憉城縣的街道上落滿了銀白,幾個老翁合力用竹帚清掃餘雪,片刻後有粗衣裹身的年輕郎君跑來,用竹板替代竹帚,隻費了少許力氣便清出一條道來。


    蕭明月也是將家門口的積雪清掃完才出來的,她牽著紅鬃馬拐入南市,前往肉肆尋些牛骨。賣牛骨的商販話不多,隻是額外塞了些醬炙好的肉幹,叮囑一聲天寒別受凍。魚肆間的婦人看著她走遠後又追了上來,給了一條鮮活的鯽魚,還有幾塊醃製的鹹魚。


    蕭明月熱情難卻,遞了些五銖錢和酒釀婦人皆不收。


    婦人隻道:“都是小錢,回家做點熱乎的飯食吃啊。”


    她孤愣愣地點了點頭,看著雪中忙碌的鄰裏們,便覺得這人間煙火中有著千金也難置換得溫情。而後她踏過雪道,緩步繼續往前。


    路過甜餅鋪的時候,方才又想起兗州爰書中彎刀一事。


    孰能料到區區一個餅鋪掌櫃竟然通曉刺殺聖上的細節,隻是他為何要留下提示,是無意的巧合還是有所預謀?蕭明月想著,他若是個清白的生意人,定不會做出這般讓人生疑之舉,可他偏偏預料到了所發禍事,故而提前告知。


    難道那位叔伯,是西境潛伏的奸細?


    那日分別於城外的飛雪之下,他終究是出手救了自己。不管他是心善的庶民,還是詭計多端的暗樁,此刻對蕭明月來說都不重要。已經遠離的人恐是再無相見的機會,又何必深究。


    甜餅鋪隔壁的果攤將籃筐擺得又遠了些,賣果子的夫婦嘴裏說著拆了甜餅鋪,他們的鋪子便寬敞了些。蕭明月想問的話已經湧到嘴邊,最終咽了回去。


    她從果攤撿了幾個圓潤的黃梨,遞了錢便走了。


    ***


    蕭明月外出的片刻工夫,孫府已遣人取走了她的生辰八字,還順道抬了一箱上好的外傷藥材過來。夜奴知曉後表現得比她還要焦急,怏怏說道:“這孫家剛得了棄婦,就要另尋新婦呢?”


    彼時蕭明月正綁著臂繩,操著大刀劈開了牛骨。


    她頭也不抬地問道:“你有何高見?”


    夜奴說:“孫家不過是有點小錢,那郎君們當的官也不大,橫豎沒跑出過楚郡,娘子們就更不用說了,你瞧孫夫人那副尖酸刻薄的樣子,咱去了能有好日子過嗎?”


    “又不是叫你嫁人。”


    “那也不行!”夜奴蹙著眉頭說話,瞧著蕭明月一臉不在乎的模樣,奪過她手中的活計扔在案上,“我們少家主如此英明,要嫁的高門也得是君王那般的人物,孫氏算得了什麽!”


    蕭明月看向他,麵無表情地說道:“還君王,我怎麽聽著你是在嘲諷我呢。”


    “難道你想嫁到孫府不成?”


    “小孩子家,不該你管得別管。”


    夜奴以往聽到這些話時心中並無波瀾,他本就是個被蕭明月撿回來的小孩子,但少年長成,已有風姿。清秀的眉頭之下生了雙能洞察世事的眸子,他終究也是要成為大人的,夜奴冷靜了幾分,沉默地看著眼前人。


    蕭明月抬眸:“你又想如何?”


    “若少家主真心想要嫁人,那自是一門好事,可你分明不喜歡孫家,隻是耐不住二家主的威嚴罷了,要我看此事挨頓打就能解決,你怕疼那我便去替你受了!”


    “你就不怕疼?”


    夜奴憋著氣:“不怕!”


    蕭明月點點頭,重新拿過牛骨和刀來:“那你去吧。”


    夜奴:“……”


    ***


    宋飛鷹真的把夜奴打了一頓,事後又覺得少年也是要些薄麵的,便說蕭明月嫁人的那天也給他套一身華服,塞到嫁妝中作為陪嫁。


    夜奴抹了幾圈眼淚,是蕭明月連哄帶塞些錢幣才將道理說通。她慶幸自己沒有同師父繼續頂嘴,若不然也要一道挨打。眼下這般乖巧溫順的飯食伺候,乖巧聽話,才是正解。


    但這並不代表她會妥協。


    蕭明月直接尋到了孫華燈,表明自己不想嫁入孫家。


    孫華燈問她:“何故?”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真要讓我嫁給一個連麵都沒見過的人,我是不願的。”


    孫華燈笑了,眉眼甚是透亮:“在我跟前就不必如此了,倒不如直接說你生性不羈,愛自由罷。”


    蕭明月訕笑,確實也有這個意思。


    孫華燈又道:“我是真的喜歡你,才想促成你與我家子侄的好事。雖說我瞧男人的眼光不行,但是我家侄子確實是個好郎君,隻怕你錯過了,再想找個比他好的,可要難多了。”


    “我信嬸嬸的話,若是他不好,我師父也不會這般急促地想把我嫁出去,高低是我相配不上。嬸嬸,倒不如幫我解了這門親。”


    “這事都不用我幫。”孫華燈略顯無奈,抬手點了點蕭明月的肩,“你啊,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格有多硬,相師說你們八字不合,若是嫁進來不利子息。”


    蕭明月聽到此話沒有半分不悅,反倒漲了興致:“相師真這麽說?”


    “自然,所以我一直在想著如何與家中斡旋,給你尋個能進門的理由。現在倒好,八字不合,你也不願,倒真不是一門好親事。”孫華燈溫和地看著她說道,“嫁人麽,一定是歡歡喜喜的,你還不知人間情愛,強迫你倒也是委屈了。我會同二家主好好說的,隻是你那命格怕是要因此傳出去,少不了一些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能耐她何?若是能解除親事,她便是要與憉城所有人來場喉舌之戰,也定不會輸。


    蕭明月心下歡喜,故而規規矩矩地行了女禮。


    她亮著眸子說道:“既是天不遂人願,自不能強求,順命罷。”


    ***


    蕭明月的命格傳出去後,確實引人唏噓。


    有心者就論道宋氏養了她實為不幸,他們認為人之所以所遇悲歡,皆是命中有因,宋氏淒慘的源頭大抵是來自此女。這樣命運多舛的小女娘,便是再低微的門第也是不能要的。


    宋飛鷹受不住旁人這般非議他的孩子,不僅將孫家送的禮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險些連雙方結的善緣也糟蹋了。他因為心中有氣欲想找孫華燈討要個說法,但那又是相師算來的命格,左思右想後還是提刀挑了相師的家門。


    夜奴更是壞心眼,牽了紅鬃馬,任憑畜生在人家府門前撒尿。


    宋家人這般取鬧,相師也是有苦難言,他千算萬算沒預測到自身來,想著要報官但又覺得此舉是趁著人家悲慘之時再添上一把刀,缺德。


    相師捧著龜殼欲再卜上一番,豈料焚了個煞氣之兆,驚得他索性閉門避人。


    ***


    陸九瑩那時還沒有聽聞此事,她離開了金府去了清河鄉。


    金如晦被她的主家條件所裹挾,求不得宗親又不敢發怒,在小妻的挑撥下想要割地分產,便去清河鄉欲將百畝良田賤賣,惹得裏閭間盡相鬻之,鬧出了不小動靜。


    先頭朱管家被派遣在清河鄉管理田地,他護著祖上基業險些要與旁人拚命。後來宗親得知鬧劇,一致認為金如晦不堪大用,枕邊婦人吹風吹得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索性道明你家這一支的麻煩斷不清楚,實在不行便由其他支族接管。


    金如晦鬧成這般,連三房金不染都看不下去,他就勸說:“秦氏是個好婦人,你們終究有恩情在,她便是掌家也是掌你的家,夫妻到頭來分什麽你的我的,都是你的。”


    “可我實在是想休了那個刁婦!”


    “次兄若是如此,那老夫人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被宗族占了,也願意?”金不染差點說出口,你連黍、稷、麥、菽、稻都分不清的人,哪來的臉想要掌家的。


    爭到最後,誰都討不得好。


    金不染又說:“次兄現在好歹還能得到傳印,少君年紀小當不得家,到頭來都是你們說了算,又何必在此爭得麵紅耳赤。”


    金如晦還一副委屈相:“那我同那刁婦此生都絕不了婚了,這得多苦。”


    “誰不是苦過來的呢。”金不染歎息,也算有些感同身受,他拍拍金如晦的肩膀歎息,“次兄啊,一輩子就這麽長,忍一忍就過去了。”


    金不染雖說不是這個家的親生子,但得了金老夫人撫養教習,也算成人。他打從心底起就盼望著這個家能好,若是存了其他心思,早些年就不會離家遠離紛爭。周氏興風作浪幾十年,他也硬是扛了過來。


    索性後來金如晦聽了勸,也確實再無法子。他自知少時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覺得秦氏高攀了自己,即便生了金少儀心底也甚是不平,這般蹉跎歲月之後仍是碌碌無為。


    有些罪還是得自己受,他牙一咬,也認了。


    ***


    陸九瑩回到城中之時,蕭明月命運多舛的八字已被傳得沸沸揚揚。不是旁人非揪著失怙的小女娘不放,而是她實在倒黴,哀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許是要印證相師所言,她又沾了禍事。


    有一婦人自稱是陳生的表嬸,上府訴告蕭明月殺了陳生,還揣了被害人生前絕筆的證據。這件事情來得莫名,不知內情者生疑觀望,而周交為縣令,又是當時的定案人,他十分清楚陳生的案子若不是鎮北侯府發難,絕對翻不出一點水花。


    可蕭明月先頭得了鎮北侯府的相助,怎麽轉眼就與之為敵了?


    周交看著蕭明月被衙吏拿下,深深歎了口氣:“你沒事胡算什麽命?你的命再硬,能硬地過這滔天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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