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將將浮起微白,憉城縣的街道上已有三兩農婦燒好了爐子。


    遠方樓闕隱在清晨的白霧中,凜然沉寂,一派肅穆莊重之感。


    街道傳來馬蹄的噠噠之聲,伴隨著銅鈴作響越來越近。


    有婦人探目望去,最先看到是那匹長鬃高馬,馬背上馱著繁重的包袱,隨著韁繩一緊,兩側係著的銅鈴便叮當作響。馬下的小郎君身著輕服走得很快,與婦人打上照麵的時候,她抬起手中蜷起的赤色皮鞭,高喊出聲:“胡嬸!”


    婦人聽聲辨人,待反應過來這不是小郎君,而是與自己相熟的小娘子時,頗為爽朗的欸了聲作為回應。她看著小娘子牽著大馬拐入前街,路的那頭隱約有光亮。


    宋府坐落在前街的中央,是各路行駛流通的樞紐處。


    府門此刻大開,院中堆積成山的貨物皆蓋著草簾,露水凝結一處,順著麻繩緩緩往下滴落。麻繩浸泡過桐油,擰得相當結實粗壯,不同於百姓用的草繩,這是外貿商隊專用的捆繩。


    宋氏商隊常年遊營在西境,將中原的紡織品、生活器皿與西境的藥材、珠寶進行交易置換,沿著河西四郡進入司隸境內,繼而從長安南下途經河南郡,再穿過兗州,最後回到楚郡憉城。


    他們跨越十三州的版圖,從東麵到最西端,開春拔步,年關回鄉。因貨物種類繁多不一,行途中山匪歹徒又絡繹不絕,是以每年商隊都分為三批人馬進行輸運,前批將楚郡所需先行送達,二次則是攜帶少量的貴重物品,最後一批由宋氏的兩位家主親自趕車售賣。


    立秋剛過,夜奴就收到家主來信,護送貴重物品的少家主約莫著這兩日便能回家。夜奴連著三夜都等在路口,少年焦急地踱著步,眼看燈籠中的蠟餅就要燃盡,還未見著人。


    路口隱約有蹤影,待紅鬃馬出現的時候,夜奴緊蹙的眉頭終於得以舒展開來。


    他欣喜地跑上前去,擺手呐喊:“少家主!”


    蕭明月牽著紅鬃馬加快步伐,走至府門的時候就瞧見夜奴眼眶裏盈滿了淚花。夜奴將燈籠遞上前來仔細地照著腳邊,她唇角一勾,青色直眉,英姿颯爽,倒真有些俊俏郎君的風華模樣。


    她摩挲著手中小赤鞭,故意揶揄眼前這個弱冠未及的少年:“以往奔波歲餘,也不見你這般想念,可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怕我回來罰你。”


    夜奴攥著燈籠的柄頭著實委屈,言語間也不似尋常主仆般那樣恭肅,甚至帶著些嗔怪:“家主信中說了你的歸期,可前些日子下了幾場秋雨,河水暴漲,我憂心你趕路回家又怕你拖延時間被雨水攔了路。”這邊說著,他順手牽過紅鬃馬又問道,“不是有輛緇車麽,怎麽隻剩這匹馬了?”


    “路實在不好走,為了減輕負重,我連同一些貨物賣了。”


    “那我給你打的馬凳呢?”


    “大雨被困山中的時候,添火做了薪。”


    夜奴瞪著眼睛,看著邁上正門石階的蕭明月:“少家主伱怎麽這樣啊。”


    蕭明月回過身來,神色頗為凝重:“我問你,在狂風驟雨黑布隆冬的夜晚,一個馬凳,和一個即將凍死的少家主,你救哪個?”


    “那…那自是你了。”


    蕭明月唇角含笑:“那不就得了。”


    夜奴噎了噎,還想著話術駁她一駁,就見人自顧入了門,迫不及待地往屋舍走去。


    他隻能牽著風塵仆仆的紅鬃馬,拐向東側門的馬廄。


    ***


    夜奴將貨物歸置完後,便瞧見蕭明月已經梳洗好走出廊下。


    她換下了緊袖束腳的騎裝,著了身寬鬆的玄色長服,先前散於肩頸的青絲此時用一支白玉簪服帖地挽於腦後。從不離身的小赤鞭替了那些精美佩玦係於腰間,瞧著有幾分瀟灑肆意。因常年遊行在外穿便了男服,久而久之倒覺得比女服要舒適些。


    蕭明月腳步走得急,下了石階險些被壓貨的木頭絆倒,好在其身手矯健一個踏步便化解了。生於商賈之家,又做著邊貿行當,最不缺的就是手腳功夫。


    夜奴追上去隔著廊廡喊道:“這急匆匆的又是去哪?”


    蕭明月頭也未回,擺了擺手:“金府。”


    “金府?”夜奴一聽又蹙了眉頭,可話音追不上人,“我忘了同你說那個金……”


    蕭明月哪有耳朵聽夜奴的嘮叨,她邁著步子快速走至後街,來到胡嬸的餅攤,遞上一錢:“要兩塊熱乎的,越脆越好。”


    胡嬸接過錢幣後將雙手放在粗布上擦拭幹淨,再去團餅子。


    她看著蕭明月笑盈盈地喧著話:“蕭娘子今年倒是回來得早,正好趕上過中秋,自個兒吃點熱乎乎的甜餅可不比關外的勞碌來得暢快。要我說呐,你就別再和他們風餐露宿的去受罪,快快叫宋大給你尋個好郎婿,憑你一身本事當個主母可不是難事呦!”


    宋大便是宋氏大家主,宋寅虎,二家主叫宋飛鷹。蕭明月是宋氏商隊家的養女,裏閭間人人都知曉。宋氏無主母,兩位家主皆已過中年,宋寅虎育有一子,卻遠在長安,二家主從未娶妻,至今孑身一人。


    “嬸嬸這話說的,”蕭明月盯著冒熱氣的烤餅,隨後眨眨眼,有些調皮與精明,“倒說我心坎去了,我阿父就一直讚你家大郎不錯,隻可惜腳步慢了讓別人登了先。”


    胡嬸哎喲一聲,又氣又笑:“那個有了新婦忘了娘的不孝子,提起我就心尖疼。”她家中的一籮筐瑣事如同小販挑擔走街串巷,關於“惡婦與刁婆”、“悍女與毒母”的各種版本來回演繹。市井中不乏家長裏短,反複也能道得津津有味。


    提起家中逆子,胡嬸倒止了讓蕭明月找郎婿的話頭。


    蕭明月想起阿父的話,找郎婿決計不能找後街賣烤餅的那個長舌婦家的,天天變著法子作精,入了門還不盡是雞飛狗跳的日子。宋大和宋二,一個鰥夫另一個老光棍,都不曉得被這些長舌婦們暗地編排過多少次,每每經過路口都臊的臉紅。


    蕭明月雖是養女,卻是宋大心間的寶貝疙瘩。


    ***


    十一年前,西境蠻夷猖狂肆虐,不停地侵犯漢土,宋氏兩位家主在荒漠戈壁中將六歲的蕭明月撿了回來,她當時隻記得自己的名字,有個失散的兄長,繼而就是家鄉長得比月亮還高的樹,至於其他的已然記不清。大抵是家鄉慘遭屠戮,她一路逃亡才迷了路,即便後來宋氏替其多方找尋親人,亦是無果。


    宋氏待她猶如親生子,她喚宋寅虎為阿父,拜宋飛鷹為師,阿兄宋言不願守在筆硯間,便遠走他鄉掙功名。就連阿父都說,將來這衣缽隻能傳給長女,宋言就當沒生過。但蕭明月的這般勞碌辛苦在外人眼中,認為宋氏還是委屈了小娘子。


    蕭明月的快活是怡然自得,他人如何作想皆不入心。


    胡嬸餅攤旁賣羊雜湯的老媼聽著兩人喧話,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一笑便被嗆了氣,捂著嘴咳了幾聲。


    胡嬸將兩塊烤好的餅子包在粗糙的麻紙中,遞給蕭明月,順口同老媼說:“你這喘病一入了秋就犯得勤,為何還不抓藥吃?”


    老媼深深喘了兩口氣,這才回道:“一直都是在金家藥鋪抓的藥,可這半月來他們一直沒有開鋪子。”


    蕭明月本來要走的,聽到是金家藥鋪時便多問一句:“為何沒開?”


    胡嬸替老媼接過話頭,說起人家事來簡直神采飛揚:“你不曉得,上個月金家孫輩小三郎死了!”


    蕭明月一愣。


    胡嬸說起死人來也有幾分惋惜,但更多的是旁觀者的熱鬧勁:“這眼見寒冬要來,關外不太平,聽說小三郎抵抗外夷屍骨無存,送回來的隻有沾血的破爛衣裳,隨後家中藥鋪便都關了。我聽說啊,金家的難事可不止這個,聽聞大房寡婦淩氏要過繼兒子,二房秦氏就折了小三郎,這個節骨眼你說糟心不糟心?”


    老媼煞有介事地附和:“真糟心。”


    蕭明月捧著熱乎的烤餅微微蹙眉,腦海中浮現出金家小三郎內斂含蓄的模樣。


    他今年也就二十有二,分明是大好年華……


    胡嬸也沒留意蕭明月是什麽時候走的,她撿了個碎木墊在屁股底下,挪至老媼旁:“隻可惜這世道不安,算他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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