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閑眠與雙文律是老相識了,抬手給他倒了杯茶,又伸手點點小童兒:“像什麽樣子!”


    小童兒也不怕他,被他虛點兩下後,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去把那枚卦簡取來。”寧閑眠擺一擺手。他此次請雙文律來,為得就是雙文律曾留在坐忘島中的一枚卦簡。


    小童兒行一個禮,抱著沒收好的尾巴搖搖晃晃下去了。


    他剛出了鬆林,就碰見兩個人,一個身著短打,手拎斧頭背捆柴禾,另一個蓑衣鬥笠,背著個空魚簍。


    小童兒乖乖站住,抱著尾巴行禮:“有樵師兄好、無漁師兄好。”


    南有樵停下來瞧著他笑,目光落在他尾巴上:“騶童兒好,這是怎麽了?”


    騶虞已經將化形掌握得很不錯,隻有偶爾心緒激動時才會露出尾巴來。


    騶童兒扁了扁嘴,控訴地看向另一位師兄:“無漁師兄騙我!”


    海無漁把手上魚線一挽,也笑:“騶童兒,我怎麽騙你了?”


    “你對我說劍尊穿著一身白衣,目如寒星劍氣淩冽,出現的時候會像一柄劍一樣,唰的一下落到麵前!”騶童兒道。


    海無漁哈哈大笑起來,騶童兒更氣了。


    南有樵撇開海無漁,安撫瞪著眼睛的騶童兒,又問道:“你見到劍尊了?”


    騶童兒點頭:“師父說盞茶後劍尊會來做客,拉我去鬆林煮茶。一盞茶後,劍尊就真的到了!”


    海無漁好奇問道:“騶童兒,你見到劍尊是什麽樣的?”


    騶童兒一扁嘴,不理他。


    海無漁哄他:“我不是想騙你,我也沒見過劍尊啊,你纏著我問,我隻好把聽來的消息告訴你了。”


    騶童兒氣不久,很快就被哄好了,講起劍尊,眼睛又變得烏溜晶亮:“他穿著白衣,外麵披了一件墨青色的袍子,腰上係著一柄劍,劍鞘是竹的。他也不是唰的一下飛進來的,就是平平常常走進來的,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凶,也不冷。他還對我笑了一下呢!”


    南有樵和海無漁互相看了看,好奇問道:“這聽著和傳聞中不太一樣,你瞧見的時候不失望嗎?”


    “不會的!”騶童兒用力搖頭。


    海無漁繼續逗他:“你怎麽確定他就是劍尊?萬一是還有別的客人先到了呢?”


    “因為,”騶童兒雙眼亮晶晶的,“因為你看見他,就知道了呀!”


    這不由讓人更好奇了。


    騶虞是天性溫良仁善的靈獸,不忍吃活著的生靈,也不忍踏足活著的草木。


    劍尊以劍聞名,劍乃凶器,雙文律劍下所斬的,絕不止有魔。


    若說騶童兒以前對劍尊的好感,是因為對傳說人物的好奇與向往,那麽現在他已親眼見過了劍尊,以騶虞天生靈獸的感應,為何會一眼認定這就是劍尊?卻又仍然如此親近喜愛他呢?


    劍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鬆林下,雙文律捧茶慢飲,絲毫看不出他才去魔淵一劍破了半座城,斬魔無數。


    劍不染血,心不沾塵。可如果僅此而已,是不會讓騶童兒心生親近的。


    等他放下茶,寧閑眠撫了撫須,道:“你曾請我師伯算過一卦。”


    雙文律頷首:“那一卦現在有結果了?”


    那是許多世之前的事了,他入道修行的機緣有些異處,故此曾請上一代坐忘島主幫忙算過一卦,但當時並未能有結果。


    前島主算出時機未到,卻也不知何時會到,隻道不必去尋,屆時自有結果。雙文律的卦簡就這麽一直留在了坐忘島的卦房當中。


    坐忘島擅算,但天機難測,常常會有些沒結果或難以解讀的卦,都堆積在卦房裏。因為涉及隱私,這些沒有結果的卦也隻有在算卦者本人來到島上給予許可時,方才能從卦房中取出。


    “前陣子我檢查卦房,發現你那枚卦簡生出了變化。”寧閑眠道,“往回推算,大約是乾坤放開屏障的時候產生的。”


    寧閑眠已收好了棋子,推給雙文律黑子棋罐。


    雙文律盯著棋罐歎了一聲。


    人皆有所長有所短,他最不擅長的就是下棋。若是和凡人棋手對弈,還可以憑借著神念強大計算推演,可惜,現在和他對弈的是世間最擅推衍之法的寧閑眠。


    雙文律撚子落盤,隨口問道:“卦象如何?”


    騶童兒去取卦簡了,但卦簡的內容寧閑眠已看過。


    “你要了結這一段因果,須得走一趟凡塵人間。”寧閑眠捋了捋胡須道。


    “凡塵人間。”雙文律不以為意,“我從凡塵人間入道,了結自然也該在人間。”


    話音剛落,他覺察到鬆林外的動靜,又道:“天地有變,你這坐忘島的屏障也該改一改了。”


    鬆林外。


    邱書峰扶著一棵老鬆休息,身後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書童。邱書峰雖然是個文人,體力卻不差,年輕時習武健身,還會弓馬,但現在年紀漸大,發間顯白,又舟車勞頓,難免撐不住。


    書童馮飛解下水壺上前:“先生喝點水吧。”


    邱書峰接過水壺喝了兩口,緩了緩氣,瞧著周圍的鬆林,道:“奇也怪哉,怎麽就走到這裏了?”


    方才天色突變,雲聚風急,他和隨從走散,身邊隻剩下這個才收下沒多久的書童。不想昏昏莽莽的,竟走到了這麽一片鬆林裏。


    左右古樹參天,陽光落如碎金,林間風清,草木氣潤而甘,厚厚的鬆針鋪了一地,踩在腳下十分綿厚。鳥語幽幽,地上還有被鬆鼠磕空了的鬆果。之前急來的驟風暴雨竟沒頭沒腦的消失了。


    在這樣一片祥和的地界,雖然是迷了路,邱書峰卻沒有多少驚恐不安。


    “你記得咱們是怎麽走到這裏的嗎?”邱書峰對馮飛問道。


    馮飛搖了搖頭,羞愧道:“之前太亂,我隻記得抓緊先生,旁的都沒注意,不知該怎麽回去了。”


    邱書峰笑著安撫他:“幸好你記得抓緊我,不然我這老頭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沒個熟人,豈不慌亂?我瞧此處不似險地,既然找不到歸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聲泠泠,兩人尋水聲而去。


    前行未幾,鬆林漸疏,有溪行於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勢潺潺溫柔,水色清澈若空,鬆影與水光漾於石上。


    沿溪而下,轉過一道彎,麵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紅泥爐上停著茶,石桌上擺著棋。兩個相貌氣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無聲,唯有溪聲伴著鬆葉細響,鬆針下鑽出細絨絨的小花,在風裏輕輕搖晃,陽光溫柔地灑落在空氣中。


    邱書峰一身疲憊悄然無蹤,像被曠野的風吹了滿麵,心底那些覺察的、沒有覺察的細微念頭,全都隨著這風散去了,隻剩下一顆自在空寧的心。


    下棋的人沒有抬頭,邱書峰不敢打擾,在石桌靜默旁觀棋。


    沒過多久,這局棋就結束了。


    雙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丟,歎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個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寧閑眠哈哈一笑,轉頭看向旁邊的兩人。


    另一邊,邱書峰恍然若醒,見兩人看來,先告罪打擾,接著自表身份來曆。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書峰正想說自己來此的緣由,卻突然頓住了。他是……是怎麽來的?


    邱書峰想了半晌,隻隱約記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風雨,躲避時迷了路。再細想下去,他連自己是誰都快記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沒有什麽煩惱,好像在方才尋水聲而至的這一路上,他不止忘記了有關自己的事,也忘記了煩惱。


    這正是坐忘島的妙力,坐忘此間,還以本真。


    雙文律抬頭看向兩人,他的目光通透淡漠,好像一陣沒有情緒的風。


    邱書峰麵色坦然,他的書童卻有些緊張。


    但雙文律的目光已經滑過去了,他往鬆林外瞧了一眼,撚了枚落鬆針隨手一彈:“既因風雨而至,此時風雨已停,你們可以回去了。”


    邱書峰略有遺憾,他對這裏還有些好奇,但主人家欲送客,就此離去也沒什麽可說的。


    馮飛卻麵色一緊。他並不想就此離去,可是為什麽要留在這裏?他也記不清了。


    寧閑眠笑道:“讓他們在此歇一盞茶罷。他們恰在此時來到這裏,安知不是緣法?”


    他邀兩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與他們閑聊起來。


    捧茶潤喉,入口鬆香甘冽,邱書峰疲乏盡去,心神安定。他看這兩個人鶴骨鬆姿迥然不群,忍不住問道:“我觀二位氣度曠達、談吐不凡,為何隻隱逸於山林之間?”


    “不隱逸於山林,該如何?”寧閑眠道。


    “何不出仕?憑二位的能力,高官厚祿必不難取,大好天地正是一展抱負之所,隻隱於此,豈不浪費才學?”


    馮飛讚同點頭:“大丈夫當建功立業,流芳百代!”


    寧閑眠笑了一聲:“功名利祿於我何用?帝王將相皆歸黃土。世間豈有不滅的王朝?”


    邱書峰捧著手中剩下的半杯茶,靜默良久,道:“縱不慕名利,豈不憐百姓苦楚?”


    寧閑眠搖頭笑道:“錯矣。”


    邱書峰請教道:“何處錯了?”


    “方向錯了。”寧閑眠道,“你隻想著濟世渡人,卻不知此事需要兩方才能達成。”


    他沒有繼續講下去,反倒轉而說起了一則異記:“南山之南,大穀之東,有鳥名曰鸝鶋,喜食毒草,所食之毒越重,羽彩越豔麗。然而,毒久積於體內不得化解,鸝鶋食毒越多,壽便越短。壽盡之時,諸毒加身,痛苦難當,哀鳴七日方絕。”


    邱書峰不解。


    寧閑眠繼續道:“我有解毒藥,可解百毒,然鸝鶋恐彩羽褪色,不食我藥。我有珍珠米,可飽饑腸,然鸝鶋喜毒草之味,不隨我來。為之奈何?”


    邱書峰恍然,又道:“我明白長者所言之意了。濟世渡人除了渡人之人,還有被渡之人。可世間苦楚者甚多,長者怎知被渡之人不願被渡?”


    寧閑眠笑道:“你觀世人多苦楚,我觀你亦多憂思苦楚,我欲渡你入山,免去諸多煩惱,如何?”


    邱書峰苦笑搖頭:“我明白了。”


    寧閑眠再笑:“我有小舟一葉,有登舟者,同行可喜;無登舟者,亦自悠遊。”他伸手對雙文律一指,道,“你不該問我,該問他才是。”


    邱書峰有些驚訝。雙文律一直顯得十分冷淡,他本以為這位才是兩人中更加冷情的一位。


    雙文律正喝著茶,突然被寧閑眠點到,他一抬眼:“說得好像我會攔著那些硬往死裏奔的。”


    寧閑眠又給他倒了一杯茶:“君不攔人奔死,卻除去了蝕心草。”


    “我瞧它不順眼。”雙文律淡淡道,“毒草甚眾,誰能除盡?鸝鶋奔死,與我何幹?”


    “鸝鶋奔苦而去,施救不得。可若有一鸝鶋與君有舊,不忍見其死,當如何?”寧閑眠再問道。


    “它食一毒草、生一彩羽,我便除一彩羽。”雙文律平靜道,“久而久之,自然知曉毒草不可食。”


    馮飛打了個寒顫,咕噥道:“為何不除去毒草,反而要除彩羽?”


    邱書峰低聲道:“若除毒草,鸝鶋雖無毒草可食,心中卻仍念毒草。鸝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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