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絕顏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總之在法境之中耗盡力氣被迫回到實境,幽暗的密室,宗政禮司,不,戚源崇仍然毫無變化地躺在龍晶棺中。


    緋絕顏拖著疲累的身體軟軟栽倒在龍晶棺旁邊,她的手輕輕地觸上戚源崇冰冷的麵頰,毫無生氣的溫度讓人不寒而栗。緋絕顏眼睛痛得厲害,腦中亂得恨,分不清是悲是恨,呆呆地看著這樣讓她揮之不去的臉。


    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忽然她一把抓住他的領襟,把戚源崇的身體拎得幾乎半坐起來。緋絕顏緩緩靠近,“我知道你還活著,你知道自己還不清欠我的債,所以故意遁逃了是不是?”


    “戚源崇,我告訴你,你確實錯了,錯得離譜,大錯特錯,你的私心讓你不辨善惡,被人利用那是因為你的懦弱!你休要拿來做借口,寥寥幾句根本無法磨平對我的傷害。你可知我緋絕顏要強一世,傲視群雄,從來沒這麽落魄過,除了在你手裏!錦嫿是遞刀人,我會刮了她。可你是揮刀人,你別想推脫!”緋絕顏說著聲音如鬆了的琴弦,漸漸抖了起來。


    她的手漸漸吃不住戚源崇身體的重量,不留神一鬆手,戚源崇重重地摔下去重新躺下的姿態。


    “痛嗎?你也配說痛?當年你的帝王血給我下的血心蠱可是噬心蝕骨之痛,我半步都踏不出去。縱然你不知血心蠱最後的結果是血竭而死,你可知道我當日是何等痛楚,何等頹廢!說什麽感同身受,我不相信!”緋絕顏的言辭憤怒,可是聲音卻漸漸染了淚。


    她抬手徑直放在他的胸口,“我早說過我神鳳族若行為有失,墮魔之前必天誅自焚,可是那日你仍然被幻象所迷,職責我屠戮眾生,你簡直愚不可及!”她的手在她胸口用力,“錦嫿的詭計就在這兒,你的箭法若然精進,避開心髒卻一箭穿胸,你好狠的心哪!你知道有多痛嗎?你射箭的那一刻可有顧忌我們多年的情義,說什麽你的血可以阻止我墮魔這種鬼話你居然也信!我從來不認為以保護為名義的傷害是對的,你說話,你說話啊!”緋絕顏用力搖著他的身體,搖著搖著,憤怒的責問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嗚咽,她的頭就這樣倚在那兒。


    她的眼睛好痛,頭也好痛,心中的痛牽扯了四肢百骸,還有每一根神經,神鳳族很少流淚,不僅因為他們族群的驕傲,更因為他們的眼淚太過珍貴,是世間的良藥,若常年封存未動會變成鑽石一般的結晶。


    點點滴滴的粉色的淚像春日帶雨的櫻花,斷斷續續的,輕輕落在戚源崇的臉上。


    緋絕顏不去看也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淚揉進了血,這種感覺她真的受不了,不同於當日痛心疾首的恨,恨至少還有力氣去詮釋恨意。如同跌落無底深淵的失去,是她這一生當中第一次體味。


    如花的淚珠在冰冷的皮膚上一點點散開,淒美地點綴著永恒的沉默。


    宗政禮司分不清到底自己是誰,在何處,所有的心神融化成天地渺小的一顆塵埃,似乎一直在墜落,卻又怎麽都落不下來。


    一點點的暖滲透了進來,他不知是從哪裏感知的,可就是覺得溫暖,不,漸漸滾燙熾熱地刺痛,痛得心髒被刺穿一般。上次這種心痛,還是他給緋絕顏下了血心蠱的時候,她一動,他就跟著痛,雖然折磨難耐,有時候他倒是懷念和她息息相通的日子,隻可惜動機和手段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悔恨。心髒,他還能感知心痛,那就代表他還在,破玊還沒結束嗎?


    他忽然睜開眼,自己浮在空中,衣角都飄得紛亂,周圍似雲,似星,明明沒有任何帶有光線的東西,無窮無盡的空間裏卻看得清所有的一切,最駭人的不是上不著天,而是腳下依舊是深無窮盡的空間,雲霧似乎是這裏的裝飾品,大大小小的石塊也和他一樣漂浮著。


    燒灼得感覺依舊在,他終於感知,這感覺來自自己的臉上,他伸出久違的手,畢竟自己不知道化虛多久,身體無形的感覺太漫長了,支配手的感覺都顯得很新鮮。他的手輕輕抬起來,觸到自己的臉,手指竟然是桃花色,淡淡的馨香充斥著整個化虛的空間。這香味他再熟悉不過,雖然隻純享過幾次卻已永生難忘。這是神鳳族的眼淚,是他永生不能忘記烙刻在靈魂深處的那隻青鸞在落淚。然而他卻忽然意識到,這是代表她哭了,為何,因為自己麽,又是因為自己麽?他更恨自己了,本以為那些話說完能稍微讓她擦去一點曾經的舊傷,可是,她是因為他消失而哭泣麽?他又犯了大錯,可是心裏卻莫名地有那麽一點欣慰,有點負罪的那種。因為這代表她還在乎他,哪怕就一點點他都覺得甘之如飴。可是同是他又覺得自己不配,明明發誓不要讓她再難過的。這淚桃花色,分明是混著她的血!


    他不能停留在這兒了,必須醒過來!在這個空間法力根本用不上力氣,他隻能用念力去重塑自己空蕩蕩的軀殼。她的淚灼燒著他,可是卻又似有磁力一般吸引著什麽,他說不清楚,但能感覺到自己的全部似乎一點點地在堆砌一個全新的自己,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卻沒心情去經曆。他隻想這個過程能快些,他不能忍受緋絕顏遭受這樣的痛苦,如若時光重來,他可能寧可不要遇見她,也不想帶給她痛苦。


    緋絕顏太累了,法力消耗太多,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慟哭給身體帶來的負擔讓她隻能倚靠在龍晶棺。神鳳族的眼睛最是脆弱,可偏偏眼淚珍稀,若是神鳳流血淚,那就代表心哀傷體了,她深知。有生以來,她擁有的不少,但是需要去努力爭取的東西也不少,隻要是她存心要得到的就沒有失手的。可是唯獨這情劫,磨人心髓,為何偏偏這一關過不完,數萬年了還要重新拂塵重啟,也許這是她一生的劫數。父君曾說神鳳族用情太過是大忌,因為神鳳族一旦動情必愛恨入骨,動輒大殤,凡人說情深不壽,差不多也是此意。


    不經意地,想起自己收藏至今的那支玉簪,離宮的那年,她隻身離去,有意無意頭上卻隻留下那支他送的玉簪。溫潤含青,瑩亮生光,她失憶的那些年竟然也對這簪子珍愛有加。發髻深處,這簪子仍然與她烏雲一般的絲發糾纏,她忍不住拔下來。簪子帶著她的溫度,她將簪子輕輕地放在他手裏,從此她的愛恨在此世,而他在彼岸。


    他的手碰到玉簪的時候似乎微動了一下,緋絕顏覺得自己似乎哭得傷了眼睛,抬手揉了揉,卻沾了殘留在眼角的血絲,手背上點點淒美的暗紅。目光移開時卻看到戚源崇的手再動,緩緩地握緊了玉簪。緋絕顏確信這一次不是自己看錯,這手的主人眼睛微緩而開。


    目光所及便開始尋找,直到看到了眼角緋紅,長發繞膝的緋絕顏,眼神才停下,那一刻他覺得緋絕顏無與倫比的美。


    戚源崇護好手中的玉簪,有些吃力地從龍晶棺中坐起來,然後撇了一眼四周的狀況,毫不猶豫地跨出來。單膝跪地,長腿的線條被布料勾勒得修長,他小心而溫柔地去擦拭緋絕顏眼角的血淚,生怕弄疼她。然後,有些笨拙地整理緋絕顏長長的發,手忙腳亂又怕弄痛她,總算綰了個髻,他把玉簪就這麽插了上去。


    整個過程,緋絕顏是呆住的,像在看一場不曾存在的夢,那麽虛幻不真實,卻又那麽引人入勝,不像挪開眼睛。直到他手上的溫暖,和他熟悉冷冽的氣息撲麵而來,她才再次真實地察覺到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緋絕顏一時不知說什麽,下意識地說:“你……”接著卻沒詞了,你回來了?你活過來了?你不是死了嗎?


    戚源崇從未看到緋絕顏如此嬌憐的一麵,心底對她的眷戀和深情幾乎開始撕碎理智。他忍不住雙臂收攬這個一生要強唯獨對他幾番落淚的天之嬌女入懷,又怕用力太過揉碎此刻的漣漪。


    緋絕顏在他懷裏沒動,似乎貪戀著曾經沉溺不醒溫度,半晌,隻抬頭看著戚源崇,似問非問的眼神。


    戚源崇輕輕摸著她的頭安慰一般說:“別怕,我在,我回來了,你不許我死,我怎敢不從?”


    緋絕顏仿佛仍然不信,伸手摸著戚源崇的臉,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她忽然把頭埋在他胸口,雙手抱緊了他,許久,一把推開,力道讓戚源崇差點摔個後仰。然後緋絕顏頭也不回地走了,決然地離開了西域神府。


    戚源崇用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卻猜不透緋絕顏的心思,是高興他活著回來呢,還是氣惱她自己的失態。她在懷裏的清香尚未散去,讓人意猶未盡,劫後餘生歸來最大的喜悅就是能重新與她這般接近。


    密室裏火螢石殷紅的光芒暖晦,室內冷僻寂靜,冷暖交替難分昏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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