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夏逸今時的聽覺,哪怕是三丈之內的針落之聲也難逃他的雙耳——更不必說那叢木之中的呼吸頗為急促。


    下一瞬,四顆佛珠如四支離弦的快箭分別射向夏逸的右肩、丹田、雙膝!


    那躲在叢木中之人果然也看出了夏逸的“不經意”之舉,射出四顆佛珠後便見身形一閃,快如電光的一掌直拍向夏逸的麵門!


    此刻,夏逸如何還看不清此人的相貌?


    這是一個僧人——身著一身顯舊的白色僧衣,外罩一件同樣破舊的烏黑無紋的袈裟。


    隻不過,掛在僧人頸上的佛珠倒是寶氣畢現,仿佛他一刻前才剛剛擦拭過。


    這僧人若是走在街上,實在不是一個會讓人多看一眼的人,可是他卻披著一頭僧人不該有的長發。


    這僧人並不是活佛,因為他遠沒有活佛年邁,也遠不及活佛佛法深厚。


    即便夏逸曾險死於活佛手上,但他不得不承認活佛是江湖上少有被譽之為“聖人”的高僧。


    是以,他愈發不解似活佛這樣的一代高僧怎會教出一個厚顏無恥的弟子?


    在夏逸的眼中,普天之下絕對找不出第二個比當前這僧人更無恥的和尚——無得和尚。


    “是你?”


    看清對方的麵貌後,二人皆是一聲驚呼,手上的殺招亦是收放自如。


    隻見夏逸手腕一轉,昊淵即時翻轉至刀背輕輕一挑,那兩顆打向上半身的佛珠便如兩個聽話的孩子般停滯在刀身上。


    無得則長袖一招,另外兩顆佛珠不進反退,似有一種無形的吸力將它們收入袖中。


    刀已還鞘,掌已歸袖。


    夏逸上一次見到無得和尚還是在聽濤峰上,今夜再見到他時卻發現這和尚竟仿佛凍齡一般與當年無二。


    無得似乎也想不到會在此地遇上夏逸,搶先問道:“你怎會在這裏?”


    夏逸冷笑道:“唐六爺曾說涅音寺的和尚也在他手裏得到一張十龍山脈的地形圖,原來他竟是給了你這無恥和尚。”


    無得糾正道:“不是無恥,是無得。”


    此言方落,又見一個高大威猛的和尚從叢木中躍出,盯著夏逸厲聲道:“小師叔何必與這惡徒多言!”


    這和尚濃眉大眼,器宇不凡,明明大出無得十來歲,出口稱呼時卻低了一個輩分。


    隻因這和尚便是當今涅音寺方丈的首徒悟嗔,按理確是低了無得一輩。


    夏逸猶記得閑雲居士生前曾如此讚譽悟嗔:“當日在成劍山的山道上,唯有此人可空手接下為師的霹靂一刀,甚至逼的為師不得不棄刀變招!


    隻不過這和尚脾性剛烈,以至於武功尚未圓通,倘若他能克服此關,假以時日或可成為圓憫那樣的一代宗師!”


    不過一晃數載,悟嗔非但沒有心如止水,反倒是愈發嫉惡如仇,一對銅鈴般的大眼睛瞪向夏逸時,竟好像要噴出火來。


    夏逸迎著他那雙怒目羅漢般的眼睛,淡淡道:“那兩對腳印一淺一深,淺者輕若無骨,好似一個大腳姑娘;而深者腳掌寬長,在下當即就猜想是悟嗔大師留下的……可在下又不敢就此深想,悟嗔大師畢竟是圓憫方丈最為器重的大弟子,怎會深夜跑到這山野之地與姑娘家……”


    “惡徒,你還敢出言不遜!”


    悟嗔額頭青筋爆起,正要揮動那砂鍋般大的拳頭,卻被無得一把拉住。


    “此人的嘴巴一向毒的很,就是世上最毒的毒蛇見了他也要繞道而行。”


    無得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你要是把他的話聽到心裏去,一天非要氣死八十次。”


    悟嗔怒道:“我沒有要聽他說話,我隻是要送這惡徒去十八層地獄!”


    無得道:“為了什麽?杜鐵麵?”


    悟嗔道:“杜大人是六扇門的總指揮,旨在懲奸除惡,但這惡徒卻……”


    無得截口道:“但他卻殺了杜鐵麵?那閑雲居士又是怎麽死的?”


    “這……”


    悟嗔登時嗆住,緩緩道:“小師叔,可他如今已入獨尊門……”


    無得雙手合十,長聲道:“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都未勸過他放下屠刀,如何知道他是不是願意皈依我佛?”


    悟嗔道:“我……我……”


    悟嗔深知這位小師叔是世間第一害怕麻煩的人,口上說的冠冕堂皇,其實隻是懶得與人動手。


    可他偏偏又是一個極重長幼輩分的人,明明看不起無得的言行不一,卻又不好出言反駁,隻好忍下一腔憋屈,憤憤地看向夏逸,問道:“你可願入我佛門,從此洗心革麵?”


    夏逸失笑道:“不瞞大師,在下對涅音寺這等神妙之地神往已久,的確動過落發為僧的心思!隻要貴寺特準我每日喝幾斤酒,在下願以穿腸美酒,日夜歌頌我佛!”


    “混賬!你安敢口不擇言!”


    悟嗔氣的手指也哆嗦起來,無得卻是長歎一口氣,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


    唐辰君與月遙也已疾步追上,見到無得與悟嗔後,唐辰君先是微微一驚,隨即抱拳道:“原來涅音寺來的竟是兩位大師,此趟蜀地之行真是英雄不孤!”


    “唐少俠來的正好!”


    悟嗔目不轉睛地瞪著夏逸,怒喝道:“正好與貧僧一道渡了這魔頭!”


    月遙急聲道:“此事萬萬不可!”


    此話一出,她才驚覺自己的表現過於激動,又解釋道:“這二人雖為獨尊門中人,可若要解決此次百毒門內亂,非此二人不可。”


    悟嗔哼道:“貧僧倒也知道夏逸的本事,當年正是他在聽濤峰上力挽狂瀾,可是難道沒有此人,我們這些三大正宗的弟子便束手無策了麽?


    月遙姑娘不必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唐少俠少年成名,各派前輩無不讚譽!月遙姑娘天資過人,說是武林新輩中的第一女子也絕不為過!小師叔也是一代奇人,又師出……”


    “阿彌陀佛……”


    無得又是一歎長歎,搖頭晃腦道:“所謂侍佛者誠,唐少俠與月遙姑娘自然是武林新一代的中流砥柱,但貧僧不過是徒有虛名之流,諸位千萬不要對貧僧期望過甚。”


    悟嗔說不出話了,憋了半天才從牙縫間擠出半句話:“小師叔,你……”


    小幽哈哈一笑,道:“數載不見,這無恥和尚還是一樣無恥。”


    無得正色道:“不是無恥,是無得。”


    一時間,劍拔弩張的氣氛蕩然無存,縱是悟嗔也不知是不是仍要對夏逸出手了。


    小幽提議道:“既然大夥兒目標一致,何不暫且放下彼此間的恩怨,互換一些可用的情報?”


    “可笑!”


    唐辰君與悟嗔異口同聲道,後者更是怒聲厲喝:“悟嗔情願一死,也絕不……”


    話還未說完,無得已截口道:“貧僧沒有異議!”


    悟嗔隻感到說不出的憋屈,瞠目道:“小師叔……”


    月遙沉吟道:“我也讚同。”


    聞言,唐辰君雙拳緊握,就連指甲都仿佛要嵌入掌心。


    見狀,小幽嫣然笑道:“兩位大師早我們一日入山,不如就由兩位大師先說?”


    無得道:“你要貧僧說什麽?”


    小幽道:“兩位手上的地形圖也是從唐子斌唐六爺手上得來的,按理說也該是先往碧鼉壇而去,何故會先到了紫蝶壇的地界?”


    她之所以會有此問便是料定無得二人沒有經過小碧湖,也沒有見過百裏碧鼉,否則百裏碧鼉豈有不說自己曾接待過涅音寺高僧的道理?


    無得疑惑道:“從唐家堡前寨下來後,不該往紫蝶壇走麽?”


    小幽的表情變了:“快將地圖拿出來!”


    三張地圖已在草地上整齊排成一列,六人各圍在兩側,收緊目光,不放過圖上任何一處明細。


    “諸位請看……”


    夏逸分別指向中下兩張地圖中的唐家堡的下山之路,說道:“縱觀三張圖紙的全貌,唯有此處不同。”


    擺在中間那張是夏逸與小幽的地形圖,與上方的月遙與唐辰君得到地形圖全無不同之處,而最下方的則是無得拿到的地形圖。


    比起前兩張圖紙,這張圖紙上居然多了一條標明的小路。


    比起其它進入十龍山脈的路徑,此路不僅地勢較為平坦,還可以避過煙霧繚繞的小碧湖,可謂最佳路徑。


    這是怎麽回事?


    這三張地形圖明明都是出自唐子斌之手,為何會有不同之處?


    “怎會這樣?”


    悟嗔抓著自己的光頭,一臉疑惑:“難道唐子斌給小師叔的是後來修改過的圖紙?”


    小幽搖了搖頭,道:“唐子斌看似放蕩不羈,其實心如針細,他絕不會因為一時疏忽而將先前的圖紙錯拿給我們。”


    夏逸道:“所以他是有意為之。”


    月遙遲疑道:“他這麽做的動機是什麽?為何我與夏大哥的圖紙又無不同之處?”


    夏逸道:“他此舉無外乎是想要分散我們六人,至於真正的動機……我尚且猜測不到,不過……”


    他看了月遙一眼,接著道:“我們四人是同時找上他的,所以他不得不給我們相同的兩份圖紙。”


    月遙被他說糊塗了,愈發不解道:“這和我們同時找上他有什麽關係?”


    夏逸道:“因為他看出我們四人關係……頗為複雜,所以他刻意說自己隻剩下一張圖紙,目的便是先支走你與唐少俠。”


    唐辰君冷哼道:“夏先生不必客氣,在下可真當不起這聲唐少俠。”


    夏逸卻不理會他,繼續說道:“他會這麽做是因為他確定我與幽兒一定能看出他絕不隻有一張圖紙,為了確保我們四人不能相會,他還盛情邀請我與幽兒留宿一夜。”


    唐辰君冷笑道:“他何不索性給我們兩份不同的地圖?”


    夏逸道:“我說過他看出我們四人關係不同,所以他不能確定即便你們先行一夜,但是否會在山下等我與幽兒,他同樣也不能確定我與幽兒是否真的會留宿唐家堡。


    假如我們確實在山腳下相會,而他又給出兩份不同的地圖,豈不是當場暴露了自己心懷不軌?”


    月遙聽懂了——如果沒有唐辰君同行,她或許真的會在前寨山下等夏逸一整夜。


    唐辰君一雙劍眉已擰到一塊兒,似懂非懂道:“也就是說唐子斌的本意是想拆散我們四人,所以他先將我與月遙師妹支走,接著又以留宿為由拖慢你二人的出發時間……可是他又生怕我們四人會再次相會,所以他給了我們兩份一樣的地圖。”


    夏逸感慨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唐子斌絕對想不到百裏碧鼉竟在追殺叛徒的路上遇到了我與幽兒,最後還是讓我們四人相會了。


    他更想不到明明和尚二人走了一條捷徑,而且先我們兩日出發,最後卻還是在此地碰上了。”


    無得皺眉道:“要不是此刻已是深夜,我真恨不得立即折返,找唐子斌一問究竟。”


    夏逸斜了他一眼,道:“你這假和尚這會兒不自稱貧僧了麽?”


    無得雙手合十,低頭默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哼……口是心非的假和尚。”


    夏逸不屑一笑,接著仿佛想到什麽似的,追著無得問道:“這就說不通了……你們明明走的是捷徑,而且先行兩日,怎會此刻才走到這裏?”


    一聽此問,無得頓時來了精神,撩起袖子說道:“此事說來話長……貧僧與悟嗔師侄從唐子斌手上拿得地形圖時已是傍晚,見此人無意留我們二人過夜,便在山腳下湊活著過了一晚上,直到次日日出之時才啟程入山。


    我們順著圖紙上標記的路線約莫著走了一個時辰,算是真正進入紫蝶壇的地域了,恰在那時候忽然聽到林間腳步聲大作,便尋聲追去……你們猜猜我們看到了誰?”


    夏逸四人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無得,完全不理會他的故作高深。


    無得深感無趣,隻得訥訥道:“我們先是看到了三個在林間逃竄的人,這三人分別是一位個頭不高、卻極為雄壯的老前輩,一個身形瘦長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唐少俠與月遙姑娘也曾在聽濤峰上見過此人的,便是貧僧那位俗家弟子的師侄袁潤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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