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月雙臂撐的實在有些累了,便使了力翻上去坐在窗邊。繼而同芸娘再三確認:“那個新上任的蔣縣丞,金府大房淩氏的外甥?”


    “然也。”


    “我同他從未打過交道,如何問?”


    芸娘輕聳薄肩,搖著便麵給蕭明月送去清風:“自己想辦法嘍。”


    蕭明月抱著胳膊望向樓闋,白雲隱在其後隻露出微微一角。她歎口氣,能想出什麽辦法呢,無非就是偷偷監視對方,這是最穩妥的法子。


    告別芸娘之後,蕭明月便摸清了蔣承的住宅,他獨居於一處狹窄小院,瞧著家世也並不顯赫。有一日,蔣承放衙後從南市買了些甜餅,他穿過街道沿著清汴河走了五裏路,來到一片隱蔽低矮的屋舍。


    蕭明月正想著蔣承怎會有兩處住所時,走神兒的片刻功夫就將人跟丟了。她怕驚擾到對方欲先行離去,剛轉身便看見一個熟人迎麵而來。


    崔文姬麵上很是詫異:“明月?”


    “文姬阿姊,你怎麽會在這?”


    崔文姬示意手中用粗布包裹的物什:“阿父想要一些秋冬播種的麥種,這裏住著幾家田舍翁,他們留存的種子格外好,我便買了些來。你呢?”


    話頭一下子拋過來,蕭明月頓了頓,而後笑著說:“我來尋人。”


    崔文姬看著她溫柔地眨眨眼:“你尋得不是女子吧?”


    蕭明月沒接上話,崔文姬又說道:“這一片屋舍偏遠又潮濕,沒有女眷在此居住,來的大都是些莊稼漢還有一些做工的男壯年。哦,蔣縣丞似乎在這裏也有處屋子。”


    蕭明月眸光一凜:“蔣縣丞?”


    “嗯。”崔文姬指著道口,“最裏麵,適才我與他打了個照麵,行色匆匆的。”


    蕭明月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崔文姬見她似乎還有事情要做,想著不再打擾:“時候不早了,我的小仆在前麵候著,便先行一步。”


    “阿姊慢走。”


    崔文姬還是那副柔婉的模樣,笑了笑便轉身離去。


    蕭明月待人走後,略微思慮幾分,而後才順著崔文姬所指的方向往裏頭走去。但適才崔文姬隻是同蔣承打了照麵,並未指明哪所院子是他的住宅,若是一家家尋過去有些不妥。


    這般想著,蕭明月看向路旁的一棵歪脖子老樹,樹幹粗壯,黃葉未落,倒也能做個遮掩。她整整衣袍順著主幹就往上攀,待夠上分叉枝幹時,人險些一個跟頭栽下去。


    饒是見過大世麵,走過萬裏路的蕭明月,也從未見這幅駭目驚心的畫麵。


    蔣承在院中與一個女子相吻,二人臥在軟席上甚是相濃,此女肌膚白皙,魅惑之態,正是金府淩氏。


    蕭明月待看清院中人時,雙手一鬆,徑直順著樹幹滑落至地,豈料不小心磕了腦袋,她疼的齜牙咧嘴,捂著額頭慌忙離去。


    ***


    事後反複想起院中之景,蕭明月都覺得雙目被刀劍給刺了。


    那可是姨母與親外甥啊。


    夜奴瞧著她莫名紅腫的眼睛,甚是好奇:“你是不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


    蕭明月怒火中燒,拿著鞭子嗬斥道:“你怎麽知道我看了什麽不該看的,你是不是看過什麽不該看的!”


    夜奴縮著脖子退後兩步,指著她說:“一定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


    蕭明月身心俱疲地前去金府尋陸九瑩,婢女阿迢瞧著她紅腫的雙眸,說了貼切的實話,約莫是招了蟲子叮咬,阿劍就立刻去裏屋取來清涼解毒的藥膏,幫蕭明月塗在眼皮上。


    她本想將蔣承和淩氏的事告知陸九瑩,可轉念一想,這種醃臢事說出來髒了耳朵,再者陸九瑩與淩氏生活在一處,若知曉後又該如何麵對。


    陸九瑩連續多日為崔夫子抄寫《食物誌》而受了風寒,服用家中醫工開的藥後咳嗽並未減輕,反倒發起燒來,蕭明月見狀便徹底將淩氏與蔣承之事咽下去了。


    臨走時,陸九瑩還將抄寫好的書籍交予蕭明月,讓她代為送到崔府。


    蕭明月抱著竹簡回家,那天她想了頗多,直到腦仁發疼才昏昏欲睡。


    ***


    蕭明月要去崔府前讓家中小仆先行送了拜帖,而後她才帶著書籍上門。


    崔府不愧是書儒世家,府內門客談今說古,府外還有慕名而來的讀書人等候拜見。蕭明月因為是女眷,崔文姬提前安排了女婢前來迎接,欲帶她從側門入。


    她跟著女婢沒走多遠,就聽見門前傳來叫嚷之聲。


    人群中有一青衫男子,指著府門嘶喊:“崔文姬!崔文姬!伱這個善妒的婦人給我出來!當真以為絕了婚我便罷了麽,告訴你,我偏不!”


    蕭明月聞言往回走了走,身旁的女婢很是惱怒,憤憤說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陳生又來了,我現在就叫人把他打走。”


    女婢這廂說著,就見府內衝出幾個壯仆,抓著陳生的胳膊就往路口拖去。


    陳生飲了酒本就渾身發軟,現在隻能受人控製,掙脫不得。


    他被扔在地上,臉上暈著兩坨紅,邊打酒嗝邊顫顫巍巍起了身,指向府門:“你裝什麽清高雅正,我就是喜歡秦樓女楚館人,你為了這點小事便跟我絕婚,還用崔氏門楣來壓我,不就是看我出生寒門,一無所成便好欺負嗎!我是卑賤,你崔文姬借著家蔭擇婿,與那館中妓子待價而沽又有何區別?”


    此時人群中有不忿之人站出唾罵:“陳生,你別胡攪蠻纏!你就是個卑賤下作之人,崔氏對你百般好卻不如勾欄瓦舍的妓子,你寵妾滅妻還有何顏麵來崔氏討要說法,我若是崔夫子,定將你打折了腿扔出去,還容你今日在門前叫囂。”


    “就是,你簡直是士子中的斯文敗類!”


    “陳生你趕緊滾吧!”


    “我看就得報官抓他,打上板子看他是否還這般狺狺狂吠!”


    陳生酒意上頭絲毫不覺得羞恥,還扯開袍子輕浮說道:“那崔文姬不過我是暖榻之物,現在我絕了婚不正合你們的心意?你們個個都嫉妒我、暗中嘲諷我討了崔氏女,現在可滿意?拿去吧你們!”


    府門前皆是文人雅士,崔家仆人也都個個和善,這會倒真沒人能耐陳生這樣的潑皮如何。蕭明月向來能動手就不多言,她抽出鞭子上前,徑直打在陳生身上,此舉將眾人都嚇了一跳。


    蕭明月冷著眸子看著陳生:“要麽滾,要麽死。”


    陳生哎呀張口著,指著蕭明月還要說什麽,就見頭頂又下了一鞭。陳生哀痛慘叫,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隨後四肢並用,磕磕絆絆地溜走了。


    陳生一走,士子們痛快。


    蕭明月也不多話,收了鞭子轉身往側門走去。


    ***


    蕭明月在崔文姬的居室等了片刻,舍內布置雅致,淨幾明窗。


    崔文姬親自端著食案過來,給蕭明月布好。案上是清肺潤喉的甜梨茶,煮得香氣濃鬱,盛在漆木雙耳碗中之後,還放了一片蕃荷葉。


    “來,明月,趁熱喝,我煮了好些呢,你走時務必給九瑩帶一些回去,她身體素來孱弱,一到秋冬之交就容易生病。我想著金府本就是藥廬起家,應該比我更會做食補吧?”


    崔文姬說了好些話,神情沒有半分不悅,似乎沒有被陳生的事情所擾。


    “阿姊有心了,我替九瑩阿姊先行謝過。”


    “都是自家姐妹,別客氣。”


    崔文姬當真是把陸九瑩和蕭明月當成妹妹,她眉眼清澈,眸光亮堂,這是騙不了人的。蕭明月端起甜梨茶抿了口,甚覺清爽。


    “今日我來是替九瑩阿姊送書籍。”蕭明月將擱在身側的竹簡打開,拿出首卷,遞給崔文姬,“阿姊看看。”


    崔文姬接到手中,待看到書籍名後愣了下,隨後笑道:“竟是範大儒的《食物誌》,真好,大家都猜測是不是失傳了呢。阿父看了一定很歡喜,九瑩著實有心。”


    蕭明月也淺淺笑之,捧著甜梨湯的時候眸光掃至崔文姬的耳畔,她今日梳的頭發蓋住了雙耳,隱約能看見紅色瑪瑙耳鐺。


    她咬著清涼的蕃荷葉,垂下眼眸。


    崔文姬此時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細嚼慢咽地喝著。直到蕭明月開口問起了陳生,她這才說道:“剛才的事沒敢讓阿父知曉,他這幾日難得開心些。”


    “那樣的郎婿,絕婚也罷,若今後還來府前鬧事,阿姊盡管叫人打他。”


    “今日多謝你了。”


    蕭明月搖搖頭,直視崔文姬的雙眸突然如是說:“我看見陳生心裏發緊,也十分厭惡,適才一直在想,我寧願此生孤身隻影也不願嫁給這樣的人,若嫁了,定不能做陳生那樣的人。”


    崔文姬接受蕭明月的凝視,半晌,她問:“你想知道我為何與陳生絕婚嗎?”


    不等蕭明月回話,崔文姬抬起手臂將兩側廣袖挽起,露出布滿傷痕的肌膚。不難看出,那些傷痕皆是舊傷。


    蕭明月瞬間啞然,適才湧在喉間的所有疑惑與質問此刻化為烏有。


    崔文姬紅了眼眶,羽睫微顫。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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