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郡憉城縣。


    長安的撫恤金抬到宋府的時候,兗州一並答應會尋商隊眾人的屍骨歸鄉,蕭明月與宋飛鷹仿若被人打了一拳,還要和著血齒往下咽。向來氣盛的宋飛鷹隻是看了眼金黃,便默不吭聲地回屋將門闔起。


    一介庶民還想要怨憤什麽呢?


    蕭明月站在空蕩蕩的院子中,握著木雕小人兒愣怔片刻。


    若是沒有宋言,這場爭鬥的歸處終究是以鮮活的性命相祭。即便有宋言,那些冤屈的人也無法複生,他們注定沒入塵埃,隻是那碑文描的不是墨香,而是讓死人閉口的銅臭。


    ***


    那一天,蕭明月和夜奴抬著金子到桃夭館的後門,芸娘高高興興地取走了五百金。冷風卷著人,芸娘倒是熱得額頭發汗:“那姊姊我就不客氣啦,反正你家得了那麽多錢,多好啊。”


    夜奴瞪向芸娘,嗔道一句:“妓子無情,果真一點不假。”


    芸娘含著笑,捧著幾塊金餅回道:“滾。”


    蕭明月與夜奴欲走,芸娘在她身後問了句:“你家以後還做行商嗎?”


    蕭明月回過頭來:“大抵不做了。”


    芸娘又問:“你去過那麽多地方,這四海十三州內覺得哪兒最好?”


    一旁的夜奴聽了隻覺得心中惱怒,非要在別人這般難受的情況下問事,故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蕭明月則留下同芸娘說了幾句關於各地的風貌與人情。


    芸娘瞧著蕭明月的神色,覺得小娘子跟以前不太一樣了,隨後她眨了眨眼,問道:“你覺得我喜歡哪?”


    蕭明月的眸中湧動著微光,她凝視芸娘片刻後回道:“以前相師不是給阿姊算過命麽,說你命中缺木,顛沛流離,阿姊還信嗎?”


    “自是信的。”


    “五行中東方屬木,木主青,你應該會喜歡青州。”


    “青州啊,”芸娘笑得溫婉,亦有憧憬之色,“有雲海,有陽光,甚好。”


    蕭明月抿抿唇,便再無話,就像尋常分別的那般,她走得快,芸娘也閉了門。孰能知曉此番別離,便是一生未見,或許她們當時都已預料到結局,隻是世人千萬,總有些人的情意藏於唇齒,深埋在心。


    ***


    憉城恰逢官員變動之際,桃夭館跑了一名官妓。


    周交官複原職後立馬出兵追捕,他甚至跑來詢問蕭明月。


    蕭明月想起芸娘的話來,同周交說:“最後一次相見時,她說喜歡山水。”說罷,她認真猜度一番,“芸娘喜山水,好草木,又不怕熱,定是逃去了交州一帶。”


    “你說南越之地?”


    周交是有些懷疑的,他認為交州毒蟲泛濫,還有蠻夷作亂,一個女子孑身往偏僻的地方逃跑,可能性不大。但這話是從蕭明月口中講出,他選擇相信。


    蕭明月還指點兩下:“往南去尋,尤其是陸道,可別讓她跑了。”


    “所言極是。”


    周交又風風火火地離去,二人於街巷分離。


    青州往北,交州下南,官府尋人怕是要錯過最佳時機。彼時蕭明月站在街道上,牽著紅鬃馬遠遠遙望著北方,想到有個女子終於爬出泥濘,可赴自由之地,她的內心竟多了幾分暢快。


    蕭明月斂下思緒,策馬來到鎮北侯府。


    ***


    陸姩與陸九瑩正圍著銅碳簍布置食案。陸姩遣走一眾下仆,方才得了清淨,她親自動手將兩張食案合並在一塊,洗淨擦幹的器皿挨個擺好位置。


    案中央置著三鼎青銅染爐,染爐分為多層,中部主體燃炭,下層承接炭灰,最上頭架著雙耳杯,裏頭咕嚕嚕地滾著湯汁。桌上擺滿了精巧的菘菜、雹突、羊肉、魚膾還有酥脆的粔籹及一些果脯和肉脯。


    陸九瑩剛把豆豉醬舀出,便見蕭明月踏過花叢跑了過來。


    她甫一坐下,便氣喘籲籲地說道:“翁主家的院子也太大了些,我就算騎馬約莫都得跑上半炷香,好在趕上了飯點。”


    陸氏二人聞言笑之,小娘子們湊在一塊,倒也沒了多少拘束,三人鬆快地相對而坐。先頭陸九瑩執意要幫蕭明月而被趕出金家,是陸姩護著人入住侯府,便一直暫居於此。


    室內暖如春日,半合的木窗外一片清明。


    陸姩替蕭明月舀了杯熱酒:“這是秋季釀的梅子酒,明月阿姊嚐嚐。”


    蕭明月頷首接過,繼而說道:“翁主還是別喚我姊姊了,我們僅是差了月份,倒也不必如此繁禮。”


    “那我喚你渺渺可好?”陸姩亮著眼睛,唇角含笑,“正好你也不必喚我翁主,可同九瑩阿姊一樣叫我姩姩。”


    蕭明月看向陸九瑩,得到眼神示意後也不扭捏,歡快地喚了聲姩姩。


    最先是陸姩舉杯,禮敬蕭明月與陸九瑩。她說:“這一杯,是我向二位姊姊致歉,先前於宋氏一案未能及時相助,心中有愧。”


    蕭明月忙道:“我師父是鎮北侯府救下的,如此恩德宋家永記在心。”


    陸九瑩也說:“姩姩,多虧有你。”


    陸姩諸多心緒皆如飲酒入腹,冷暖自知。她即便不說,憑借陸九瑩的聰慧也總能猜測出幾分,但能保住宋二家主,是她們所有人的希冀。


    再者,陸九瑩暫居在此,也替她擋去了諸多麻煩。


    沒有鎮北侯府的相助,隻怕事事艱難。


    ***


    禮敬之後,三人齊齊將菜肴放入染爐的雙耳杯中,隻肖燙上片刻,便可裹著豆豉醬入口。杯中還煮著滑嫩的豆腐,挑出來蘸醬或者就著薑蒜末食用,口味也是極好的。


    魚膾吃著微涼,最後索性一道入火爐中燙熟。


    粔籹是煎得酥脆的糕餅,經過湯汁浸泡後,竟然也十分香濃。


    而後陸九瑩舉杯敬祝歲末冬綏,身體康健,輪到蕭明月的時候,半合的木窗落下幾片雪花,不偏不倚落入她的杯中。三人皆抬頭望去,隻見一枝紅梅開了花苞,於風雪中傲然挺立,隻是一點點的鮮紅,卻映得天地繽紛無限。


    蕭明月看著雪中紅梅,方有情緒。


    任其是寒雪冰霜,總有人爐火烹食,原來不管世人生死如何,天地永恒不變。眼下她們圍著火爐,隱蔽於一方之中,蕭明月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了。


    陸姩離木窗很近,她伸出手去接住薄薄的雪花,說道:“又下雪了。”


    陸九瑩默然半晌,放下牙箸後說:“金老夫人的孝期……今日已滿。”


    她們每個人,所思皆不同。


    蕭明月看向陸九瑩說道:“阿姊不必惦記著金府,他們指不定想著如何尋你。”


    陸姩回過神來,也附和著:“總歸是不敢來這裏的,阿姊不用擔心。”


    陸九瑩說:“我怕的是他們去找阿渺的麻煩。”


    “那便來。”蕭明月飲下果酒,毫不在乎,“我的鞭子可不怕麻煩。”


    陸姩看向蕭明月的腰間,小赤鞭蜷成一圈穩當當地係著。許是想要挑過這個話頭,陸姩便問:“渺渺,你的鞭子能打多高?”


    蕭明月略顯輕快:“有樹那麽高呢!”


    陸姩笑了笑,眉眼如窗外雪,雪中梅一般妍麗。她說道:“如此厲害的鞭子,打人倒是可惜了,不如弄點有意思的事情?”


    ***


    蕭明月怎麽都沒想到,嬌貴的美人翁主,竟然叫她拿鞭子去打柿子。


    鎮北侯府的花海之中有幾株長相喜人的柿子樹,枝頭掛著紅彤彤的果子,染著霜雪格外漂亮。楚郡今年寒冬來得早,柿子早該落了地,但這裏的果樹倒生得有些遲緩。


    陸姩說:“它應該很甜吧。”


    陸姩尋了塊絹布同陸九瑩扯撐開,神色格外歡愉,仿若惦記摘柿子已經許久了。蕭明月瞧她如此有興致,便取了鞭子打在枝頭,遂而果子簌簌下落。


    陸姩捧著柿子仰望高處,她的眸中隱隱泛著水光,在這個清冷的冬日,霜雪漫天的花海叢之中,隻覺得香氣異常撲鼻。此時恰有幾顆熟透的柿子落在了腦袋上,頓時汁水四溢,弄花了妝容。


    陸九瑩連忙斂起袖子替陸姩擦拭,隨後自己的腦袋上也落了一顆,驚得她喊出了聲來。二人互相對望一眼,帶著三分無奈,轉身看向罪魁禍首。


    蕭明月扶著樹早已笑得淚光盈盈。


    雪花微微旋落,她們的心底猶如火爐般熱烈。陸姩撿了兩枝鮮亮的柿子遞給蕭明月和陸九瑩,她爽朗說道:“九瑩阿姊,渺渺,願你們平安喜樂。”


    楚郡第一美人,旁人看得是貌美皮囊,實則她的真心堪比日月。小女娘之間的情誼,從來就沒有那麽多的心思,她隻是單純地願你如願,僅此罷了。


    蕭明月所認為庶民不過貴人腳下之螻蟻,此刻也大有改觀。因為眼前二人已然向她證明,人生來不平等,但平等之下還有真心。


    ***


    陸姩的善意總是不經意的柔軟,陸九瑩入住府內時隻是提起半句女婢的事情,沒兩日,阿迢與阿劍便被尋了回來,但陸姩並未讓二人留在鎮北侯府,故而被蕭明月領走。


    蕭明月將兩個受盡委屈的孩子領回家,她們咬唇抹淚,並不訴苦。


    可這裏終究不是她們的歸處。


    在旁人的眼中,宋府實屬家破人亡,動蕩過後裏閭間無不感歎他們的悲慘,尤其看見領了新奴仆入府後更是唏噓。以前還能同蕭明月拌上幾句嘴的嬸嬸叔伯們,再也不會去揶揄她,仿若一夜間變得生疏起來,哪怕擠個笑都是費盡力氣。


    大家從沒有此刻這般想要邁過年關,也許過了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眾人都這般曉得其中微妙,可偏偏有人還要鬧上一番。


    陸九瑩料想的沒錯,金府趕走了人卻沒得到金老夫人的傳印,他們不敢去鎮北侯府尋人,便隻能來宋府取鬧。


    相比金如晦的急切,金少君簡直就是癲狂,她拿到陸九瑩給的錢庫鑰匙又如何,心心念念的表哥卻意外下獄,等著要被砍頭的刑罰。


    金少君哭紅了眼睛,舉著燃燒的火把直接扔進了宋府。


    蕭明月內心積壓的憤怒瞬間爆發,她再也不顧年少情誼,索性給了金少君一個耳光。金少君打又打不過,罵也罵不過,頓然覺得備受屈辱,直接抱著宋府的柱子當場撞了上去。


    十五歲的小女娘,就這般吊著一口氣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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