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鳳起(五)


    我忽然想起來,張伯遠這個名字,我在哪裏聽過了。


    寧安城,不破山。


    他不就是不破山君秋織錦還活著的時候,玩弄她的那個男子嗎?


    不就是秋織錦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難怪呢,內閣五人裏,獨獨張伯遠看上去年輕得非同一般,我記得織錦對我講過,他進京趕考後,傍上貴人,做了庶吉士,後來娶了貴人的女兒,僅一年就進了內閣。


    原來如此,有工部尚書提攜,仕途自然一馬平川。


    也難怪他急著把一應罪名都攬給自己,不管是論提攜之恩,還是論保護家人,他都不可能隨便把嶽丈拉進來的。


    “工部負責內城修繕的人發現了龍子,報告到工部尚書那裏,你嶽丈意識到這是個推翻我的好機會,於是找你商議,你二人才定下這些計策,對麽?”雲卿問張伯遠。


    張伯遠又不吭聲了。


    “你嶽丈認為,女子稱帝,是大逆不道,對麽?”雲卿又問。


    “不隻我嶽丈認為,臣也如此認為!”張伯遠叩首道,“女子為帝,亙古未有,殿下如此行事,定會撼動我大嬴根基!身為內閣輔臣,伯遠絕不忍見社稷有損!”


    又來了,怎麽這些人滿嘴都是這種話?


    雲卿冷笑。“我還沒沒登位,你就知道我會危害社稷了?”


    “伯遠遍讀聖賢書,書上素來道,女子隻當安於家室,不應拋頭露麵,更遑論爭權奪位,”張伯遠說,“殿下貴為先帝之女,也該為天下女子做表率,豈能顛覆乾坤?”


    ……你書讀傻了吧?


    我一下想起我私塾裏的那位老師,想起他在那本《聖朝通軼》裏,“女子決計不可為官”下批注的那句“放狗屁”。


    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沒有官做了。


    “我這樣,不是做表率?”雲卿又氣笑了,“我就是要讓天下女子知道,女子可稱帝為皇,可統率萬軍,普天之下,沒有女子不可為之事!”


    張伯遠怔了怔。


    “可殿下就絲毫不顧天意麽?”他強辯道。


    “天意?何來的天意?”雲卿反問。


    “這龍子,便是天意!”張伯遠說,“京城立於此地已有百年,從未見過龍子現身,縱然龍翔天際,是微臣所設計,但龍子又如何解釋?”


    ……真是魔障了。


    “把巧合當天意,張大人實在是非同尋常,”我笑笑,“你要看天意,過一會兒我就讓你看看天意。”


    我轉向九枝。“但眼下,我要先把龍子送還回去。”


    我從九枝手裏接過龍子的屍身,高高舉向空中。


    龍降了下來。


    它一直默默地看著宅院,神情悲戚,卻沒有輕動,此刻才漸漸臨於宅院上方,吞吐著水氣,靜靜望著我。


    “龍子,我替你找回來了,”我說,“生了意外,我也很難過,此事與京城民眾無關,還望你不要對他們動怒。”


    我一指張伯遠。“當然,你要是想把他帶走,我不攔著。”


    龍沒有出聲。它沉默片刻,龍子的屍身突然從我手中升起,懸於半空。


    龍伸爪將它握住,發出一聲悠遠的長鳴。


    我也不知道這一聲是吉是凶,正準備做好應對,卻發現,龍子竟然活了。


    不僅活了,龍子還飛了起來,周身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繞著大龍打轉。


    它在大龍的須角間上下遊動,看上去格外開心。


    這是怎麽……


    龍子沒有死嗎?可我剛才明明感到……


    九枝忽然衝我神秘地眨眨眼。他手上還殘留著一點與平常不同的氣息。


    我反應過來,龍是天地靈氣孕育,無魂無魄,和九枝其實算是同出一源,九枝從自己體內分了些靈氣給龍子,便讓它複生了。


    “不會對你有損麽?”我問九枝。


    九枝衝我笑笑,搖搖頭。


    我一時說不出話,輕輕握了下他的手。


    多虧了他,龍子未死,不然龍真的發了怒,要對京城下手,就麻煩了。雖然它肯定打不過我,但少不了一場惡戰。


    龍似乎也心情大好。它原地盤旋兩圈,一扭身,帶著幼龍衝天而去。


    雨在這一瞬間停了。雲層兩分,一大一小兩條龍,就這樣鑽入雲層的裂隙,看不見了。


    “有空來玩兒啊!”我衝它遠遠揮手。


    銜玉嚇得看我一眼。


    “開玩笑的。”我趕緊說。


    這樁事解決了,就該收拾張伯遠了。


    “張大人,你且看好了。”我說著,微微一笑,雙手結印,直直拋向高空。


    須臾,一道金光劃破黑雲,灑下璀璨的光輝,一隻巨大的赤紅色鳳凰現於天上。


    這鳳凰身上有說不出的祥和。它高聲鳴唳,繞著京城上方緩緩飛舞,瑞象四起,將黑雲蕩滌一空。


    宅院中眾人都看呆了,似忘了身在何處,宅院外連同京城裏的人,估計也是吧。


    鳳凰足足繞城三周,待天朗氣清,孤日高懸,它才散作細塵,消隱無蹤。


    “龍去,鳳起,寓意女帝駕臨天下,天命所歸,”我隨口說,“張大人,我這隨便做出來的祥瑞之相,你覺得如何?不夠的話,要多少我還有多少。”


    張伯遠說不出話,癱坐在地上。


    “餘策,把張大人押走,關入皇城司大牢,”雲卿緩過神來,沉聲道,“工部尚書,並負責內城大修的一幹人等,提報刑部和都察院下獄,嚴查!”


    三日後。


    內閣輔臣張伯遠、工部尚書薛圭俱被革職,以謀逆作亂的大罪關押京城天牢,擇日問斬。


    欽天監監正那個老頭子,果然和張伯遠是一夥的,同時問了罪,這人老奸巨猾,還想著編些星命之說圓過去,雲卿送他到天牢去胡言亂語了。


    其實這件事還牽扯眾多,小半個朝廷都涉入其中,但雲卿沉思良久,終決定一概不究。


    張伯遠和薛圭的家眷,也都放過了。


    “動蕩之際,不好大行責罰,”雲卿對我說,“姑且由他們去吧,我繼位後,若還有人執迷不悟,再一一收拾就是。”


    我點點頭。“我還以為你已入主了京城,這些迂腐之人,都該死心了。”


    “不會死心的,”雲卿搖頭,“女子為帝,多得是人看不過眼,他們反對的並不是我,是女子自身,我已經做好了一輩子受口誅筆伐的準備,他們對女子的惡意,我一人承受。”


    “後悔麽?”我問她。


    雲卿沒有回答,隻是微微笑著看我。


    “對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張伯遠還有幾天可活?”


    “兩天。”雲卿說。


    “我想趁他還沒死,去天牢看看他。”我說。


    雲卿揚起眉。我主動要見張伯遠,出乎她的意料,但她沒有多問。


    “叫豐喜帶你去吧。”她說。


    天牢由暗衛掌管,在皇城一隅,豐喜對掌管之人說明情況,一名暗衛帶我走進去。


    七拐八繞地,就到了一間牢房外。牢房倒是不小,裏麵隻坐著張伯遠一人,戴著手銬腳鐐,頹坐在牆角發呆。


    “張大人。”暗衛退下,我站在牢門處,輕聲說。


    張伯遠一怔,驚恐地看我一眼,下意識往牆角又縮了縮。


    “姑娘是來帶我走的?”他嘶聲問。


    我笑笑。“我可沒有這麽大職權,何況還不到日子,張大人不必慌張,我來隻是想問張大人一件事。”


    “大人還記得,寧安城的秋織錦姑娘麽?”我問,


    張伯遠想了想,睜大眼睛。


    “看來張大人是記得了,”我說,“還算你有點兒良心。”


    “秋姑娘……我聽說她……病故了。”張伯遠說。


    “是。”


    “是我對不起她……”張伯遠歎氣,“可我也是無奈啊,薛大人允諾,隻要我願意娶他女兒,他就力薦我做庶吉士,還能進入內閣,如若不答應,就隻得個進士的虛名,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我一介讀書人,一生所求,不就是入朝為官?這要我如何拒絕?”


    說到動情處,他居然還哭了。“我原想著,衣錦還鄉後,納秋姑娘為妾室,雖名分上有虧欠,可也會當正室待她!誰想到,還沒見到她,卻已是天人兩隔——”


    “行了,”我打斷他,“張大人就別裝了,我又沒有織錦那麽傻,這種話,騙不了我的。”


    張伯遠止住了淚,我又笑笑,看看他。“什麽被逼無奈,你以為我不懂嗎?一邊是露水情緣,一邊是榮華富貴,你早已做了取舍,怕是一絲內疚都沒有過吧?”


    “你貪圖功名,人之常情,”我說,“這也沒什麽,但事已至此,張大人還假作重情,就沒意思了。”


    張伯遠無言以對。


    “還有,”我接著說,“織錦是病故的,但她命數可未盡,她如今是寧安城外,不破山的山君,她師尊,是三重天上的神仙。”


    張伯遠周身一震。


    “哎呀,當初你要是不負她,有她師尊在,百年後你該也能做個小仙吧?”我故意說,“可惜了,你如今身上背了孽,入了地府,要轉世做個畜生,好夢一場空,慘啊……”


    我又笑笑。“我來這一趟,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張大人沒幾天可活了,但我不想讓你走得那麽輕鬆,就請大人帶著這份悔恨,痛苦著上路吧。”


    言罷,我轉身就走,在我身後,張伯遠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嚎。


    其實對人而言,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前塵往事就都記不得了,來世的事,對今世都沒什麽影響,想開了,根本也沒什麽後悔難過的。


    但我就是知道,張伯遠想不開,讓他明白,他種種負心所為,反讓他萬劫不複,而他負過的女子,卻還有廣闊天地,這可比一口鍘刀,更讓他撕心裂肺。


    他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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