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魔耐心地了解、揣摩著陸漸休的一切,小心地一點一點擴大陸漸休道心上最難以彌補的一道裂痕——那條起自於一千二百年前魔淵入侵的裂痕。


    若非有此裂痕,陸漸休也不會想出一個如此奇險的主意。他已被心中的憤懣蒙住了眼,看不到他這個主意本身就是因為道心之缺而誕生的。


    這本就是一個建立於漏洞之上的主意。更何況,無論陸漸休做了多少準備、多少推算,但他沒有辦法拿別的生靈去做實驗,就失去就覺察這個問題的機會。他拿自己做實驗。


    水影魔貼近陸漸休:“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為什麽不能是你?”


    它已知曉自己現在身處於一個多麽危險的境地,天宮之中,周圍都是正法修士,而且,還有劍尊!


    它若想要活命,隻能竊得陸漸休的身命!若它的身命能夠與陸漸休的身命糾纏在一起,那麽就算陸漸休轉世輪回,它也將與之隨同,這滿殿修士,都將對它無可奈何。


    隻要……陸漸休承認,它也是陸漸休。


    “你說過的那些話,你的那些想法……”水影魔更進一步地貼近陸漸休,“你曾經說過,你恨不能……”


    人在失控時,那些過頭的話、那些過激的情緒、那些不會做卻發狠的想法……它都知道,並且即將在這滿殿修士麵前說出來。


    誰是魔?誰是陸漸休?


    陸漸休茫茫張開嘴:“你……”


    劍光縹緲,與他形貌相同的魔還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已被劍光斬滅。


    填充在道心裂隙當中的魔氣悉皆散去,露出傷痕累累卻清淨的模樣。陸漸休的神魂回到身體裏,恍惚想明白了自己這些年究竟都做了什麽事。


    他對雙文律那些不實的揣測、在血鏽刀一事中毫無證據的定罪、還有他方才的質詢。夏遺的事,也可以有許多種解釋,他並沒有齊全的線索,隻是憑著自己的推測認定了這其中必然藏有醜陋的隱秘。他還為了一個局去設計桃姑山封鎮……他怎麽能做下這種事?


    可他還有一問。


    雙文律收回劍:“清醒了嗎?”


    陸漸休看著雙文律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曾經他覺得此中盡是冷酷漠然,此時卻覺得那隻是平和淡定。


    哪怕被在如此之多的人麵前當眾質詢,他好像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陸漸休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有太多想說的話、想問的事,一時理不出頭緒。


    他也不必理出頭緒,雙文律並沒有想聽的意思。


    雙文律連劍帶鞘抽了過去。


    陸漸休跌出天宮,一路落進無跡觀中他自己的院子裏。


    作者有話說:


    季春之月,聘名士,禮賢者。——摘自《禮記·月令》中間有刪節


    ————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德經》


    ————


    昊天蒼兮穹窿,廣覆燾兮龐洪。


    建圜丘兮國之陽,合眾神兮來臨之同。


    念螻蟻兮微衷,莫自期兮感通。


    思神來兮金玉其容,馭龍鸞兮乘雲駕風。


    顧南郊兮昭格,望至尊兮崇崇。


    ——《明史》洪武元年圜丘樂章,迎神,《中和之曲》


    文中有改動。


    ·


    這段原意是:


    昊天蒼蒼啊無比高大,廣泛覆被啊龐大恢宏。


    建造圜丘啊在國都之南,聚集聚神啊來和同。


    想到世間的凡人啊微表誠意,自己沒有料到啊與神靈感通。


    想到眾神降臨啊儀容如金似玉,駕著飛龍乘著鸞鳳啊騰雲禦風。


    顧念南郊啊昭顯到來,盼望最尊貴的神啊無比盛隆。


    指得是在國都之南建造了圜丘,在這裏祭祀。


    ·


    圜丘就是祭祀用的天壇。


    改動之後,圜取其天、天體、天道之意,指得是諸神在岱山之巔建立九重天。(這是昭帝視角知道的事)


    第60章


    與他在幽冥當中被揍的那一次不同,他沒來得及布陣。不過,看樣子就算他布陣了,雙文律也能都給他抽碎了。那一劍鞘結結實實抽在他身上,他雖然沒有受多大傷,卻覺得渾身上下疼得要命,好像每一寸肌體都在前一天受到了超過極限的運動。


    陸漸休掙紮著挪到房間裏,撲通一聲癱在床上,已是再也不想動彈了。


    ……


    天宮中。


    知涯先生走出來一禮:“小徒給大家添麻煩了。”


    他一出來,有了然的、有驚異的,也有迷茫的,左右問問,也就知曉了知涯先生的情況。


    微生覺跟在他身後。知涯先生是幾天前回到無跡觀的,這件事本該告訴陸漸休,但他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連傳訊都沒收到。


    方才陸漸休在殿中狂言時,微生覺恨不能立刻就衝出去阻止他,但偏偏被知涯先生按住了。


    “小徒方才心境受魔操縱,所言多有不實與妄加揣測之處,請勿放在心上。”知涯先生道,又對雙文律鄭重一禮。


    “不妨事。”雙文律道,“封神已結束,諸位散了吧。”


    有些見多識廣的修士見這發展已經了然,陸漸休的道心問題大約是早被窺破,隻是等到時機到了方才挑開。世間修行人都會有道心上的門檻,能夠有人看準時機助之一力,是幸事。


    至於陸漸休爆出來的那些事情,老一輩都知曉原委,本無甚可苛責。年輕一輩雖然感到好奇,但見到這個發展,也知道其必然不如陸漸休所猜那般。


    更何況,乾坤正法,修行在心。隻看劍尊能有現在的修為,就知道陸漸休的猜測有多不靠譜。


    當事人就在這裏,他們八卦也不好意思直接問到人家麵前,所以,憋著吧,等到回頭再找前輩師長打聽打聽。


    ……


    無跡觀,知涯先生帶著微生覺一路進到陸漸休的房間。


    陸漸休正躺在床上發呆,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但也不是不能忍。有這疼痛牽扯著,反倒使他精神能夠更專注一些。


    他在想雙文律,在想水影魔,在想這一堆亂糟糟的事……之前滿心的偏執如一場渾濁的夢,現在夢醒了,他卻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他的妄想。


    門被推開,陸漸休懶得猜是誰,直接問道:“是誰?”


    無非是為他之前在天宮中那番表現來斥責他的人。


    “是我。”知涯先生道。


    陸漸休從沒聽過這個聲音,但這人的語氣卻讓他感到熟悉,就好像他小時候每次搗蛋犯錯時,師父訓他的前奏,讓他忍不住心頭一跳。


    他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陌生的蓄須中年人。他的師妹微生覺正跟隨在這個人身後。


    “你是誰?”陸漸休問道。


    “這是師父!”微生覺忍不住道。


    陸漸休下意識生出怒氣,道:“你胡……”


    “師父轉世之身已恢複記憶,你感覺不到神魂氣息嗎?”微生覺繼續道。


    陸漸休忍痛細查了一番,先呆了片刻,立刻就要起身。


    知涯先生把他按下去:“躺著吧。”


    陸漸休現在是越動越疼。


    陸漸休激動道:“師父,您……”


    知涯先生打斷他:“你剛才想說你師妹什麽?胡什麽?繼續說來聽聽。”


    陸漸休瞬間閉嘴了。


    “我沒教過你魔有多危險嗎?你好有膽量啊,敢把魔養在自己神魂裏!”知涯先生板著臉訓斥道。


    陸漸休乖乖聽訓。


    微生覺看他一頭汗,又不忍心了,道:“師父,師兄現在正受著傷,等他傷好了再罰他吧。”


    知涯先生轉頭看她,道:“忘了方才他在天宮中那副‘意氣風發’的樣子把你嚇成什麽樣了?”


    微生覺不說話了。當時她在天宮中聽陸漸休高談闊論,硬生生聽得一腦門子冷汗,要不是知涯先生按住她,她就衝上去了。


    知涯先生再看陸漸休,也不訓他了,道:“你長能耐了。乾坤那麽多前輩高人都沒發現可以用魔來查道心缺漏,就你發現了。說說吧,你是怎麽想的?”


    魔能查道心缺漏,許多修士都想得到可以利用它們來考驗道心助益修行。但道心缺漏本身就意味著失控,能控製得了魔的修士已經用不著魔考了,需要檢驗道心的修士卻又控製不住抓住了自己道心缺漏的魔。


    這是一個沒有可行性的方法。


    陸漸休現在也反應過來了,他低聲道:“我那時……我那時太想要提高修為了。我想著他能夠擁有那麽高的修為,我比他還早修行一百多年,卻相差那麽遠。要是我能……要是我能……”


    “要是你能有他的修為,我前世就不會死。”知涯先生道。


    陸漸休低頭不語。每次想起當年之事,他還是忍不住心起波瀾。


    “你趕不上他。”知涯先生道,“你已是世間少有的天才,修行速度世間罕有。但他不是天才。”


    陸漸休不明所以。


    知涯先生繼續道:“我是轉世重修之人,這世間,又何嚐隻有我一個轉世重修之人?”


    陸漸休聽明白了,逐漸瞪大眼睛。


    “魔淵不是乾坤接觸的第一個世界。”知涯先生道,“魔淵的完善程度遠比不上乾坤,但為什麽一千二百年前,那場大戰會如此慘烈?”


    因為那時的乾坤,還沒有從創傷中恢複。


    三千年前,有另一個世界發現了乾坤。那是一個很激進的世界,它想要吞並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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