切、溫柔的美麗女子,她本同師門中人一樣,心存高遠,抱負不凡。可自從成婚之後,女子似乎就變了,冗長紛雜的日子讓女子成為婦人,為更多的事情煩憂。


    但並不是說成婚不好,而是壞在女子隻為情盲目,卻糟蹋自己的心。


    陸九瑩的心底終究是難過的,她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若人人都能如願,自是圓滿的。”


    崔文姬隻是微笑,並未回話。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陸九瑩意有所指,關於周交。


    崔文姬坐上馬車後撩開簾子,她本可以不說的,但還是想親口告訴陸九瑩。


    她探出明媚的眸子,展露殊麗容顏:“我讓你失望了罷,你一定想不到我是這樣薄情寡義,不知羞恥的女子。九瑩,我從未忘記過年少的誌向,但也想過就此囫圇一生,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樣的人,我害了陳生,棄了周交,逝水無情我亦無情,我很後悔因為他們自誤歲月,得不償失。”


    陸九瑩唇瓣翕動,不知該說些什麽。


    崔文姬看了她一眼,想到二人情誼怕是到此為止,有些難過。


    她說:“我還是能好好生活的罷。”而後放下了簾子。


    ***


    陸九瑩回到蕭明月的身邊,靜靜地守著。


    蕭明月雖背著身子,卻隱不住顫動的肩頸和蒼白的側臉。宋飛鷹跽坐於旁側,突然難以自抑地發出哽咽之聲,遂而大哭:“痛失吾兄……悔矣!悔矣!”


    靈堂一時淒楚悲切,讓人痛心。


    一家之長的宋飛鷹俯身磕地,哭得像個孩子般無助,可任他如何呼喚也求不回兄長。這跌宕人生,終要落為尋常一幕。


    陸九瑩的淚水奪眶而出,想到長明王府覆滅之時的絞心之痛,便如同身受。適才崔文姬說不知想做什麽樣的人,此刻身處莫大哀痛之中的陸九瑩,倒明白了自己的內心。


    她望向蕭明月孤獨的背影,隻要親近之人一世平安,吞雪含霜,皆甘之如飴。


    ***


    冬至進九,寒徹刺骨。


    宋家親人終是入土為安。


    那日陸九瑩回府晚了些,她煮了餅餌帶至北苑,發現金少君不在房內,而是倚於水榭廊下,愣愣地看著夜空灑在水麵上的細碎之光。


    廊下沒有燒碳火,金少君蜷縮的雙腿逐漸變得僵硬,露在寒風中的雙手早已凍得通紅。她抬了抬頭,看了眼陸九瑩又低下眸去。


    陸九瑩放下食盒,取下自身的大氅蓋在金少君的肩上,卻被後者猛地拍落:“何必虛情假意!”


    金少君挪動雙腿卻感到酸麻無比,她甫一起身便摔倒在地,陸九瑩不惱不笑,隻是靜默瞧著她強硬地抓住木欄,將身軀拖拽而起。待人坐穩後,陸九瑩這才一並坐在旁側。


    “少君,何必如此為難自己。”


    “你不幫我便罷了,現在還同他們一樣想來笑話我嗎?”


    “無人笑話於你,”陸九瑩看著少女淡漠說道,“從始至終都是你輕視自身。”


    金少君咬著唇,憤恨地瞪著她。


    陸九瑩迎上目光:“你與蔣承之間,不也正是一廂情願,自欺欺人。即便蔣承犯了死罪,你也要想盡辦法去救他,卻不問他所為何故,是否害了人。”


    關於蔣承所為,金少君心下清明,卻不願麵對。


    “李太守調任長安,周縣令也辭了官,整個楚郡大抵都換了人,就算你能尋到人相幫,隻怕蔣承也等不到。”


    “但我總要去救他,今日求不到,便明日去求……”金少君倔強地抹去眼淚。


    陸九瑩心中歎息,倚靠著木欄繼續說道:“你從小便是這般固執,淩氏縱容,老夫人恩寵,她們道你不知所謂,我卻認為你過於重情。少君,人生苦短,必先愛自己,再是旁人。”


    月下寒影,不過一夕。


    不管遠赴荊棘,還是風塵相望,都隻是別來之苦。


    “若救蔣承的條件,是讓你用此生幸福為交換,你還願意嗎?”


    金少君凝著淚眼有些微愣,隻聽陸九瑩又道:“若你說願意,我便保蔣承一命。”


    ***


    蔣承一身粗衣被逐出了憉城縣,且終身不得踏入楚郡。


    那日在城牆之上,陸九瑩與陸姩站在遠側,看著金少君望向遠方的背影,少女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她的情意是被他人所不解、所不齒的,就連蔣承也從未付出過真心,從始至終都是她的一份苦相思。


    金少君所埋藏的一切信念,皆在此刻殞沒。


    他們就此別離,於陌上風雪,於冬寒高台。


    陸姩轉而望向沉默不語的陸九瑩,指尖隱於袖中擰了又擰。許久,她還是問道:“你不打算告訴阿渺嗎?”


    陸九瑩回過神來,遠處山野傳出陣陣嘶鳴,半青的樹林如同湖水般劃出漣漪。


    她嗅了嗅凜冽的空氣,而後說道:“我是得親自告訴她,若不然會怨我的。姩姩,長明王府沒了,李氏沒了,那場浩劫就剩你我二人,上蒼見憐,總得有一個要如願以償吧。”


    “為什麽一定是你呢?”


    陸姩突然就紅了眼,她伸出手來握住陸九瑩,微涼的手心相對時緩緩傳出暖意。


    “若天遂人願,得以世事安穩,”陸九瑩從未有此刻這般堅定,“那便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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