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家……’


    ‘如果激發起凶性……’


    無數人低聲交談的聲音猶如擾人煩的蒼蠅般在虞惟的耳邊嗡嗡作響,現實和虛幻交雜。


    她的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思維混沌,隻覺得喉嚨一片腥甜,心頭橫生想要撕碎一切的殺意。在即將失控之前,謝劍白將小貓妖放進布包裏,並且用自己的力量將它團團圍住。


    充當容器的布包暫時隔絕了外界對它的影響,在謝劍白清冷的氣息中,虞惟的殺心漸漸平複,卻沒有清醒,而是在夢魘裏陷入得更深。


    原本模糊的場景在剝離了現實帶來的混亂影響後,逐漸變得現實,卻模糊了時間的概念。


    謝劍白站在地牢的走廊中,目光複雜深邃地注視著牢籠裏的年輕女孩。


    這裏是虞惟的記憶,以她為中心,所以稍微遠點的地方都被空氣牆阻隔。虞惟也深陷這個場景,隻不過作為當事人,虞惟無法看到男人的存在,也不知曉謝劍白就在欄杆外的位置看著他。


    這時的虞惟似乎還沒有二次覺醒,那張漂亮年輕的麵龐還有幾分未脫稚氣的少女感。


    她身處牢籠裏,手腕和脖頸被特殊的鎖鏈厚重的拴住,這鎖鏈似乎封印了她的力量,讓虞惟的身體十分虛弱。


    少女本就生得肌膚雪白,在束縛野獸般的重鐐之下,更顯得一絲驚心動魄的脆弱感,仿佛隨時都會被折斷。


    她的麵前擺放的是空碗,上次被強行灌入的鮮血幹枯在瓷碗的壁麵,血滴一路蔓延,直到女孩麵前。


    虞惟整個人都是蒼白而虛弱的,唯有嘴唇帶著一絲殷紅的血色。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垂著眸子,似乎神誌不太清醒,就在這時,走廊的另一邊傳來厚重的關門聲,許多雜亂的腳步向著這邊靠近,少女頓時抬起眸子,豎瞳的眼眸顯出一絲淩厲和危險。


    八九個中年修士來到欄杆外,他們都是記憶裏的人物,自然也感受不到幾步之外謝劍白懾人的冰冷目光。


    少女已經半妖化,她身上人的成分在牢籠裏愈來愈少,看到這麽多人靠近,她身形緊繃,猶如野獸般威脅地低吼哈氣。


    “還真是個小貓,想要撓人呢。”有一個中年修士說。


    其他人頓時都笑了起來。


    “我們也隻能望梅止渴了。”另個人笑道,“這貓妖可有凶獸血統呢,隻要好好利用,足以成為我們世家商盟的利刃。”


    “培養她倒不算什麽,可到時候到底由誰來監管這貓妖,還是個問題。”一旁的中年男修捋了捋胡子,“隻怕有些人心底還有私心啊。”


    “王兄,我們幾人都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大家互相監督便好。”


    中年修士們在牢籠外互相籠絡對方,甚至沒人再多看籠子裏的少女幾眼,這份輕視,就好像她真的是被關在籠子裏的貓。


    待到他們終於聊完,重點才終於轉回牢籠中的少女。


    試探靠近欄杆一點,虞惟頓時威脅地哈氣。她的眼眸雖然已經是獸瞳,但距離野獸那般真正的冰冷還是有些差別。


    “她還有人性,血還要繼續喂。”其中一人說,“寧家的那個寧嫵似乎和她關係很好,若是真的,便把她抓來,用她的血來喂,或許會更有效果。”


    “寧家滅門之後,那丫頭就不知道去哪裏了,還得找一段時間。”


    聽到他們的話,原本隻是警告威脅的少女瞳孔緊縮,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她之前雖然不斷低吼哈氣,可舉動上更像是想保護自己躲避危險,想趕走他們。


    可是忽然聽到和寧素儀有關的事情,少女第一次呈現出攻擊的態勢。


    一旁的謝劍白卻擰起眉毛。


    他原本以為這段記憶是在虞惟進入玄天宗之前發生的,可是聽到這幾個世家男子說的話,似乎這個時間段是在寧家滅族之後。


    可是這時間虞惟一直和他們父子二人呆在一起,這整個記憶的時間線和現實是相悖的。


    除非……這一切都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前世那個虞承衍沒有穿越,謝劍白也還沒有遇到虞惟的時間。


    場景一轉,整個世界隨著主人的思緒混亂而變得混沌起來。在他人腦海裏被帶著走,這種感覺很不好受,但幸好很快,虞惟再一次墜入進新的場景裏。


    謝劍白這回明白虞惟為何和對這個塔樓如此厭惡了。


    他再一次來到塔樓地下的大廳裏,隻不過現實中是隱匿身份的拍賣會,而這裏,則是世家聯盟的聚會。


    整個黑市背後的勢力,就此浮出水麵。


    幾大世家的家主們齊聚台下,互相客套地寒暄著,就好像隻是普通的好友聚會。


    台上,虞惟仍然被那副鐐銬所束,她的獸耳與尾巴都冒了出來,豎瞳警惕地盯著周圍的風吹草動,本來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有人將重傷的寧素儀帶了進來。


    “家主,寧嫵帶到。”那人對其中一位家主尊敬地說。


    “唔唔!唔唔!”被束縛著嘴巴的虞惟頓時掙紮起來。


    她們隻有機會互相對上一個目光,被束縛雙手的寧素儀被摁在椅子上。


    和這一世看起來仍然是正常女修的樣貌不同,前世的寧素儀身上纏繞著煞氣,眼神也顯得冰冷狠厲。若是仔細看,能夠看到她眼底黑影晃動——在沒有外力的幫助下,寧素儀果然以巨大的代價換取邪力,才報仇成功。


    她渾身都是血,甚至染濕了椅子,可是寧素儀的神色卻平靜得可怕。


    “我們可以談。”麵對八位世家家主,寧素儀冷靜地開口,“沒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談的,說說你們的要求。”


    麵對她的話語,其他家主們互相對視一眼,卻笑了起來,他們並不引以為意,而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你們兩個倒是同門情深。”其中一個中年男修笑道,“她幫你滅寧家,你為她入陷阱……可惜啊,寧嫵,你很有天賦,就太沉不住氣了。為了一個異族,值得犧牲自己的一切嗎?”


    寧素儀冷冷地看著他們。


    “值不值得,與你們何幹?”她冷聲道,“放了她,籌碼隨便你們開。”


    眾人卻又一次哄堂大笑,仿佛並不將女子的殺意和隱忍放在眼裏。


    “談話?你想得太多了。”一個家主摸著胡子,嘲諷地笑道,“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和我們談條件?”


    他的話音落下,身旁的屬下站起身,拿出冒著寒光的匕首和碗,靠近寧素儀。


    虞惟掙紮得鎖鏈嘩啦嘩啦直響,一直發出唔唔的聲音,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世家為寧素儀放血,放了整整一碗。


    “你們瘋了——”寧素儀喘息著,她怒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麽!你們竟然給她喂血——”


    寧素儀脖頸青筋繃起,她不論如何阻止其他修士,卻無人在意,他們甚至覺得她隻不過是怕死而已。


    “僅靠你一個人是無法將整個寧家滅門的,但她可以做到!”世家家主們的野心已經無法隱藏,“世上所有修士都要遵從境界的劃分,連神仙也不可避免。可唯有凶獸瑞獸自成體係,寧嫵,你死得其所,虞惟會成為我們世家最鋒利的利器,安心去吧!”


    看著世家屬下將那熱騰騰的血端到虞惟的麵前,並且伸出手,要摘下束縛著她下張臉的麵具,寧素儀虛弱地靠在椅背上,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群蠢貨。”她低聲喃喃道。


    世家人尖銳的尖叫聲響起,而寧素儀已經不忍在看,她背著身子,聽著野獸撕咬的聲音響起。


    世家聯盟的想法實現了,可惜一切與他們想要效果相差甚遠。


    虞惟在他們不斷地刺激下完全野化,她撕碎靠近她的那個人的身體,吃了他的內丹,以這樣直接的方式補充能量,掙脫鎖鏈。


    寧素儀是為了虞惟才落入陷阱,重傷被帶到這裏,可是她卻閉了很久的眼睛,睫毛一直顫抖。


    謝劍白是個沒有多少情商的劍修,但是在那一刻,他卻明白了寧素儀的感受。


    推斷來看,前世沒有謝劍白和虞承衍的參與,虞惟和寧素儀仍然達成了滅寧家的壯舉。隻不過這似乎並不是最好的發展。


    寧素儀付出了代價得到力量,看起來深陷邪術的控製無法脫身,而虞惟在沒被煞氣補充過的不完全狀態下凶獸化,看著她吃內丹的熟練程度,或許在寧家地下,是她第一次沾血。


    寧素儀願意自己變得肮髒,可是必定會希望虞惟一直幹幹淨淨。


    她一定做了許多努力,矯正長時間‘營養不良’的小凶獸,希望她不要被凶獸的危險一麵影響,世家的參與卻讓這一切都功虧一簣。


    獸化的小貓妖將其中一個低修為的家主的內丹吃掉,雪白的毛發沾紅鮮血,如此不講道理的威力震懾住所有人。它冰冷的獸瞳看著所有人,危險地低吼著。


    寧素儀深吸一口氣,她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需要好好休息,卻仍然強撐著自己,阻止了虞惟。


    看向驚恐不已的家主們,她壓下心中的殺意,緩緩勾起嘴角。


    “我說了,沒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談的。”寧素儀靜靜地說,“談嗎?”


    ……


    當從虞惟的腦海裏脫離的時候,謝劍白仍然緊蹙著眉毛。


    僅僅靠著這兩個片段,再加上之前從虞承衍聽來的內容,他能簡單勾勒出前世的一點框架。


    縱然世家家主們對虞惟做了如此殘忍的事情,還重傷了寧素儀。可是正如剛才他攔住虞惟一樣,寧素儀阻攔虞惟並且和解的舉動,也是出於同樣的考量。


    她們一個重傷,一個是瀕臨精神崩潰的獸型,很難百分百將八個世家家主都滅口,並且在塔樓外麵,不知還有多少人知曉她們二人。就算能重傷他們逃走,一個邪修,一個妖族,恐怕也會被修真界追殺一輩子,沒人會相信真相。


    所以寧素儀隻能談,不論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很明顯,寧素儀成功了。她和世家聯盟達成了一致,讓對方暫時放棄了對她們兩個動的念頭。


    更多的細節無人能知,隻不過按照虞承衍的描述,寧素儀最後實際掌握了世家聯盟,甚至有一統世家的趨勢。


    謝劍白本來對虞惟的這個好友沒有特別感想,但這一刻,他認可了寧素儀。寧素儀的隱忍和果斷是十分珍貴的品質,如此逆風翻盤之下數年甚至數十年吃過的苦與淚,恐怕也隻有本人才有體會。


    但這並不算什麽好事,寧素儀沒有機會從頭開始,這代表她必須頂著她厭惡的家族身份,甚至仍然要與那地下血陣保持關聯,用一輩子去維護這個秘密。她就像其他寧家人一樣,隻能不斷被血祭吸血,卻無法退出。


    她本來生而為血祭的犧牲者,最該由她毀掉這一切,卻又不得不回到寧家的身份,像是她厭惡的其他族人一樣世代守護血陣,這對她本人而言應該是很殘忍的事情吧。


    至於虞惟……謝劍白的神情變得更嚴肅了。


    鬥篷下,他一直撫摸著小貓咪,做過噩夢之後,在謝劍白的不斷精神疏導下,它終於沉沉睡去了。


    縱然有些人認為修魔修妖是壞的,隻有修仙才是好的。可是對於謝劍白而言,自然能量並不分善惡,人才分。


    正如生靈與生俱來的身份無法選擇,虞惟是凶獸的後裔,可凶獸是外界的定義,血脈與能量沒有錯。隻要不犯下邪惡的罪念,虞惟便不能被定義為凶獸。


    但是……前世為了自保,虞惟吞食修士內丹來增進修為,做法明顯已經越界。


    正如寧素儀想脫離黑暗,卻一生與黑暗糾纏。她希望虞惟活在幹淨的光芒裏,光明卻沾染了汙垢。


    按照虞承衍之前的描述,謝劍白起初認為自己將虞惟和子嗣安頓在與世隔絕的空島上,是為了他們的安全。


    可是看到虞惟的記憶後,謝劍白卻不確定了。


    現如今所有的神獸都已經消散在寰宇之間,將自己化為自然力量的一部分。虞惟是最後一個神獸,而她代表的便是煞。


    某種程度而言,這個世間不需要神獸,歸回天地才是神獸的正途,更別提是性凶之獸了。


    謝劍白甚至忍不住猜測,難道他有了私心,不希望天道注意到世間裏還有一個越了界的凶獸後裔,所以才將她藏了起來……?


    不,絕不可能。


    謝劍白很清楚,自己對虞惟如此上心,一則因為她誕生在萬骨之地,讓他認為自己有了責任;二則虞惟心思幹淨純白,世間罕見。


    如果她手上沾染鮮血,做了凶獸所為,觸犯秩序,他就算不擊殺她,也不可能與虞惟有深交的想法,更不可能包庇她。


    謝劍白本來是十分篤定的,可是他忽然想到虞承衍,這個以心魔入道還能成功渡劫飛升的年輕人。


    男人沉默了許久,他一邊安撫地輕輕摸著小貓妖的毛,神情卻越來越凝重。


    ……他還是覺得不可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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