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時魔女正吃完最後一隻兔寶寶。


    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一隻都沒給對方留,感到心虛的她坐到了小魔物的身邊。


    “我看你好像不太餓,”她先解釋了一句之所以吃獨食的理由,見它好像在發抖,她想,是不是今晚的風刮得太冷了?


    算了,魔女想到,既然它這麽難受,詛咒的事還是徐徐圖之,也不急著這一天兩天。


    “汪汪。”於是魔女又換回了對它的昵稱,將它摟進自己溫暖的懷裏,這個樹洞的會漏風,她有些後悔自己剛沒選好位置。


    魔女把自己薄薄的袍子解開,將怕冷的小魔物塞進去,鼓鼓囊囊的一團,它身上涼冰冰的,她火紅的眼瞳掃視了一下它那美麗到令人顫抖的濃金色靈魂,和它麵對麵,“你到底怎麽啦?”


    他好像不太開心,靈魂在偷偷啜泣的樣子,魔女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做法過於激進,“可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現在不開心嗎?”


    魔女甚至弄不清是不是因為她粗魯的做法刮傷了它,如果是,“對不起哦,”她俯身在它的額前親吻了一下,像她每一次對他的祝福,“我下次會注意輕點的!”


    “茜……茜,”第一次,陸茜神奇地聽見小魔物開口了。


    那是一個粗糙沙啞的難聽聲音,微弱嘶啞,像是鋸木的粗糙刮擦噪音,一點也不似阿希爾德平日說話那般的不疾不徐,帶著一絲沉穩和自若——如花瓣落下的輕雪,或者清晨草葉上的露珠那樣悅耳動聽。


    但魔女的神情卻是十分驚喜,“你原來會說話!”


    “嗯……”隻是被詛咒,又不是真的變成了魔獸,阿希爾德趴在她的胸口,他想哭,但是盡量忍住了,“對……不,起”


    “?”


    魔女不懂他因何而道歉。


    “我,這麽……醜陋,”他慢慢地說,“卻在學校……裝出一副,光鮮亮麗的樣子……”吸引你。


    再溫柔真誠的人一旦遭遇戀愛這個熱疾,都會發病。


    且越愛越嚴重,人們往往越會自卑,哪怕是完美如阿希爾德,他必然以為魔女會更喜歡的,是他那張美麗無瑕的少年臉龐;係統有點想向魔女解釋,不過看著眼下的濃稠氣氛,它還是住了嘴。


    “你不醜啊,”陸茜覺得小魔物今晚真是奇怪,不過從他的話語裏,她似乎琢磨出了對方真的在慢慢恢複記憶的事情,於是盡量用野獸過渡到人時都能聽懂的簡單詞匯,她說,“在我眼裏,不論何時的你,都很美麗!”


    如果說是魔物時的他,第一眼在森林看到,她就被他毛茸茸的蓬鬆大尾巴吸引了。


    而在學校裏的阿希爾德對誰都禮貌真誠,尤其是,他望向自己的神情總是飽含溫柔,總是耐心地給予她各種幫助。


    記得就在這學期的開端,她還是個跟人說句話都會囁嚅後悔半天的膽小鬼。


    ——如果沒有他,她不會變得像現在這樣勇敢,這樣幸福快樂。


    “我喜歡你,”魔女抱著他,似乎能感到他此刻莫名的巨大悲慟,真不知從何而來,但哄就對了,“你的一切我都喜歡。”


    她摟著他輕輕搖了搖,像小時候媽媽哄她睡覺一樣,“甚至熬煮魔藥,攪拌坩堝的時候,我都會突然地想起你。”這是絕不應該的,非常不靠譜的藥劑師失格行為。但她樂意。


    “你呢?”


    “我,愛著你”,小魔物發出悶悶的回複,非常的粗啞難聽,一種頭顱爆裂般的快樂浪潮席卷了他,令他說出口的音色更加沙啞,“我,喜歡,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聲音,氣味,溫度,甚至靈魂,他想占有她的全部。


    “……”


    阿希爾德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魔女此刻胸腔跳躍的美妙音符,哪怕以這般不合時宜、令他難堪無比的姿態,那股內心的熱流正汩汩湧出,壓抑不住的強烈衝動,也使他低聲請求道,“隻求你,不要和我分離”


    而他會用盡全身的力氣詛咒自己,要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愛她。


    請你一定要在我的身邊,永遠,阿希爾德想。


    第50章


    他以後的人生中,想必再也沒有任何時刻,能比得上今夜的這一瞬間了。


    如此自內心翻湧而出的巨大痛苦,卻伴隨著比它更為劇動,令人渾身發抖的強烈幸福,令阿希爾德聽見了心中潮水般滿溢而出的感情。


    仗著魔物的姿態可以任性地在她身前撒嬌依戀,逐漸掌握獸態語言的阿希爾德,他輕聲說了許多從前絕不會說出口、今後也絕無可能再說的話。


    “其實二年級第一次在魔沼森林裏見到你,我就被你的強大和美麗吸引,”想到那時的他甚至無法站立,但她卻輕易殺死了撕咬分食他的身體、令他狼狽不堪的魔犬群,然後視他於無物地漠然從他身邊走開,他當時心跳得極快,“可是你無視了我。”


    陸茜甚至都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次,“我們以前也在森林裏見過嗎?”


    “你救了我,但你忘記了,”阿希爾德說,“你好像總是樂意幫助別人,然後很自然地忘記這件事。”卻永遠記得別人對她哪怕一點點的善意,然後拿出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去報答對方,他想。


    “後來一整年坐在你的身後,每天看著你的小兜帽搖來晃去,”那真是非常可愛,“我都想和你說說話。”


    阿希爾德此時頗有些厭惡自己曾經的過分冷靜,“但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你好像在抗拒這個世界,我怕打擾到你。”


    直到這學期,他才明白魔女總在班級盡量保持沉默的原因。


    若非陸茜主動在三年級向他開口,大抵他們到畢業都不會產生交集。


    也許真要感謝那個亡靈小偷。他聲音低低的說道:“和你相識後,我才學會了許多許多。”


    她說人與人之間,應該以真心對真心。


    被種種謊言包裹長大的他,連自身存在也不過是一介偽殼,他一直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是一個不值得被任何人愛的肮髒祭品。


    父親不在意他,而母親比起愛,她應該更恨自己。


    雖然他並不理解魔女為何需要他的愛,是出於亡靈的要求,還是她自身的意誌,但是,因為要愛他,她便願意付出的那些真誠——


    這已經是他在這世上所能感受到的,最溫柔美好的東西了。


    ……


    “父親教我欺騙,魔鬼教我醜惡,”小魔物的聲音有些歎息,“但如何去愛一個人,教會我這件事的,你是第一個。”


    如果這是魔女為他設下的一個夢境,在夢裏她說喜歡他的一切,那麽就讓這個夢永遠不要醒來。


    小魔獸將爪子蜷縮在魔女溫暖的懷中,它向她請求道,“我們今晚可以一直待在這裏嗎?”


    “……”


    魔女雖然很感動阿希爾德又一遍地向她表白,但她眼下有點為難。


    因為阿希爾德顯然想和她在這裏待過一整晚,他好像覺得這個地方非常浪漫,然而——


    “可是這裏好冷耶,”陸茜撓了撓下巴。


    而且兔子洞全被她挖空了,想必這周圍沒東西能吃了,這可是大大的不妙。魔女心想。


    濃夜變得淺淡,快要接近黎明,三輪紅月逐漸散去,對她追隨不休的紅色流星雨也停了,附近又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秋雨。


    此刻涼颼颼的濕風順著零星的雨水刮進半敞開的陰森樹底,“啊啾,”魔女打了個小小噴嚏,她非常想回山洞,就算它哪兒哪兒都漏,那也是她溫暖的老家。


    “我想回去,”她把小魔物從懷裏掏出來,搖了幾下,好長的一條大貓咪,真可愛,“咱們先回家吧!”


    “……”阿希爾德現在反正什麽都聽她的,他點了點頭,“要回去處理一下你胳膊上的傷口。”


    那些被流星燙傷的小燎泡。他居然注意到了,他剛才明明靈魂都幾近崩潰了。


    在這一時刻,陸茜突然意識到,阿希爾德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的這個事實。


    “哎……”她撓了撓頭,又坐了回去,“算了,”她說,“再等幾小時天亮,我帶你去爬精靈樹!”


    魔女說的精靈樹,是整座魔沼森林最高的一顆“建築物”,它翠綠的樹冠直衝雲端,坐在那裏能看到一天之中最美麗的日出。


    或許今夜不適宜談論詛咒,恢複的記憶,食物這些庸俗的話題,魔女想,隻適宜談論愛。


    --


    魔女抱著自己的小魔物,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宿,直到晨光微熹,濕潤的土地忽然開始輕微地震蕩起來。


    “嗷吼——!!!”


    大概是夜晚覓食的巨龍要回龍島了,它們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聲,肆無忌憚地展出雙翼,口中噴出足以點燃大半森林的熾熱火球,隨後又是能凍死無數生靈的寒冷冰柱——最後關頭也要再玩弄下食物再走。


    小動物們驚慌失措地從各處逃竄而出,魔女捂住自己和小魔物耳朵的同時,不忘利用雙腳勾進幾隻跑著跑著就被吼暈在樹洞門前的當早點,過了好半響,這片土地才漸漸安寧下來。


    ——今天巨龍走得可真晚,她想,不過也因此白得了早餐,不虧。


    待食物鏈的最頂端離開後,須臾,上百隻棲息在數間、整夜一動不動的二巨頭魔怪巨鳥揮起巨翅,它們發出“桀桀桀”的古怪笑聲,不管從哪裏飛過,都落下一大串雪藍色的“果實”——這是它們憋了整夜的糞便,但聞起來卻是香的,像剛烤熟的栗子味。


    “魔怪巨鳥渾身上下都是寶,但我討厭它們,”陸茜又想起自己山洞的遭遇,害得她天天半夜淋雨,“它們可壞了,在咱們家上頭打架,撓破了好些地方呢!”


    她低頭對正在用自製的兔骨頭(她昨晚吐掉的),優雅刷掉身上的灰塵和毛屑,認真打理自己儀表的小魔物說道。


    “咕嚕。”阿希爾德衝她咕嚕了一聲。


    他們吃過早餐,就朝著這座森林最高處的精靈樹枝幹攀爬,天尚未亮透,稀稀疏疏的陽光照在身上甚至還帶著冷意,自從被識破了自己的真麵目,小魔物就打死不肯坐在她頭頂,而是和魔女一起不疾不徐地向上攀援。


    兩個人明明在趕路看日出,卻都不緊不慢的,好似在享受著互通心意後,內心那種溫暖柔和的寧靜美好。


    爬到一半,到了精靈樹會冒出汁液的中部——濃鬱甜香的熱帶水果味道霎時糊了人一臉,這些滋味香甜的樹汁,會使爬樹的行人從心底升起一股立刻埋頭在樹幹大口喝光它們的強烈渴望。


    但若是你喝了它的汁液,你就會暈暈乎乎地自動轉頭下樹去,幾天都想不起再來爬樹。


    這是精靈大樹給想騎到它身上作威作福旅人的溫柔警告,魔女擔心同伴中招,故而向他說明了這件事。


    “雖然聞著很甜很好喝(事實也如此),但喝下去我們剛才的倆小時就白爬了,”因為太好喝了,第一年住森林的時候,數不清自己中招多少次的魔女諄諄告誡道,“如果你想嚐嚐,我們可以下次來。”


    經過一夜要哭不哭的嬌氣,阿希爾德已經恢複了他平日的冷靜淡然,哪怕是以魔獸姿態,他也顯得格外泰然。


    “這個聞著還沒有你身上的藥味好聞,”該說是藥香嗎,他思索,其實小魔女身上的那股香氣,更接近甜甜的糖果和奶味,可能因為她老吃這些甜甜膩膩的東西。


    “而且肯定有很多人湊近舔過這棵樹。”所以他是絕對不會碰的。


    陸茜:“……”


    雖然安了心,但她此刻的臉蛋仿佛像被正午的太陽曬了一遍。


    終於,在即將日出的時候,一人一獸爬上了精靈樹的最高枝幹處。


    擔憂爬樹會弄傷自己寶貝的新靴子和袍子,魔女把它們都放在樹下,這也是她的常規操作。


    此刻的她抱著小魔物,光腳坐在樹上,身上隻穿著一件薄薄的雪白襯衣,因為是買的最大號(這樣可以多穿幾年),長長的襯衣一直拖到了她的小腿。


    “啊啾。”被高出的涼風一吹,她又打了個噴嚏。


    小魔物將自己毛茸茸熱烘烘的大尾巴繞著她的脖子纏了一圈,它不唧唧歪歪後,就顯得格外神氣,當下居然又開始教育她,“以後不可以不穿鞋子爬樹。”


    但是,他又忍不住想,她打噴嚏的模樣好可愛啊。


    陸茜不理它。她看著逐漸從遠方升起的太陽,風中獵獵作響的衣袍發出聲響,身體漸漸暖和起來。


    她摸了摸手下粗糙的老樹皮,“聽說這顆精靈樹有十萬歲了。”或許比學校的米索希卡校長的年齡還大。


    “十萬歲對精靈樹來說還很年幼。”看過大陸許多博物書籍的小魔物說道,“它們往往能活上億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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