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這就是‘合道者’的含義。”他低聲道。


    雙文律咳了一聲,地上打濕數點淤紅。


    他垂下手,轉頭看向外麵,樊藤之網下,他的目中倒映著乾坤的通徹如琉璃的光輝,現在這光輝更暗了。


    十息已過。


    寧閑眠已經老得站不住了,他倚在半截殘破的牆上,仰頭看著天上的群星,努力睜著眼睛,但目中的火光已經馬上就要熄滅。


    燭陰顯化龐大的真身,一圈一圈將整個幽冥護在自己裏麵,身上的傷卻已深可見骨,所有為乾坤而死,尚存魂魄的生靈都在幽冥當中。她不能退。


    不死木的根緊緊抓住了剩下的八洲大地,高可擎天的樹身卻被烈火燃到幾近焦黑。九洲已碎其一,乾坤再承受不住毀去一座天地之基了。


    監戎的兵器已經折了,她化為巨大的白虎,身上插著數柄兵刃,雪白的皮毛已浸成了紅色,仍死死攔在趕往樊藤之根的武仙們之前。


    鯤鵬翻海禦敵,數道鐵索橫貫而來,生生穿透腹背……


    他聽見劍閣弟子的怒喝,他聽見劍折的聲音,他聽見印開天的歸元珠破碎,他聽見柏崖的骨頭斷裂……


    那雙堅固不改的目中終於染上了悲意。


    不成了。


    他可以斬去遝臨的合道者,但他斬不了遝臨。


    這世上的事,從來都不是隻要肯努力、肯拚命就能成的。


    “你的魂魄很美。乾坤劍修之道與我很契合,你是其中的佼佼者。”遝臨說道,“我邀請你進入我的世界,成為我的眾生。”


    雙文律移回目,他的眼睛下方還有未幹涸的血漬,仿佛是從眼中淌出來的淚:“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我很珍惜這樣的魂魄。”


    “是嗎?”他譏嘲道,“像珍惜又一個傀儡?”


    “你是一個求道者。”遝臨沒有動怒,“我能從你的魂魄中看見光,我很喜歡這種永不止息的光彩。你有一顆很適合我道的心。這顆追逐大道的心、這顆勇猛精進的心、這顆堅定開拓的心。”


    “乾坤隻是一個中千世界,它在晉升,但晉升得並不快,它並沒有真正找到自己的方向。而且,它並不太契合你的道。進入我的道中,你將獲得更多。這樣瑰麗的魂魄,不應該在一個不適合自己的中千世界裏浪費天資。你生來就應該屬於我。”


    “這段時間裏,你不是已經感受到了嗎?你從我的武仙身上觀察、學習,他們讓你突破得如此之快。為什麽要選擇錯誤的道路?”


    遝臨沒有說謊。它也不必說謊。


    雙文律的道的確如此。從他執劍開始,就從不肯後退。他所有的後退,都是為了前進。


    這對遝臨來說是一個驚喜。它在這個璀璨的魂魄上看到了潛力。可惜,乾坤的道並不適合他,他的天賦被困鎖住了。


    假如他能夠來到遝臨,用不了多久,遝臨就能再多出一名合道者,也許,它還有機會擁有一個護道者。


    “如果你心中暫時還有軟弱,那麽我也可以為你多保存幾個魂魄。”遝臨看向界外,目光掃過那些無力掙紮的乾坤眾生,“我可以等你。”


    它對此很有信心。一個契合自己的道,對於求道者來說,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因為他所有的堅定、所有的信念,都紮根於此。


    隻要雙文律感受到遝臨的道,就能夠感受到他們之間的契合。


    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整個乾坤都即將成為遝臨的食糧,同意了遝臨的要求,他才能救下幾個人。


    這有什麽需要衡量的嗎?


    雙文律低頭看向自己執劍的手。剛才那一劍沒有發出,他還有一劍之力。


    他可以拒絕,像個正統的英雄那樣戰死。


    他也可以逃離,想辦法保存一部分乾坤中的生靈,像個忍辱負重地英雄那樣以待來日。


    他還可以答應,像個明智理性的求道者那樣,也為乾坤保留一部分火種。


    雙文律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願意為什麽而犧牲?


    曾經他願意為很多東西犧牲。為了道義、為了信諾、為了重要的人……


    但後來,他願意為之犧牲的已越來越少。因為他明白了真正重要的是什麽。凡塵愛恨皆為虛妄,黃土一抔葬了多少英豪。


    虛妄之物,何以執著?


    他願意為求道而犧牲。


    他似乎該做出第三個選擇。


    雙文律又問了自己第二個問題:


    我的道是什麽?


    堅。


    他在堅於什麽?


    劍嗎?


    不。劍隻是外物,是他求道的寄托,修行的顯化。


    心嗎?


    不。他尚未成道,前路尚遠,心亦有瑕。既如此,有何可堅?


    道嗎?


    不。乾坤之道尚未完善,缺漏處處,如何能堅?


    以堅為道,卻無物可堅。


    既然如此,他問了自己第三個問題:


    我該堅於什麽?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雙文律抬起他握劍的左手。他的劍已經再起不了作用了,可是他沒有鬆手。到頭來,他的手中也隻有一劍而已。


    “你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遝臨惋惜道。


    在一個大千世界之道的碾壓下,他的劍心再一次破碎,在破碎的一刹那,雙文律鬆開了手。這一次,他再沒有重聚劍心。


    他放下劍、放下修為,放下一切非他所堅之物。


    讓遝臨來斬一斬看吧,看他所堅為何,看他能否,於此絕境當中再開一條新的前路!


    ……


    雙文律在最後一刻,頓悟成為乾坤的護道者,乾坤晉升為大千世界。


    護道者,能以眾生之身,為世界開辟前道,是謂護道。


    但那是一個大千世界的規則傾軋。彼時乾坤的魂魄之道尚未完善,他的魂魄和他的劍心一起破碎了。


    在他將亡的一刹,無數絲線攀上了他的魂魄。這是乾坤的眾生因果。


    乾坤用它的眾生,將這即將消亡的魂魄強行挽留了下來。


    遝臨退避了。


    一個大千世界,一個有著護道者的大千世界。哪怕這個護道者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一個拚命的大千世界和它的護道者,可以使遝臨受到它不想承受的重創。


    樊藤之網寸寸枯朽,雙文律跌坐在這一片枯朽的殘片中,含著一口氣,不能動,不能言。他要守著這一口氣,威懾著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的遝臨和其他覬覦乾坤的存在。


    柏崖綁著斷了的骨頭,把他從樊藤的殘片中挖出來,一步一步背回了劍閣,卻對他的情況束手無策。


    乾坤用眾生因果纏住他的魂魄,但因果不是藥。治不了傷,救不了命。


    魂魄碎成那個樣子,的確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所以當他斬入魔淵那一劍時,心中的確充滿了憂慮。


    魔淵與其它世界的情況不同。它已經與乾坤相接,可以逐漸蠶食重創中的乾坤。


    他隻有一劍的力量。不出這一劍時,就與頑石無甚區別。無法助乾坤抵禦魔淵的蠶食。


    他隻有出這一劍,將魔淵的道也斬傷,才能使它無力蠶食乾坤。


    可是,乾坤在這三百年中離開了原來的坐標,但位置並不太遠。若他死去,遝臨會不會重新找到乾坤?


    乾坤重創未愈,能不能抵禦得了魔淵的入侵?


    他把劍閣放在了最險的位置,劍閣……能不能撐得住?


    師兄重情重義,他會不會因此生出心障?


    ……


    可他除了這一劍,就再也沒有別的力氣了。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這一劍就是最後的終局了。


    但他還有一世遺落在乾坤當中。


    在雙文律入道的那一世,因乾坤之道不全,走得是“斬俗身”這種早已被廢棄的路子,這被斬去的一世,與血鏽刀結合成了乾坤中的一個異物。


    其他因乾坤早年規則不全而生的異物,都已在乾坤晉升大千世界時被磨滅。


    但乾坤沒有磨滅血鏽刀。它留著這個如嵌蚌中的砂石,以此為根基,花了九百年,收全了雙文律每一點破碎的魂魄,用它的眾生,挽留住這顆破碎的劍心。


    雙文律的劍心仍然通明無暇,但三寸之後,牽扯著無數眾生的因果。


    他的魂魄已經愈合,卻無意斷去這些因果。


    “他們不是我的困縛,是我救命的繩索。”雙文律撫劍道,“眾生即乾坤。”


    他抬眼看向遝臨:“你把這當成我的缺處,就已經敗了。”


    “隻會拿起劍,不會放下劍,活人就成了死物的傀儡。”


    “一味開拓,一味進取,隻會向前,隻看向前,最後,除了看不見盡頭的前路,什麽也留不下,什麽也沒有。”


    “時機到了。”夏遺對劍光低喃道。


    他按住心口,他感覺自己這顆掙脫了魔淵之道枷鎖的心,在全新的跳動中,為此產生了無法言說的撼動。他再看這劍心上的層層因果,一切都已不同了。


    “眾生即乾坤……”他低低喃道。


    乾坤從來沒有拋棄過它的眾生。乾坤一直在試圖容納他。他那受盡苦楚百年一世,並非乾坤給他安排的命。那是魔淵的道在乾坤的道中牽引出來的道路。


    夏遺在這莫大的撼動當中,尚未穩固的修為悄然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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