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用手指去抹白子的臉,把上麵的髒汙都抹掉,露出精致漂亮的眉目,這白子竟是個小姑娘。


    鬼怪大笑道:“好收獲!這一身細白的皮肉可真難得。”


    白子粉紅的眼睛又懼又凶,張開嘴用力咬住鬼怪的手指,但鬼怪的皮膚韌得像老牛皮一樣,絲毫不在意她那點兒力道。


    又一個鬼怪湊過來,道:“這可少見,不如當做個好彩頭,一起湊作長石老怪的壽禮吧。”


    其他幾個鬼怪道:“得啦,咱給他準備的壽禮還不夠嗎?白子難得,不如留下自己吃。”


    “就是就是!”


    “直接吃掉也太浪費了,不如先玩玩兒,等玩厭了再吃掉。”


    “也行!”白鬼怪道,“我先發現的,就我先玩兒了。”


    赤紅鬼怪道:“不行不行!平時你先就你先了,可這小妞兒才這麽大點兒,你玩完了她差不多也死了,我們玩什麽?”


    幾個鬼怪正互相商量著,並沒有注意到這片荒草的邊緣,又出現了一個人影。


    朗擎雲遠遠就感覺到了這邊五個大鬼怪的氣息,他本想繞開。這五個大鬼氣息不弱,又兼五行之屬,相互熟悉,必有合擊之術,對付起來麻煩得很。


    但他看見了那個被擒住的白子、聽見了這群大鬼怪的話。


    朗擎雲的心顫了顫。


    他的大姐姐也是一個白子。


    一個白日不敢見光、視力差的白子,憑什麽養活得了一群被遺棄的天殘地缺?


    世人多把白子視為不祥的異類,卻也有人稀罕那一身少見的雪白膚發。


    遂州的生活多苦啊,苦到每一個人都溫馴地彎著腰、塌著背,扛著沉重的賦稅,在世間活。可人不是木梁石柱,背負太重的東西太久了,就會覺得苦、覺得怨,這些苦和怨積聚起來的戾氣,要往哪發泄?


    這世間,總有更弱小的存在。


    大姐姐死了。


    朗擎雲雙目赤紅,心如寒冰。


    血鏽刀在他手中激昂地震動著,道種散發的寒意卻要他冷靜下來看好情況。


    他怎麽能為一個已死之人去冒這樣大的風險?他怎麽能為一個陌生人去自找麻煩?他該冷靜、該鎮定、該心如平鏡,任千般浪潮翻湧,皆觀之如鏡中幻影,不擾心境。


    朗擎雲嘶聲大笑起來。


    真有趣啊,名為道種,逼迫他去殺愛他親近他、並無過錯的家人,卻不許他去殺這些殘虐凶暴的鬼怪,你算個什麽道種!


    他提著血鏽刀,在它興奮的嗡鳴聲中,一刀斬向了五個鬼怪!


    五個鬼怪皆沒想到一旁還藏了個修士,朗擎雲一刀斬來時,他們皆慢了一瞬。


    朗擎雲的刀最先劈向捉著白子的白色鬼怪。他的刀太快,白色鬼怪來不及反應,卻也沒有害怕,怪笑一聲,慘白色的身上驟然亮起了銀白的金屬光芒。白鬼怪五行屬金,其表在鼻,一身鋼筋鐵骨堅韌無比,兼有庚金的鋒銳之氣,尋常法寶碰到他身上,基本就是個挨著既碎的下場。


    等到朗擎雲的刀已經近到照映進金鬼的眼裏時,他才終於看清這柄刀的形貌——血鏽刀!


    貪婪和興奮驟然染上他的眼,可是等到他感受到加身的刺痛之時,才突然反應過來,他這身鋼筋鐵骨,扛不住血鏽刀的鋒銳啊!


    恐懼驟然淹沒了貪婪,下一瞬,金鬼就帶著恐懼,在地上倒成了兩截。


    五行鬼怪死了一個,剩下四個終於反應過來。他們也都看見了血鏽刀,生出了貪婪,顧不得悲傷金鬼之死,其他四個鬼怪立刻聚集到一起,身上氣息一變,已經成合擊之勢。


    朗擎雲已經沒有機會再劈出第二刀去斬第二個大鬼怪。


    高瘦幹枯青綠之色的木鬼指著朗擎雲道:“怒!枯其肝,遮其眼!”


    朗擎雲驟然感覺到自己的肝髒開始幹枯萎縮,讓他在疼痛中突然乏力,眼前也驟然昏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土黃色的矮胖土鬼也指著他道:“思!裂其脾,封其口!”


    朗擎雲的脾髒開始撕裂般地疼痛起來,喉嚨也再發不出聲響,需要念誦法咒一類的術法皆使不出來。


    墨黑色的長條水鬼接著指他道:“恐!爛其腎,塞其耳!”


    朗擎雲踉蹌了一下,他的兩腎也開始疼痛,耳朵聽不清聲音。


    赤紅肥壯的火鬼最後一個指他道:“喜!灼其心,斷其舌!”


    可是這一聲後,朗擎雲卻沒有什麽反應,火鬼皺眉惱道:“不成!不成!他心中沒有喜!”


    “這也夠殺他了!”其他鬼喧喧道。


    “殺了他,給金鬼報仇,血鏽刀就是我們的了!”


    “小心點兒,別挨著血鏽刀!”


    朗擎雲還站在原地,他已看不見、聽不見,也發不出聲響來,隻有鼻子和舌頭還好用,五髒除了心和肺都在劇烈地疼痛。


    他緊緊握著血鏽刀,以誰都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還能聞到你們身上貪婪的味道。”


    “他在說什麽?”木鬼見他口唇掀動,問道。


    土鬼看清後,高呼道:“小心!他……”


    朗擎雲已動了起來,他閉著眼睛,忍著五髒衰敗的痛苦驟然衝到水鬼麵前,橫刀而斬!


    水鬼一驚,不知朗擎雲怎麽確定自己方位的。他身體驟然化作水流,在刀鋒加身前上下一分,讓開血鏽刀劃過的地方。這是他的看家本領,身如水,以柔克剛,兵器難傷。


    等血鏽刀劃過之後,水鬼的兩截身體重新合到一起,正要施術淹溺朗擎雲時,隨著身體的施力,合起來的兩截身體卻又突然各自劃開分成了兩截。


    水鬼驚恐大叫道:“我合不上了!”


    血鏽刀雖然沒有直接切到他的身上,卻在劃過的地方留下了殺氣,這殺氣使得他身體合不到一起。身為水鬼,身體斷裂暫時不會導致他死亡,但他的實力也發揮不出來幾分了。


    這一刀下來,四鬼的合擊之勢就被破了。


    土鬼的後半截話也終於講完了:“……的鼻子!打壞他的鼻子!他靠鼻子確定我們的位置!”


    木鬼施了個法術,空中驟然散開大片花粉,一股又香又臭的古怪味道霎時散開。幾個大鬼怪都屏息,這些花粉對能夠內息循環不止的修士來說沒什麽用,但閉氣就沒法靠鼻子分辨方位了。


    土鬼和火鬼的法術也同時襲來,一個地陷泥潭,一個火焰纏身,朗擎雲踩著荒草高高躍起,血鏽刀劈開火海,帶著無盡地凶煞向木鬼驟劈而去!


    木鬼大駭,但他速度並不快,雖盡力躲避,仍被連帶著半個肩膀劈去一隻胳膊。


    “他不是靠鼻子分辨的嗎?!”木鬼驚怒道。他擅長複生肢體,可被血鏽刀上的煞氣附著後,他就複生不出來被斬斷的部分了。


    朗擎雲已借著一劈之力反衝向土鬼。他閉著眼睛,盲聾喑啞,五髒痛極,那些體內的傷湧出血來,從五官溢出來,在煞白的臉上淌下觸目驚心的紅。


    思傷脾、怒傷肝、恐傷腎、悲傷肺。


    喜傷心,他的心中沒有喜,可他的心中有一顆道種。它讓他的心每天都很痛苦。他的手中有一柄血鏽刀。它讓他的神智每天都很煎熬。


    朗擎雲並不是靠鼻子分辨的位置,修士五感敏銳,但他還沒練過和鼻子有關的神通。他能分辨位置,是因為血鏽刀。當他握著血鏽刀,它就會告訴他哪裏有可殺的東西。


    血鏽刀不在乎它殺的是什麽,但此時此刻,它殺的是他也想殺的惡鬼!


    “思!思!思!”土鬼驚聲大喝。他們都沒想到這個持著血鏽刀的修士竟如此強悍!


    其他三鬼亦大喝:“怒!”“恐!”“喜!”


    “悲!”


    木水火土勾連,強行推動出金的力量,五行重連成陣。五鬼皆十分吃力,但五行陣出,無論這修士修為多高,隻要七情六欲未絕,就得栽他個跟頭!


    “斷其五感!廢其五髒!”


    朗擎雲從半空驟然跌落在地上。他的喉嚨像哽了一塊土石,激烈的思緒在他身體裏激烈的衝撞,卻沒法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呐喊。


    他的耳朵裏想著嘈雜的噪聲,慘叫聲、呻|吟聲、哀哭聲、打砸聲、求救聲……混在一起成了無法分辨的尖嘯。它們灌滿他的耳朵,使他什麽也聽不到。


    他的眼前有許多形色亂晃,白的紅的、灰的黑的,像血像骨像皮像墳……疊在一起成了淩亂的色塊,塞滿了他的眼眶,使他什麽也看不清。


    他的舌頭上填滿了酸鹹苦辣、他的鼻子裏嗅得全是混亂的腥氣。


    五髒在劇烈的疼,好像它們正在他的肚皮裏化作膿水。


    四鬼為了強行維持五行陣不敢妄動,他們盯著朗擎雲,等待他在陣中被自己的七情六欲腐爛成湯。


    他快要死了。這是他們五鬼壓箱底的手段,雖然因為缺了金鬼有了疏漏,但這修士的思恐怒悲這般濃烈,怎麽可能逃得脫?


    朗擎雲用血鏽刀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睜開一雙暗紅色的眼睛。


    殺!


    ……


    在這片荒草地外不遠,有一處黑樹林。


    名為黑樹林,是因為這片樹林十分濃密,哪怕是在日光正盛的午時,樹林中也光線昏暗。由於恐懼黑暗,附近的人從來不進這片黑樹林。


    但若能夠穿過外層茂密陰暗的林子,就會進入一片明亮可愛的場所——大片耕種的田地、錯落結實的屋舍。此時天色昏暗,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一派田園風光。


    穿過這些田野村舍,就會見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


    此時宅邸中燈火通明,有侍從侍女們捧著酒菜鮮果如流水般在廊下穿行,他們一個個皆身姿姣好,但脖子上卻並不一定頂得是人腦袋,還有不少頂著獸頭的。各種似人非人的客人在各處飲酒作樂。


    這裏就是長石老怪的居所,他的壽宴馬上就要開始了。


    在壽宴開始前,附近受邀的客們幾乎都已經到了,正互相熱鬧地談笑著。這些來客裏有身形高壯麵如夜叉的怪、有穿衣戴冠卻頂著獸頭生著獸尾的妖、有陰氣森森沒有活氣的鬼,也有不少氣息詭異的人類修士。


    一個穿著黑色布褂、半佝著背的貓臉老太太蹲坐在欄杆上,身後的尾巴無聊地左甩右甩,一雙豎瞳在周圍來回閑看。


    她也是附近的一個妖怪,受長石老怪之邀而來。這宅邸裏大部分來客她都識得,也有些陌生的客人。最近遂州太亂,來來去去許多修士,有些左近新來的,也被長石老怪邀請了來。


    貓臉老太太的注意力就在這些新來的陌生客人身上。她也不是想做些什麽,隻是天性好奇。那些舊鄰都和她打過多少年交道了,沒趣兒!


    貓臉老太太來回看了幾圈,目光在一個帶著劍的修士身上停住了。


    這看起來是個人修,貓臉老太太想到,不過也未必,也許是個特別擅長掩匿之術的修士。她看不出這人的修行氣息,莫說陰氣煞氣五行之氣這類細分,她連他有沒有修行都看不出,若非這人出現在長石老怪的壽宴裏還安然自若,隻怕她要以為這人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哩!


    這附近什麽時候來了這麽個修士?


    貓臉老太太好奇心一起,就從欄杆上跳了下來,兩隻踮著的腳落地無聲,向這個修士走了過去。


    那修士轉過臉看她,對上視線後,貓臉老太太不由心中感歎:好一雙通透的眸子。


    她轉眼就想到,這修士不會是個混進來的名門正派修士吧?雖然不知用什麽法門掩去了一身靈氣,但這樣一雙通透的眼睛,豈是他們這些渾渾噩噩的野道邪修會有的?


    貓臉老太太心思轉來轉去,麵上卻絲毫不顯,一雙昏黃貓眼裏的豎瞳還是直直和這修士對視。


    很多人都不願意和貓臉老太太這雙眼睛對視。


    貓嘛,是一種身具兩麵的詭異動物。撒嬌賣乖時美麗可愛,狩獵打架時幽冷凶狠。貓化的妖也一樣,有通靈纖巧的靈貓,也有她這樣詭異的邪物。貓臉老太太的這雙眼睛尤為詭異,哪怕她沒想害誰,和她對視上的生靈都難免生出不適來。


    可這個修士竟沒有移開目光,也沒有因為不適皺眉變臉。他還是那樣,平靜通透地看著她,好像並沒有感覺到她的邪性一樣。


    貓臉老太太在心裏咧嘴。她的“邪”是勾人心的邪,人心裏頭越邪越髒,就越覺得這雙貓眼邪得難忍。她這雙眼睛以前無往不利,也是因為她一直混跡在妖魔鬼怪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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