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騙不到外來人當祭品的時候,雖然也有村裏人被喂了山神爺爺,但大部分人都能安穩活下去,竟還有不少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可以安然終老。


    村民們在哭,沒了山神爺爺的庇護,他們以後可怎麽辦?


    瘋癲的老婦在笑,之前沒捉到外人的時候,抽中了她的兒子住這間屋。


    井中的鬼們又哭又笑,有的執念散了就此投胎,有的不甘大叫憑什麽這兩個人能活?


    朗擎雲站在連天的哭笑喜怒當中,感到怪誕的悲愴。


    “走吧。”蔡酥紅拉他道。


    “不要走!”青年漢子撲過來想要抓住他們,撲了個空後仍跌在地上,仰頭看著他們哀求,“不要走!你們走了,我們怎麽辦?救救我們!你們得救救我們!是你們殺了山神老爺!你們得救救我們!”


    村民們希冀抬眼看過來。他們看上去恐懼又無助,那副樣子,如此弱小,如此可憐。


    蔡酥紅氣笑了:“你假裝自己跌進深坑,我們救了你,你騙我們來送死。”


    青年漢子絕望道:“但你們沒有死!你們沒死不是嗎?你們不怕山裏的妖魔,我們不行。沒了山神爺爺,我們會死的!你們得救我們!”


    蔡酥紅避開他的手,又聽有村民問道:“你們一年要幾個人?”


    朗擎雲呼吸一滯。


    蔡酥紅聽了這句話,之前的氣頓時散了,隻剩些可笑可悲的無奈。


    他們都已明白。在常年用人祭換取平安生活中,這些村民們已經習慣並接受了這種生存方式。他們將之視為理所應當的東西,就像風霜雨雪,就像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而然且理應如此的——所以他們騙人來死也沒有負罪感,所以他們抽簽決定送村裏人去喂山魈也不覺得殘忍,所以他們在山魈死後,立馬找上了這兩個殺了山魈的人,決定每年像送人給山魈吃一樣,也送人給他們吃,來換取接下來安穩的生活。


    “我救不了你們。”朗擎雲說道。他感覺自己是木的,好像身魂二分,在聽自己空洞洞地發出聲音。


    他救不了他們。


    他在得到道種之前,也是一個無力承負丁口稅的遂州人。在大姐姐活著的時候,隻要遇到了被遺棄的孩子,她就一定會撿回來。但在大姐姐離世後,他一個人也沒有撿過。他見到那些被遺棄的人,他知道大姐姐若在一定會把人撿回去,但他隻能裝作看不見。


    他負擔不起更多人。


    他們的生活,也隻是在他得到道種之後,才能夠吃飽穿暖。但也因為道種,他到現在都不敢回家。


    之前被諸魔修追殺的時候,他對道種的力量放開太過,心中薄涼日益增長。此時不見家人尚可,若見家人,他怕自己再也控製不住心中殺意,要釀成慘事。


    他連自己這一家十口人都救不了,又如何救得了這一座村子?就算他救得了這一整座村,偌大遂州,又有多少像這座村子一樣的人?


    蔡酥紅沒那麽深的情。她是天生的異獸,還從未見過同族,也沒體味過親族之情,更遑論是對凡人。她生來便見慣了弱肉強食,山魈圈養這些村民,和村民們圈養雞鴨豬牛也沒什麽區別。若村民可憫,則雞鴨豬牛亦可憫,若雞鴨豬牛不可憫,則村民亦不可憫。


    一個繡球骨碌碌滾到他們身前。


    蔡酥紅看擠到他們麵前的鬼娃娃,問道:“你怎麽沒投胎去?”


    這小娃娃有心想把他們倆嚇唬走,救他們倆的性命,看起來怨氣不重。為什麽見山魈死了,卻還沒有投胎?


    小娃娃撿起繡球,仰頭看他們,先感歎:“你們好厲害啊!”


    又道:“我家就住這兒啊,我去哪兒呢?”


    她倒是很平靜,對周圍這些把她祭給山魈的親人鄰裏不見怨恨,也不見憐憫。


    “一千六百裏外有個靈修宗門,不如你去那裏吧,那兒更適合你。”蔡酥紅道。


    “我的家就在這兒。”鬼娃娃搖頭道。她雙目黑漆漆的,不見一點兒光。她沒有輪回的執念不是怨恨,而是這座村莊。


    朗擎雲深呼吸了一次,對這些村民道:“你們若有心……就去村中那口井旁祭祀吧。”


    這麽多年裏,被山魈吃掉怨戾深重的鬼都藏身在那裏。之前有山魈的凶惡之氣鎮壓,這些鬼雖怨恨,卻也做不了什麽。現在山魈死了,怨淺的已投胎去了,留下的都是執念深重的。


    這當中有不少是被村民騙來的無辜外人,也有不少是抽簽抽中的村裏人。


    也許這些失去壓製的冤魂會向村民們報複,也許村民們的祭祀可以消解他們的怨恨,也許村民們可以和他們達成以祭祀換取未來庇護的協議……也許這個死於此的鬼娃娃,會成為他們新的“山神”。


    誰知道呢?


    像這樣的村落,在遂州大地上,又有多少?


    ……


    遂州,山野當中。


    諸多修士對尋寶羅盤的爭奪也有一陣子了,這東西久未定下歸屬,鬧來鬧去,漸漸傳出消息,說這羅盤能尋到血鏽刀。許多來到遂州卻連血鏽刀的邊兒都沒挨到的修士心有不甘,聽見這傳聞也攪合進去了。其中有不少肆意妄為的魔修,又鬧得遂州不得安寧。


    此時奪得了尋寶羅盤的魔修布置了陣法,把追襲自己的各方人馬引過來,想要把他們一網打盡。這一群修士當中,有陷進去的、也有沒陷進去的,有臨時聯合的、也有早有舊怨的。亂哄哄地打成一團,一時竟是誰也脫身不得。


    就在這一團亂中,忽亮起一道劍光,一劍斬了那魔修。這突然暴起的劍修伸手抄住尋寶羅盤,又化劍光倏然脫離了戰場。


    有注意到他的修士高喝,將一群亂戰的修士注意力都引了過來,在發現尋寶羅盤被奪走後,接二連三地罷了手,向那劍修追去。


    那劍修沒飛遁多遠就落下了。


    一群爭奪尋寶羅盤的修士才吃過虧,沒有緊跟著靠近,而是就近停下。


    隻見那劍修停在一個發間摻白的老人身旁,觀其呼吸與戰力,這老人不似有修為的模樣,好像隻是一個普通人。


    有人試探著向他們發出一道五雷術,五色雷霆轟鳴而去,在半空撞到一層淡青屏障,無聲無息就湮滅了。


    一修士皺眉驚道:“氣運之術,是昭國官員?”


    要破這種以氣運為憑依的護持之術,往往會受到反噬。這一群修士各有心思,誰也不肯先動手。


    邱書峰從霍驍手中接過尋寶羅盤,在這一群修士的包圍當中巍然不動:“老朽邱書峰,忝為遂州牧。”


    有魔修不耐諷笑道:“有意思。一個小小的凡人,不好好當自己的官兒,非要跑來賣弄自己的運道,真以為自己拿得住這寶物不成?”


    雖然被阻在氣運之術外,周圍的修士都沒有離開。他們是打不進去,但邱書峰也出不來。就憑那一個劍修還不夠,他們想要看看這凡人想做什麽。


    邱書峰沒有理會魔修的嘲諷,他隻是從懷裏掏出一把漆黑的小錘來,小錘一頭尖一頭平,看著雖平平無奇,卻也是一件效用特殊的法寶。


    邱書峰一隻手拿著尋寶羅盤,另一隻手握著小錘。


    有認出那小錘是什麽法寶的修士臉色一變,喝道:“不可!”


    邱書峰已拿著小錘對尋寶羅盤敲了下去。


    哢嚓一聲,細密的裂紋從錘尖落點蔓延,尋寶羅盤碎了。


    諸多修士當中頓時有人目光不善起來。這凡人奪得了尋寶羅盤,卻又在此當著眾人眼前毀掉,是什麽意思?


    邱書峰道:“老朽一介凡俗,不敢妄想長生久視。卻也曾偶得機緣,入一仙家洞府,得聞兩位仙長談論鸝鶋。鸝鶋喜食毒草,蓋因其食毒草,便生彩色羽,食毒越重,羽彩越豔。然而毒積於體內,食毒越多,壽便越短。”


    “一人問道:鸝鶋恐彩羽褪色,不食解藥,如何施救?另一人答:鸝鶋食一毒草、生一彩羽,便除一彩羽。久而久之,自然知曉毒草不可食。”


    諸修士中,有人漠然,有人皺眉,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反生不耐。


    邱書峰視若無睹,蒼老的聲音繼續平靜道:“我離開洞府後,常思維這一段機緣。鸝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我曾以為自己懂得了兩位仙長所談的道理。可是近來我卻又生出了一點困惑:”


    “什麽是毒草,什麽是解藥?”


    “鸝鶋之患,或許不止在於彩羽,也在於錯把毒草當成了解藥。”


    坐忘島上,寧閑眠忽丟下手中棋子,哈哈一笑。


    遂州當中,雙文律腳步一停,翹起了嘴角。


    血鏽刀的無上道藏攪起了天下風雲,最先窺破血鏽刀的,卻是一個沒有修為、也不想爭奪它的凡人。


    無上道藏?什麽無上道藏!


    修行在心,需反求諸己。忘了這解藥,就算拿到、認出了血鏽刀中的無上道藏,最終也求不得無上大道。


    因為那眾生渴求的無上大道,不是向師長求、不是向血鏽刀求、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己求啊。


    山野當中,有修士聽完邱書峰所言,皺眉思索半晌,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地離去了。


    有修士惋惜地看了看地麵上的尋寶羅盤碎片,歎息一聲,也離開了。


    有修士惱恨地看著邱書峰,冷笑道:“編來個故事講些空洞洞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就想全身而退?把我們當傻子呢!”


    霍驍一抬眼,飛劍振鳴,劍氣銳利。


    此時尋寶羅盤已毀,這裏的修士再沒有同樣的目標,更不會為了撒氣就和這看起來十分不好相與的劍修打上一場。寥寥數個不甘惱恨的修士也隻能作罷。


    諸多修士離去後,邱書峰慢慢長舒了一口氣。


    血鏽刀在魔洲,尋寶羅盤在眾目睽睽之下毀掉了。這因血鏽刀而起的風雲,在遂州總算能平息下來了。他也可以騰出手來,好好調理一番遂州的民生。


    邱書峰這一番行動,也是冒了風險。


    神仙也從凡塵修。人一旦有了超出旁人的能力,難免就要生出傲慢,容不得旁人輕慢違逆。他要止住尋寶羅盤帶來的風波,就不得不在眾人麵前將它毀掉。這許多為奪寶而來的修士難免不快,他們都有超脫凡俗的能力,隨手給遂州找點麻煩,就夠他頭疼的了。


    借那兩位偶遇的仙長之語,這些修士當中大部分都不會再特地報複。至於那些聽不進話的,無論有沒有尋寶羅盤的事,他們都不會在乎遂州的凡人。


    坐忘島上,寧閑眠傳音與雙文律笑道:“因果循環,道妙非常。他這一手,替你省了一筆工。”


    血鏽刀不能一直在朗擎雲手中安安穩穩地留著,卻也不能太早暴露出來。邱書峰毀去尋寶羅盤給打了個岔,用不著雙文律再插手了。


    雙文律麵含笑意:“天道自全。”


    “我觀他有此一悟,命已是改了。”寧閑眠道。


    當初邱書峰誤入坐忘島時,兩人都看出他此生沒有修行的機緣,隻有一國棟梁的氣運。他此生之命在凡塵中,不在修行中。


    然,修行即為改命。邱書峰雖然沒有修持功法術法,他方才生出的領悟,卻遠比那些功法術法更要貼近修行。


    修行在心,眾生有心,誰說凡塵沒有修行人?


    “看他什麽時候能跨過障礙吧。”雙文律道。


    所執即障礙,邱書峰沒有對無上道藏的執著,卻有別的執著。


    “他想跨過,還需要再推一把。執著深了,才放得下。”寧閑眠道。


    ……


    四時輪轉,轉眼便入了秋,此時正值末伏,正是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陽光燦烈,小麥茂盛,已經可以看出即將到來的豐收,忙碌的農人皆神色歡喜。


    邱書峰站在田埂上,熱得臉上汗直往下淌,笑得和農人一樣歡喜。


    “當康果然名不虛傳。”


    邱書峰話音剛落,就聽腦海中一聲輕哼。


    他不由失笑,對種地係統道:“也感謝你。你對我的幫助很大,那些糧食、菜蔬,還有棉花的新種、肥地的方法,都是普通人也能用的。這些都要謝謝你。”


    種地係統被誇滿足了,也很公允道:“當康的毛發也很管用,你安排得也很好。”


    它親眼看著邱書峰忙成了什麽樣。血鏽刀引發的各種影響就夠折騰人的了,還有遂州那群不安分的豪強,一個小小申陵王氏就敢對昭國派來的遂州牧下手。邱書峰還能騰出空來安排那些糧種和當康毛發的區域,他得選出合適的土地,還得保證東西不會被豪強們摟去。期間多少辛勞不必細說。


    從人見邱書峰口幹,給他遞上水壺,邱書峰正要喝,忽然感覺懷裏一震。他從懷裏取出一卷帛書來——這是一種可以千裏同訊的小法寶,一張放在府邸當中,另一張他隨身攜帶。任何一張帛書上寫了字跡,另一張帛書上就會同時顯現出相同的字跡,用來傳送消息很方便。


    邱書峰把水壺交給從人,先看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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