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荒廢的竹院是白猿無意中發現的,它一時害怕,就躲到了院中。


    “什麽時候都背下來,什麽時候許你下山。”雙文律道。


    它已煉化橫骨可以人言,再用猿鳴,雙文律就不搭理它,隻有開口講話才有回應。


    白猿苦著臉應了。快到峰頂,白猿心性活潑,終於耐不住開口像雙文律詢問起山腰處的那座竹院。


    “那座院子是一千五百年前建的,我住過一陣,後來就荒廢了。”


    自劍閣搬到乾坤東南之極,定下七十二峰大陣之後,起雲峰就一直是給他留的。在他輪回的那些年,起雲峰有人輪流代掌以行大陣,這些人卻都沒有對起雲峰做出改動。等到雙文律輪回歸來,重居起雲峰時,也沒有什麽額外需求,就隻在山崖上尋了一處洞府。


    但後來他收了夏遺為徒,那時夏遺隻是個九歲的孩童,衣食住行都有需求,雙文律對竹多少有些偏愛,就選了山腰處的那片竹林,在竹林中辟了一座院子。


    這片竹林被夏遺禍禍得不輕。他魔心難控,時常發作,也不知怎麽養成的習慣,火氣一上來,就去砍竹子泄憤。但等到魔念平複,又會後悔,就把自己砍得亂七八糟的竹子都整理堆垛好,但放在那裏也不知道做什麽,看著竹垛越來越多,每次看見都焦躁心煩,雙文律就教他用這些竹子做點東西。


    剛開始就修個水杯、做個水舀什麽的,後來開始紮籬笆,再後來會了劈竹片,做個竹椅、編個竹簍,越來越熟練,把這些因暴虐難控的產物都變成有用之物。


    夏遺就拿這個磨性子。


    後來竹院裏的東西快滿當了,夏遺修為也高了,他就把這些竹子都背上了起雲峰頂。


    他知道師父原本不住在起雲峰這麽低的地方。也不知是哪來的認知,可能是看峻極峰上一階高過一階的劍意吧,夏遺就覺得越高越好。他就用那些竹子在峰頂修了一座竹院。


    搬到山頂後,山腰的竹院就無人住了。夏遺在的時候,偶爾會抽空去收拾一趟,現在已經九百年沒有人去過這座院子了。


    兩人一猿已到了山頂,雙文律走入院中,信手摘下一片竹葉,竹葉在指尖翻轉,手一鬆,風就把竹葉帶走了。


    白猿一入院,就瞧見了院子裏滿滿的大書箱,立刻拚命想往楚越身後躲,意圖用他分散注意力,讓雙文律忘了自己。楚越到了山頂,之前被風吹得空蕩蕩的心又起了雜念,霎時想起自己的諸多煩惱與此行的為難之處,也僵硬起來。


    白猿指望著楚越能打個岔,讓雙文律暫時放它一馬,楚越也想讓白猿能分散分散劍尊的注意力,奈何愣大個白猿爪子跟鐵鉗一樣抓著他的胳膊往自己身前擋,實在不好意思在這糾糾纏纏。


    雙文律一個都沒忘,先對白猿一指樁子:“繼續背。”


    白猿垂眉耷眼地站到樁子上,毛茸茸的手掌捧著一本書,一張臉苦得皺成一團。


    現在它不但要背,還得站在樁子上背。


    雙文律轉身道:“貝川越。”


    楚越低頭拘謹應聲。


    雙文律卻沒停下來,隻繼續道:“三百八十二年前父母亡於魔修之手,為百裏嶽所救,時年七歲,入劍閣。由師父百裏嶽和師姐陶雋帶大。三百五十四年前,領悟劍意,登上峻極峰第三層階。三百二十五年前,領受善功堂……”


    隨著雙文律的話,楚越頭顱越來越低,心中亂糟糟的。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暴露,但讓他心裏煩亂的也不隻是這個。這段時間裏,師姐陶雋待他很好,但這不應該是給他的,而是給貝川越的。師父百裏嶽才回來,就單獨給他了那杯治傷有神效的茶,但這份惦念也不是給他的,而該是給貝川越的。


    楚越害怕被發現,因為他不知道被發現後自己會怎樣,所以他欺騙了這些人,借著傷假裝自己就是貝川越本人。


    他可以安慰自己說這些都是不得已的事,但是……但是,每一次麵對其他人對他的好,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欺騙。


    可他也不想這樣。穿越也不是他所選擇的。如果有得選,他更想回去,他的家在另一個世界。


    在穿越後的這一個月,為了生存,楚越一直在努力了解貝川越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現在,他在聽貝川越的一生。


    “……一個月前,於除魔任務當中身隕,命燈熄滅。”


    楚越猛地抬頭,額上汗水森森。


    作者有話說:


    陶雋:已經把告白畫麵留影了,就等師弟轉世輪回之身恢複記憶後放給他看。


    第68章


    重瀾峰。


    此峰山巒層疊、綿延起伏,如重重浪濤凝固,故而得了這麽個名字。


    百裏嶽的洞府就在這重巒中的一道浪濤當中,陶雋的洞府也在此峰當中,貝川越也是。


    百裏嶽就收了他們師姐弟兩個,也都住在一座山中。


    他來到貝川越的洞府外,這是他從雲門台回來後第一次過來。剛過來,就看見陶雋正在貝川越的洞府外燒紙。


    一張燃到一半的黃紙被熱氣托起,飛到百裏嶽麵前。


    百裏嶽伸手夾住這張紙,紙緣焦黑,幾點火星,未燃完的紙上殘存著字跡: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


    “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百裏嶽:“……你這是在做什麽?”


    陶雋拿著個留影佩,眨了眨眼,嬉笑道:“師父,我先留個影,等師弟轉世恢複記憶後放給他看,以表哀思。”


    百裏嶽揮手化盡指間半箋殘紙,沒像過去一樣叱她胡鬧。


    陶雋低頭收起留影佩,臉上的嬉笑還在,眼中的笑意卻是淡的。


    “師父,把師弟的洞府封起來,好不好?”她抬頭請求道。


    貝川越身隕,肉身中換了個魂魄這件事,他們早就知道了。就算沒有師門中的長輩通知,楚越也瞞不過他們去。


    貝川越是他們親手帶大的。父母去世的時候,他已經七歲了,能記事。他深恨魔修,善功堂中最愛接的就是除魔任務,每次拚起來就不要命。


    陶雋早就勸過他。


    奈何,執念若能勸得動,就不叫執了。


    陶雋曾對貝川越恨道他遲早跌在這上頭。他果然跌了,這一跌就沒了命。


    拜入劍閣不是一張永世無憂的保險票。劍閣弟子身隕,來世未必還有重回劍閣的機會,得看機緣。但貝川越命燈已滅,身卻歸來,為查此事,閣中前輩算出了他的魂魄去向,已知其輪回轉世所在,就可以將他接引回劍閣。


    貝川越的死與楚越無關,他的未來卻是因楚越有了歸宿。楚越用了貝川越的肉身,陶雋不怨他,隻是不太能接受他頂著這張臉還住在貝川越的洞府當中,繼續用著她師弟的舊物。


    百裏嶽抬手封了洞府。楚越先是因傷暫居於藥廬,後來又被陶雋引著住了客居處,還一直沒有回過貝川越的洞府。


    “你看楚越怎麽樣?”百裏嶽問道。


    “瞧著心性不錯。”陶雋道。


    能因救人而身亡,就是可教可修正道的種子。楚越每次與她相處時,眼底都有愧疚。他能有這份心,其他心性上的瑕疵就不重要了。


    “師父想要收他為徒嗎?”陶雋問道。


    百裏嶽道:“看看吧。他未必願意留在乾坤。”


    楚越是另一個世界的魂魄。那個世界與乾坤的規則並不同,他的魂魄也與乾坤中的魂魄不一樣。若要教他,魂魄上的問題就必須得解決。


    楚越害怕身份被發現,所以不敢去見劍尊。他不懂得這是多大的機緣。陶雋推了他一把,百裏嶽又推了他一把。


    他若想要回家,隻能尋劍尊。


    寧閑眠不行、花空謝不行,其他大能亦不行。隻有護道者有這個能力。


    而且,他魂魄上的問題,也不那麽好解決。


    地上的字紙在火間飛舞。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魂啊回來吧!返回故鄉。


    ……


    起雲峰上,楚越僵在原地,一個字也說不出。


    雙文律抬手在他額頭一點。


    楚越魂魄一震,穿越前一直朦朧不清的記憶霎時清晰。


    河邊欄杆朽爛,三個小孩落水,他跳下河,把第三個孩子推到竹竿旁,然後,就抽筋了。


    他看到人們把他撈上來,有人在給他做心肺複蘇,他的魂魄就在旁邊,一次又一次試圖回到身體裏,直到……搶救失敗。


    他死了。


    他的身體被推進爐中火化。


    赤紅火星飛舞。


    骨肉燼,祭紙灰。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魂啊回來吧!為何還要滯留遠方?


    楚越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回不去了啊!


    回不去了……


    “你若想回原本的世界,我可以送你回去。”雙文律道。


    楚越漸漸止住悲哭,他感覺到了哀憫,那哀憫令他產生了依靠。


    “可是,我還回得去我的家嗎?”他悲戚問道。


    “肉身已隕,前塵已斷。我可以送你回到你原本世界的輪回之中,卻無法保證你投生何方。”雙文律道。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規則,是他所不能幹涉的。


    楚越哀茫。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生死之苦,並不因為有輪回而減輕半分。輪回是更大的苦。


    沒有家人,原本的世界,與這個世界又有什麽不同?


    都是漂泊。


    “你的魂魄與乾坤並不相合,身魂亦不契。若想留下,我可以助你協調魂魄。但協調過後,就再回不去原本世界了。”雙文律又道。


    “我可不可以不協調魂魄?”楚越問道。


    “你身在乾坤,就算不主動協調魂魄,也會與乾坤之道摩擦,逐漸損耗、自然協調,便如你之前困倦疲乏。若不能在魂魄崩潰前協調適應乾坤,則身死魂消。你所出的世界魂魄規則不完善,若不主動協調,很難撐住。”雙文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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